谢直打马回城,经过一番波折,仰仗着自家监察御史的身份,终于在宵禁了的洛阳城中,站到了李尚隐的面前。
李尚隐坐在自家书房之中,看着一脸倔强的谢直,都有点惊了。
在他的印象中,汜水谢三郎虽然年岁不大,但是行事极稳,近在眼前的好处可以说不要就不要,转身就韬光养晦、不畏人言,这是啥?这是人家心里头明白,懂得节奏二字的重要,知道什么时候该干什么,并且能够无视外界的诱惑,一心一意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坚持下去。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明白人,大晚上的,竟然冒着被弹劾的风险,突破宵禁走到了自己的家中。
这是有多大的事情,急成这样?就不能等明天再说吗!?
谢直见到李尚隐,先是一躬到地。
“惊扰大夫了,万望赎罪!”
李尚隐现在哪有心思跟他说这些,即便是刚刚让他从被窝里面薅出来,现在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啊。
“三郎,到底是何事,让你夜访老夫?”
谢直假客气了一句之后,也迫不及待地提出了心中的想法。
“听闻有幽州一偏将,犯了事儿,被送到了洛阳听审?不知道这个犯官的卷宗可曾到了御史台?”
李尚隐一听,抄起书桌上的水杯,就想砸谢直脸上!有病吧你!?大晚上的,违反宵禁,跑我家里面,就为了问一句这个!?我特么执掌御史台,手底下各级御史二十多个,要是每一个都因为这种事情跑到我家里来问,我他么还睡觉不睡觉了!?
也就是人家身为御史台的老大,乃是当之无愧的朝堂大佬,深谙喜怒不行于色的城府,这才勉强忍住了,没直接对谢直动粗。
不过水杯也端起来了,那就喝一口吧,正好能掩饰自家刚刚的暴怒。
结果这一口茶水,倒是把李尚隐的火气压下去了。
三郎茶。
不同于大唐流行的茶团,不用碾碎、冲泡、打沫等等繁琐的程序,只需一小撮炒制好的散茶,用清水冲泡,立时可饮,初时略有草木苦涩,回味却是甘甜,正如人生在世一样,先苦后甜,方得始终。
这正是汜水谢三郎独创之后,通过儒家连锁待客,渐渐风靡洛阳的三郎茶。
李尚隐手上的茶叶,据说是谢三郎亲手所制,是他初至御史台的时候,拜访上官的伴手礼。
可别小看了这小小的伴手礼。
重了,不适合,仿佛有求于人。
轻了,也不行,看不出你对送礼之人的看重。
尤其是第一回拜会上官的时候,轻重之间拿捏到位,才是能耐。
谢直这份三郎茶,就是功力深厚的表现。
说重吧,不过是半斤左右的散茶,放到普通农户的手上,根本不值钱,就算是加上运输的费用,也绝对贵不到哪去。
说轻吧,这却是洛阳城中风靡一时的东西,除了儒家连锁,你想喝都喝不到,就算你到儒家去买,人家嘿嘿一笑,数量有限,对不住您嘞,不卖!更不用说这个谢三郎这个创始人亲自出手制作的,更加显得弥足珍贵,甚至李尚隐都听说过一些传闻,谢三郎亲手制作的三郎茶,本就不多,除了快马送回汜水老家,向祖父祖母尽孝心之外,就算是他身边的亲二叔,手上也就是一斤左右,其余亲朋故旧就更不用提了,据说严挺之这样的,仅仅获赠了半斤而已。
人家严挺之是什么人物?
论公,堂堂尚书省右丞,眼看着已经挤到了政事堂的门口,只要天子下旨,给他挂上一个“同中枢门下平章事”,就是一个大唐宰相,真要是说起来,比李尚隐这个御史台老大的位置还要高上半格。
论私,严挺之是王昌龄的座师,而王昌龄又是谢三郎的启蒙老师,谢直在人家面前,一直是执子侄礼的。
就这关系这背景,严挺之手上才有半斤!
巧了。
这个数量,跟李尚隐手上的数量一模一样!
人家都把你当做跟他师爷一个辈分的人物了,你还有啥不乐意的?
说实话,当时李尚隐心中还有一丝窃喜来着。
为啥?
要说起来,也是一件趣事。
因为师承的关系,汜水谢三郎身上就打着严挺之一系的烙印,而严挺之又是谁?那是大唐首相张九龄的左膀右臂,据说谢三郎的那一份盐法改革的策论,就是通过严挺之递到张九龄面前的。
为什么说这是趣事呢?
就应在这一份策论身上了。
张九龄一见这份策论,顿时惊为天人,一心要把这份盐法在大唐推行,好解决朝廷的财政问题。
结果,因为推行之后的定价问题,谢直竟然跟张九龄闹翻了!
最有意思的部分来了……
张九龄不愧是大唐首相,对于谢三郎的突然翻车,表现的非常大度,该怎么准备推动盐法改革就怎么准备,对于谢直,一句重话都没有,反倒是对天子、对朝臣,一力强调谢直对盐法改革的重要性。
谢直呢?自那以后,连张九龄家的大门都不登,甚至连点茶叶都不给……
这是啥?
年届知天命的李尚隐,一眼都看出来了,这是小孩子闹脾气,然后大人宠溺呢……
在他看来,这就是一个小玩笑而已,他身边的那些高官权贵,也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在看待谢三郎和张九龄之间的这点事。
为啥这叫趣事呢?
有趣,无伤大雅,老友聚会之间的一桩笑谈,甚至当事人过后都能哈哈一笑的小事。
这就是了。
当李尚隐收到谢三郎送来的三郎茶,而且知道张九龄手上没有,就自然有一丝窃喜了,你是大唐左相又能如何,想和三郎茶,还不得去严挺之家里打秋风?我呢,嘿嘿,人家谢三郎就直接送过来了……
回想起这些,李尚隐的怒气也消散得差不多了。
为啥?
他知道谢直不是那种不知进退之人,能让他超出常规地跑到家里来问的事情,必然很是重要!
况且,从谢直和张九龄这段趣事上面来看,这孩子真拿你当长辈,才会向你发脾气呢,要不然,杨玄璬一家,就是前车之鉴。
既然谢三郎能够不避忌讳地亲自夜访,说明这孩子那我没当外人哈……
一想到能让声名鹊起的谢三郎不拿自己当外人,李尚隐还能有啥气儿,孩子还小,不懂事,咱不能跟他生气,要不然的话,岂不是让张九龄给比下去了?
“案子?
幽州犯官……偏将……今天……
哦,想起来了,是不是一个名叫安禄山的?”
问了这句话之后,李尚隐突然做恍然大悟状,明白了!
他明白啥了?
李尚隐想起来一件旧事。
也不是很旧,就在前几天,谢直韬光隐晦,直接到御史台来请假,给他晃得不善,当时李老大夫还想抓紧把第三个任务给安排了,好让谢直去当巡城御史呢,结果谢直这么一请假,他的安排全落空了!
就在李尚隐生闷气的时候,卢奕上门了。
卢奕官居御史中丞,听着好像是御史台的二把手,其实不是,人家是东都洛阳的御史台留守,等于一个分公司的经理,跟总公司的副总不是一回事,人家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也是响当当的一把手,这也就是天子李老三这两年驻跸洛阳城,才显不出来人家卢奕,怎么说李尚隐也是御史大夫,这是总公司的经理,跟着大唐董事长来了洛阳城,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不管如何控制,都会或多或少地侵占了卢奕这个分公司经理的权力。
不过,卢奕倒是一直很配合。
李尚隐也对卢中丞很是尊重,所以一见是他上门,自然起身相迎。
两人落座之后,一打听,原来卢奕是为了谢三郎而来,说了什么韬光养晦之类的言语,劝李尚隐不要动气。
李尚隐身为朝堂之上有数的大佬之一,自然对官场上的这些套路熟悉得很,卢奕只是提了一个话头,他顿时就明白了。
不过,让李尚隐特别奇怪的是,为啥是卢奕来替谢直说这句话。
后来一打听,他才知道,卢中丞和谢家竟然还有亲,谢直的胞亲大姐,就嫁给了卢奕的族侄。
这么一说就明白了,以前光知道汜水谢三郎的本后是张九龄一系人马,却没有想到,他竟然和五姓七家还能扯上关系。
今天,谢直这火烧火燎地跑过来问安禄山,李尚隐还真误会了。
为啥?
他把“幽州”这两个字给想歪了。
要知道所谓五姓七家,博陵崔氏、清河崔氏、太原王氏、赵郡李氏、陇西李氏、荥阳郑氏之外,就是卢氏了,这个卢氏,就是卢奕的卢氏,也是谢直大姐嫁了过去的卢氏。
卢氏,郡望何在?
范阳!
范阳恰巧就是幽州的首府!
也就是说,范阳卢氏,就是在幽州节镇所在地繁衍生息。
现在再结合上谢直这火急火燎的样子,也容不得李尚隐多想。
“怎么?
这安禄山和你有关系不成?
你怎么着急夜访老夫,难道是要让老夫网开一面?”
说到这,李尚隐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然后就有点不乐意了,看你谢三郎以前行事,不管恩怨情仇,都是在大唐律法的约束之下,即便为了张氏兄弟谋求生路,行事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在律法框架之内,怎么一提到这个安禄山,你就要徇私枉法吗?也枉我本以为你铁面无私,还想让你做巡城御史呢!
不过李尚隐终究是爱才之人,实在不忍心看到一个大唐司法界的新星,就因为这点子小事,落下一个以私情坏国法的名声。
“三郎,我不管你和那安禄山有什么关系,也不管是谁找到了你的头上,他率领三万大军出塞,大败而回,乃是不争的事实。
这种罪责,罪不容诛!
你如果要是想要为他说情,还请免开尊口!
另外,老夫以私人的身份多劝你一句,五姓七家固然在我大唐声名卓著,但是也是枝繁叶茂得令人难以想象,你和卢中丞有亲,我知道,如果能借助他范阳卢氏的些许助力,也是好事,但是你得守住自家的本心,不管如何,行事都不能超出我大唐律法,即便是卢中丞亲自找到你的头上,你也得好好想想,千万不要因为私情坏了国法!”
谢直一听都懵了,这都哪跟哪啊!?
“不是,老大夫,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我询问安禄山的案子,是想参与到审理之中……”
李尚隐一副智珠在握的表情,“救他?”
谢直一卜楞脑袋,“我救他!?我疯了!?我弄死他!”
李尚隐:“……”得,彻底弄错了,满拧!
“你跟他有仇……”
李尚隐说到一半,也就说不下去了,一来打听他人隐私,非是君子所为,跟他平日做派不相符,二来,如果真的是有仇的话,倒是好办了,这倒不是人家御史台老大双重标准,什么救人不行、杀人就可以,而是在李尚隐这种长期浸淫在大唐律法之中的官员来说,一眼就能看出来安禄山一案的最终结果
他必死无疑!
既然是这样的话,让谢直参与到审理之中,也没有什么,只要他在不违背大唐律法的情况下做事,那他李尚隐就没有阻拦人家的理由,更何况如果三郎和那安禄山有仇,让他参与进取,不过是一个顺水人情而已,还真没什么。
到了这个时候,李尚隐才算弄明白人家谢三郎为啥火烧火燎地跑过来,他是怕安禄山的案子落到了别人的手上,让他不能亲自出手处置仇人!
这么一看,这个仇,还真不小哈……
不过……
李尚隐一脸无奈,冲着谢直吹胡子瞪眼的。
“让你小子跟我玩什么韬光养晦,没事还请假!
谁知道你还能有这么一档子事儿出来!?
早知道这样,你老老实实在御史台多好?
这个案子一来,我安排给你,正好让你完成第三个御史台的临时任务,既能成就资深历史,又能手刃仇人,多好?
现在弄成这个样子,还不是你自己弄得!?”
谢直一听,得,怪不得人家是领导,这甩锅的本事,简直了。
“老大夫,您是说……?”
“这个案子,已经分配出去了……”
“给谁了?”
“杜九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