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宫城,偏殿。
李老三继续在发脾气。
原来发脾气,是冲着张九龄,因为大唐首相拦着他回长安了。
现在发脾气,还是冲着张九龄,却是因为谢直。
“这就是你给朕推荐的好臣子!?
拿着鸡毛当令箭,倒是让他玩得炉火纯青!
处置一切天子返京的相关事宜……说得还不够明白是吗!?返京,返京,那是返回西京长安!他可倒好,连洛阳城的事情都给我管起来了!?
还谋反!?
哪里有那么巧的事情!?
就算那个什么刘普会真的谋反了,他谢三郎带着二十三个人,就能把事情给办了!?
满朝文武是干什么吃的!?天子十二卫是干什么吃的!?
所有人都在洛阳城呢,谁都不知道有人要谋反,结果,远在八百里之外的谢三郎倒是知道了,难为他八天跑了八百里,这都快赶上八百里加急的军情传递了!
这是他该管的事情吗!?
长安宫城给我收拾的怎么样了!?
正事不干,天天就弄这些没用的!”
李老三越说越生气!
李林甫一见,自然而然地在旁边敲边鼓。
“就是就是,陛下所言极是!
以我看,不但洛阳刘普会谋反一事,就是京兆刘志诚谋反一事,恐怕也是谢三郎危言耸听!
京兆乃是长安左近,那可是我大唐的首善之地,又如何会有人谋反!?
别是谢三郎返京之后,不知道因为什么,和这位京兆刘志诚结下了私仇,然后给人家扣得大帽子吧……
要是如此看来,谢直在长安东市遭遇刺杀一事,是不是也有待商榷……”
一番话说出来,偏殿之中的温度,硬生生地下降了不少,所有人都由衷地感到一阵冰冷,这话……可是太狠了,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谢直成什么人了?为了报私仇,大帽子乱扣,这还是什么大唐办案第一高手,这不就是把大唐律法玩弄于鼓掌之中的权臣了吗?
偏殿之中,一众朝堂大佬里面,自然有人不干了。
谁?
严挺之!
其实真要是说起来,一众朝堂大佬里面,愿意出面维护谢直的,大有人在,张九龄、李尚隐,都是如此。
只不过要是往深了说,就有点功利了。
张九龄愿意出面维护谢三郎,是因为他真的需要谢直出面,主持大唐的盐法改革。
至于李尚隐呢,那就更简单了,不过是一位领导出于对出色下属的维护,公事公办,也就仅仅局限于公事公办。
但是严挺之却是不同,他是王昌龄的座师,王昌龄又是谢直的蒙师,这在大唐,这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事实上,这种文脉的传承,有的时候,比血脉传承还要深刻。
所以,严挺之一听李林甫要往谢直身上泼脏水,那能干吗?
他上前一步,刚要说话,却不料,偏殿之外冲进来一名小宦官。
“报,长安八百里加急!”
严挺之一滞。
李老三一愣。
李林甫脸色一僵。
张九龄却眼前一亮。
“呈上来!”
张九龄为啥这个反应?
因为他也不高兴了!
今天被李老三连着怼了快一天了,真当人家大唐首相一点脾气都没有呢!?人家张九龄风度翩然是风度翩然的,风度好,只能说明人家遇事之后的表现、应对更加温和而已,断然谈不到人家就是个面团子,随便你们想怎么捏就怎么捏,就算你是大唐天子,也不行!
事实上,张九龄一听谢直返洛之后,就一直等着长安那边的消息呢。
谢三郎八天跑了八百里,这个速度,着实不慢,但是比起紧急军情传递,终究还是差点。
虽然谢直安排了开山大弟子高明前来政事堂报信,但是所谓“孤证不立”,不能你十岁的孩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必须有朝廷正规途径的传信,才能最整个事件做出官方的评价和论断。
所以,在李老三雷霆大怒,李林甫借题发挥的时候,张九龄沉默了。
他的沉默,并不是默认,而是积蓄力量,等待机会。
现在机会来了。
这个机会,就是长安城的消息!
“报!
长安急报!
开元二十四年九月初三,汜水谢直谢御史,在长安东市遭遇刺杀,谢御史当场反击,击毙刺客一人,活捉其余三名刺客,经谢御史和长安大理寺分兵审问,确定幕后主使为幽州安禄山、洛阳刘普会,京兆刘志诚——
此事,有出宫办差的洛阳宫城死人侯胜、冯公公等人,以及随性保护谢御史的金吾卫为证!
另,长安宫城寺人蒋常,与侯胜等人一同出宫办差,在谢御史遭遇刺杀之际挺身而出,被京兆刘志诚麾下刘家商铺掌柜刘掌柜击杀。”
“报!
长安急报!
开元二十四年九月初三,京兆人刘志诚,以弥勒教名义,煽动京兆愚民二千余,在咸阳谋反,刀枪在手,齐步上路,直趋洛阳。
被汜水谢直谢御史,率领金吾卫八十余名,一举击溃,并当场擒拿叛贼首领刘志诚!
此事有金吾卫张朗将以下三十余人为证。
另,咸阳官吏得知京兆刘志诚谋反,在长安城外便桥阻击,在谢御史的命令下,火烧便桥,成功组织了刘志诚叛军进攻长安城的企图,此事有长安各级官吏为证。”
小宦官进门之后,在张九龄的示意先开始宣读急报内容。
前面两份,说得是谢直在长安城的经历,相对小高明的汇报,作为官面文章,更加全面,也更加劝慰,最重要的,是这样的公文之中,直接确认了能够给谢直经历作证的人员名单,并且取得了他们的签字画押!
有了这样的两份公文,完全可以确定谢直安排小高明来报信,所说一切,都是确实无误的。
至于李林甫刚才泼的脏水,简直是不攻自破。
严挺之闻言,大喜过望,刚要说话,却生生地忍住了。
因为,还有急报!
“报!
长安急报!
长安大理寺急报!
审问长安东市刺杀汜水谢御史的三名人员,确认其中两人,为幽州安禄山麾下的亲卫,名曰曳落河!
刺杀谢御史一事,乃是安禄山对谢御史怀恨在心,命令两人搏命行刺,两名曳落河,在洛阳刘普会的安排下,跟随洛阳刘家商队,一路尾随谢御史一行人,一同前往长安,在京兆刘志诚等人的配合下,对谢御史进行行刺。
之所以将刺杀地点定在长安,是因为洛阳刘普会还要奋力营救幽州偏将安禄山,不能在洛阳城刺杀谢御史,以免打草惊蛇。
据两名曳落河交代,按照他们一开始的计划,准备在洛阳到长安的路上,对谢御史进行刺杀。
但是,刘家商队管事,在洛阳临都驿听闻了,谢御史出行长安之后对洛阳城的相关安排之后,请洛阳临都驿的刘驿长,将具体消息传递给洛阳刘普会,在刘普会的命令之下,明确刺杀地点,由原来的道路之上,改为长安城,刘普会一方给曳落河的解释是,需要一定的时间对幽州安禄山进行营救……
曳落河抵达长安之后……
此案审讯,由长安大理寺主导,长安御史台派人监督,急报之上有相关人员的签字画押……”
此报一出,朝堂上的一众朝堂大佬,不由得纷纷心惊,怪不得人家谢三郎穷追八百里,连皇命都不顾了,从长安城,八天时间就跑回了洛阳,派人刺杀,这种不共戴天之仇,别说是性情刚烈的谢三郎了,就是朝堂之上的所有人,换了另外任何一个,都不可能轻易地放过。
除此之外,这些朝堂大佬,一个个都是人精,听了谢直此举的前因后果,第一层,就想明白了谢直的动机,然后稍稍一琢磨,立马想到了第二层——幽州安禄山!
安禄山派出自己的亲卫去刺杀谢直,不管什么缘由什么想法,他这种作为,跟犯上作乱毫无区别,单纯从“杀官即造反”的这个角度出发的话,他的作为,甚至比京兆刘志诚的作为还恶劣,好歹人家刘志诚还点齐了人马,“堂堂正正”进攻长安城呢,他安禄山呢,派了亲卫搞暗杀,还不如造反呢——格调太低!
这要是平常,一众朝堂大佬,甚至懒得去讨论这个名字,嫌脏。
但是,现在,不行!
为啥?
因为幽州安禄山刚刚被天子特赦,连三万边军葬身塞外的官司都含糊过去了……而且因为特赦,天子还在赦书上特意写了几句夸赞的话,什么忠君爱国,什么勇于任事,平常不过官面文章的套话而已,结果放在派人刺杀国朝监察御史的同时……
这就有点尴尬了……
安禄山也是够长脸的,刚刚被特赦,就暗中弄这些狗屁倒灶的事儿……他这哪是刺杀御史谢三郎啊,这不是明显打天子李老三的脸吗!?
别的不说,最起码,一个“识人不明”的评价,一定能扣在开元天子的脑袋上!
再看看人家谢三郎,几乎在见到安禄山的第一面,就要杀他,又是三堂会审,又是炮轰金銮殿的……
有了谢直的这个对比,李老三……更丢人!
果然!
李老三听了这份急报之后,一张脸黑得跟锅底一样!
宣读急报的小宦官也看到了天子的脸色,吓得声音都有点颤抖了,不过,他奉命宣读急报,没有人出言阻拦之前,他还真不敢停下来,只得战战兢兢地又拿出来一份……
还有!?没完了不成!?
“报!
长安急报!
长安大理寺急报!
长安大理寺审问京兆刘志诚,已然确认,其人妄称弥勒教长安分舵舵主,以弥勒降世为谶言,在长安左近愚弄百姓,最终煽动起这一场叛乱!
据刘志诚自己交代,他们这一次叛乱,不是他独自一人的行动,而是由弥勒教总坛进行串联,其中,长安叛乱由刘志诚负责,洛阳叛乱由刘普会负责,幽州叛乱由总坛负责,务必同时行动,致使朝堂陷入首位难顾之境地……”
轰!
朝堂炸了!
为啥?
性质变了!
前面三份急报,听来听去,全跟谢直有关,刺杀,平乱,八百里追杀安禄山……就汜水谢三郎诺大名声折射出来的“前科”,甭说别人了,就算是最信任他的严挺之,都害怕这小子“故技重施”,又有“公报私仇”之嫌,为了报复刺杀他的各方势力,谋反的大帽子乱甩……至于刘志诚的叛乱,众人甚至怀疑是不是谢三郎逼迫过甚,才“逼”得刘志诚“不得不反”……
结果,等到第四封急报一出来。
朝堂众多大佬就明白了,误会人家谢三郎了!
刘志诚叛乱,这是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叛乱,不仅仅是他,还涉及到了洛阳刘普会以及幽州那边的局势……
如果非要说这里面有人家谢三郎什么事,只能说弥勒教点子太背,本想随便刺杀一个朝廷命官,让长安城混乱起来,选来选去,选了一块铁板出来……这些事,对人家谢三郎来说,简直是无妄之灾!
而人家谢直的应对,性质也变了。
如果说在误会谢三郎的时候,他穷追八百里,乃是奔着安禄山来的。
现在一看,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人家谢三郎是遭遇刺杀之后,循着弥勒教的布置,顺藤摸瓜地追查到了弥勒教要谋反的事实,这才不辞辛苦,八天跑完了八百里路程,一心要把洛阳刘普会的叛乱消弭于萌芽之中!
这是啥!?
这才是忠君爱国、勇于任事!
而朝廷这边怎么对待人家谢三郎的?
人家麾下主要战力,就是五十名金吾卫,还是人家谢直从长安城带回洛阳城的,结果,在出城之前,在李林甫这个政事堂相公授意,天子李老三默许之下,硬生生地给劫了下来,逼得人家谢三郎,只能带着区区二十三名谢家部曲前去平乱!
这要是没事,还好……
但凡人家谢三郎在这件事上有个马高镫短的,就今天在偏殿之上的众多朝堂大佬,有一个算一个,谁都别想落一个好名声下来!说不定日后史官秉笔直书的时候,一个个的,全得给定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到了这个时候,别说张九龄、李尚隐,就是严挺之都有点沉不住气了,顾不得找李林甫的麻烦,直接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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