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一年,正月二十六。
大唐西京长安,平康坊。
这地名,耳闻能详,恨不得全大唐的人,都知道这是一处繁华的所在,它位于东区第三街第五坊,东邻东市,北与崇仁坊隔春明大道相邻,南邻宣阳坊,都是“要闹坊曲“,说不得别的,第一次来长安的人,只要经济条件允许,都免不了要到平康坊见识一番,什么叫做“长安花”!
不说平康坊略显桃色的吸引力,只说它还紧邻长安皇城东的尚书省官署,因为地利的关系,自然也能聚集各地的举子、选人和外省驻京官吏和各地进京人员。
到了最后,就算是土生土长的“长安老汉”,也说不明白了,到底是这些举子、官员吸引了“长安花”在此开门迎客,还是这些“长安花”吸引了举子、官员到这里“诗赋风流”……
总之,平康坊是长安城中顶顶繁华热闹的所在。
尤其,是净街鼓响起,东、西两市都要闭市的时候,更是在长安城中独树一帜。
今天,自然也是如此。
丝竹声声,娇笑连连,有豪客一掷千金,也有悲惨人强颜欢笑,有失意者借酒浇愁,也有轻浮者开怀大笑。
整个平康坊看起来,与往日里没有什么不同。
只不过,真正了解平康坊的,都察觉到了不一样的地方。
平康坊,按照布局来说,分为三曲,以方位为名,分别称呼为北曲、中曲,南曲。
其中,北曲之中的居住的,大多都是专门做皮-肉生意的妓-女,中曲中的人呢,虽然也做皮-肉生意,不过就多了一层又一层的包装,或操琴、或品萧、或擅书,或工画……反正在下了床之后,人家也有拿的出手的一门技艺,正是多了这么一门技艺,她们都被长安人,甚至大唐人,冠以“名妓”的称呼。
事实上,在平日里的平康坊,北曲自然是生意兴隆,而中曲才是真正一掷千金的地方。
不过,今天,北曲热闹依旧,中曲,却略显冷清……
欸,是不是差了点什么?
南曲!
对,南曲……嗨,那他么就是个奇葩的存在,堪称全长安,甚至全大唐最让人无语的所在,不提也罢。
单说今天里,平康坊中曲人员略少,自然瞒不过长期混迹在这里人物的眼睛,不过他们也不敢多说什么,尤其是中曲的名妓和他们背后的管事,只能哀叹,今天官员来的少,恐怕收成不太好……眼看就要关闭坊门了,怎么还不来人?再不来人,今天这生意,恐怕就做不成了……
突然,坊门之外銮铃声响,随即就是马蹄声由远而近。
嘿,来活了!
能带着大队随从,在春明大街纵马而行的,肯定非富即贵……不对,光有钱还不成,没点权势,他哪里敢在长安城春明大街之上纵马?
那么,他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官员!
最起码也是官员家中的纨绔子弟!
这样的用户……名妓的最爱……不是,老鸨子的最爱啊……
一时之间,平康坊中曲之中,不知道多少人,拔长了脖子,眼巴巴地盯着坊门,就等着人家现身呢。
结果……
对方还没有现身,中曲这边倒是闹腾了起来。
“出去!出去!粗鄙之人,也敢妄想明月姑娘!?你给我出去!”
这边一闹腾,中曲之人纷纷惊讶,今天这买卖、这情况……怎么还有往外轰人的?什么情况这是!?纷纷转换了目光所向,要看上一个究竟……
也有那机灵的小厮,不由得心花怒放,被明月楼轰出来,正好,粗鄙不粗鄙的,另说,把他拉到自家,先把钱挣了再说……
却说那人还真被明月楼哄了出来,是个胖子,长得肥头大耳,一身绫罗绸缎,腰间还附庸风雅地悬了一枚压袍角的玉佩。
暗中关注的众人,长期混迹平康坊,讲究的就是一个眼力价,稍稍一搭眼,即便距离不近、光线也算不得好,就能看出来这玉佩价值不菲。
豪客啊……怎么还给轰出来了?
那胖子被人生生轰出了大门,又被众人或明或暗地打量,一张胖脸可就挂不住了,不由得破口大骂,一张嘴就是蜀地口音。
“你们明月楼就是怎么做买卖的!?
诈骗啊这是!
进门之后,二话不说,就收了老子三百钱,说是什么酒席挑费!
狗屁的酒席!
花生、瓜子、小点心……还有个柿饼子,还说什么这是长安特产的水晶柿子,什么大,什么甜,什么难得……你他么给它夸出一朵花来,它不也就是个柿饼子!?
上来那都是什么菜,酸不酸甜不甜的,还不如老子在西市吃的胡人烤羊腿好吃!
这些也倒是罢了……
酒呢!?
关中三勒浆,没有,江南梨花白,没有,连我们蜀地的剑南烧春,也没有……弄得那是什么?葡萄酒?还说什么西域来的好酒!?
我呸!
那都馊了,还能喝吗?!”
众人一听,烤羊腿……剑南烧春……这哥们是个重口味哈,怪不得吃不惯明月楼的清淡酒席……不过就算是不合口味,也犯不上给他轰出来吧?左右不过一点吃喝而已,他不喜欢,给他换了就是,何必如此行事,毕竟明月楼也算是开门做买卖,好歹也得讲究个和气生财吧?怎么还能闹腾成这个样子!?
这帮看热闹的纷纷好奇,倒是助长了这个胖子的气焰,这哥们掐着腰间的两坨肥肉,继续喝骂。
“这些也就都算了!
老子我出蜀之后,南来北往,也走过了大江南北、黄河两岸,老子也是吃过见过的!
吃的不好,可以!
喝的不好,也可以!
老子来你明月楼,也不是奔着吃喝来的!
说到底,不还是奔着明月姑娘!?
早就听说明月姑娘的洞箫乃是平康坊一绝,老子想着,吃酒宴的时候,你们安排了丝竹,好歹也得把明月姑娘的洞箫吹奏给安排上吧?
嘿,还真没有!
不但没有明月姑娘的洞箫,还给了我一首诗,让我和!?
老子要是会作诗,早他么考进士去了,我还能在你这明月楼里面厮混!?”
围观众人一听,纷纷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那就怨不得明月楼把客人轰出来了。
事实上,平康坊中曲的这些“名妓”,在接待客人方面,也是很挑剔的,钱财,自然是第一位的考量,除此之外,还得姑娘自己看着顺眼才行。
毕竟,一场买卖,长短不一,总要两两相对。
短线,陪着吃酒作乐,熄灯就散场。
中线,就得明天天亮见了……
长线,今天这一天还不够,说不定以后半个月,天天都是他……
对客人来说,这要是没有点钱财傍身,肯定是支应不下来……可是,反过来说,从名妓的角度出发,要是姑娘看着不顺眼,把长线做成中线,把中线做成短线,也是损失不是?
故此,平康坊的中曲的这些“名妓”们,都在身体力行着一种潜-规则。
什么进门三百钱买一套酒席,这是保证“名妓”的基础收入。
什么新郎君过夜、嫖资翻倍,这个倒不是为了“宰”新人,这是为了让“新郎君”变成“老郎君”,相当于后世办理会员卡,日后消费,一律五折……长线买卖,长线买卖,你细品……
什么名妓主动赠诗,客人必须相和,这是以这种方式来设置一个“门槛”,用于筛选客人,看得上眼的,赠送一首简单的诗作,看不上眼的,赠送一首困难点的诗作……
你答不上来,对不起,咱们有缘再会……
通过这种方式筛选客人,一来相对温和,不伤人颜面,二来也变相地太高了“名妓”的身价——那天,就那谁谁谁,有钱怎么了,才学不行,我赠送他一首诗,他都没有和上来,他的生意,我没做!
至于看不上眼的,却偏偏把赠诗给和上来了,怎么办?
认了!
大姐,你是名妓,又不是礼部本司员外郎,你还真以为你主持科举点进士呢!?一帮子“才子”,不管真的假的,心情好,陪着你玩玩游戏也就罢了,结果人家在游戏规则之内获胜了,你就因为看他不顺眼,就不做他的买卖?
还讲不讲职业道德了!
当然,名妓之中,也有例外,还真就有把潜-规则玩成“明规则”的,这个人,恰巧就是明月楼的这位明月姑娘。
明月姑娘为人清冷孤傲,流落风尘也颇为爱惜羽毛,她自己曾经扬言,不论人品,不论钱财,不论权势,想做入幕之宾的,必须才学出众!
咱也不说明月姑娘这是怎么想的,反正她的“人设”立得是真稳,饮酒作乐倒也是罢了,想做“中线”的话,还真得作诗一首,要不然的话,人家宁死不从。
只不过呢,像今天这个胖子一样,还没见面呢,一首诗就给打发了,确实也是不多见就是了,估计也是明月姑娘实在受不了胖子的“粗鄙”吧……
众人纷纷恍然之后,中曲各家的小厮也都纷纷打了退堂鼓,他们家里那一个个“名妓”也都是要脸的人,凭啥明月姑娘轰出来的货色,我就得上赶着接待啊!?再说了,以这胖子这“粗鄙”的样子,真要是领到自己家去,钱不钱的暂且不提,别再闹腾起来,那可就不是挣钱,而是找事了……
既然这样的话,不如期待期待坊门外的那位“官员”……
一想到这里,众人纷纷退回了原地,收回了目光,又拔着脖子盯着坊门。
那胖子一通折腾之后,突然发现看热闹的纷纷散去,不由得也有点懵,什么情况这是?难道今天……还玩不成了?
中曲人家,都不做他买卖了,这咋办?
胖子无奈,只得一路骂骂咧咧地往坊门处走,既然玩不成了,就改进回客舍吧,眼看着坊门这就要关了,等真关了,他一个蜀地富商,还真不敢在长安城犯宵禁,至于留在平康坊……留在这干啥!?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睡大街啊!?
结果,还没等他走上两步呢,突然被人叫住了。
“这位相公请了……”
一名小厮,笑容满面的一抱拳。
中曲人家不愿意做的买卖,在平康坊,有的是人愿意做!
“这位相公,出来玩,不就图个痛快吗?
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您也别着急回去,不如,上我家去看看?”
胖子一听,心中大喜,脸上却矜持了。
“你家?
你家有洞箫吗?
明话告诉你,老子是做毛竹生意的,最喜吹奏萧笛……
这是听说了明月楼洞箫一绝,这才过来见识一番……
你家的洞箫,比明月姑娘如何?”
小厮闻言,嘿嘿一笑。
“春兰秋菊,各自擅场,其中滋味,你嘞,得自己品味……”
胖子闻言一愣。
“各有千秋!?你家姑娘姓字名谁,怎么没有听说这平康坊中,还有跟明月姑娘起名的洞箫?”
小厮又乐了。
“您这老哥,倒是实在……
这么说吧,明月姑娘的洞箫,乃是给众人吹奏的,自然声名远播……
我家姑娘,名叫大白梨,每次品萧,都是单独为一人吹奏,故而声名不显……”
小厮一脸淫笑,特意在“众人”和“一人”两个数量词上加重了读音,再联想到他强调自家姑娘大白梨的手艺,是“品萧”而非“洞箫吹奏”,其中深意,不言自明。
胖子脸上那叫一个精彩,随即在小厮的眼前,也露出了是个男人都明白的笑容。
结果,还没等他说话呢,周围却齐齐发出一声叹息,随即就是关门闭户的声音,“彭彭”作响,那叫一个憋气。
胖子顿时吓了一跳,随即大怒,这平康坊到底是什么毛病,真拿自己当什么国手了不成!?老子乐一下怎么了!?上平康坊来,不都是奔着那点子事儿吗!?至于吗,一个个的!
抬眼一看。
原来,一队骑士,终于转过了街角,出现在坊门之外。
为首之人,头戴獬豸冠,身穿獬豸袍,一张俏脸,面如冠玉,唯有双眼狭长,还习惯这微微眯起,让人一见,在油然而生的威严之中,就是那么瘆得慌。
其实胖子误会了,平康坊中曲人家,一个个关门闭户,倒不是别的,而是认识这位官员……本来还想今天再接一份买卖呢,却不想来的是他,知道今天这生意肯定没法做了,这才一个个关门大吉,都透着那么一股子失望。
说到底,这些,还真不是冲着那个胖子来的……
但是胖子不知道啊,一见来人,不由得怒目而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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