汜水关外十里。
一场大败之后,安禄山等一众叛军大头目,抛却原来的大营,一路落荒而逃,一直逃到这里之后才勉强稳定住了阵脚,自有大头目前去收拢败兵重新编排。
作为主帅的安禄山,却在亲卫曳落河重新树立帅账之后,将所有人都轰了出去,独自一人坐在后账之中饮酒不停。
这一宿,崩地裂一般。
睡到半截得知淮南军出城,刚刚把叛军将领聚集到帅账,就得知了淮南军马踏前营的消息,准备以轻骑对重骑、不计伤亡地放手一搏的时候,又得知了扬州舰队顺黄河逆流而上前来支援汜水关,还没等安禄山等一众热想出来对策呢,左营就被扬州号清空了,更关键的,人家顺流向下、直扑后营,硬生生地把后营一众兵马给吓得四散奔逃。
那个时候,根本就不是有没有战马配合骑兵、遏制淮南铁骑的问题了,而是如果后路被断,安禄山还能不能逃出生的问题。
最终,安禄山无力回,不得已之下,在史思明等饶劝解下,转入大军右营,随后向后推却,一直逃到了汜水关外十里处才算喘了一口气。
惊惧,担忧,害怕……再加上安禄山年岁不、还没睡好,自身的状况,很是不好,现在,又发泄一般连连牛饮美酒,不多时,已经醉眼迷斜。
安禄山却毫不在意,依旧连连饮酒不停,仿佛在今这个清晨,只有美酒才能暂时麻醉他一番。
端起酒杯,往嘴里一倒,却没有辛辣入口……
安禄山勉强睁开双眼,照着酒杯一看,借着清晨的明媚的阳光……啥也没看见。
空了。
“咣!”
酒杯被狠狠墩在桌子之上。
“倒酒!”
“主子,少喝点吧……”
话的,是李猪儿。
这哥们现在老惨了,头上缠着白布,一条胳膊吊着,肥硕的身躯之上血迹斑斑……
怎么造成这样?
为了救安禄山。
倒不是昨晚上的事儿,他的伤,足足有一个多月了。
不错,正是叛军大型攻城锤攻城那,汜水关方面利用火药弹炸毁叛军观战台时候,李猪儿为了保护安禄山,这才受的伤。
当初汜水关的新型投石机逞威,为了尽可能地取得更大的战果,汜水关工匠营大匠刘大根儿,得谢三郎命令,发射散弹的时候,特意在其中加入了大量的淮南火药弹。
这些火药弹在发射之初就被引燃,激射到叛军观战台的时候,正好是爆炸的时候,其中一枚,正好落在安禄山的脚边,如果顺利爆炸的话,安禄山即便不死也要少不得重伤,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是李猪儿奋不顾身地上前,一把推开了安禄山,才让安禄山仅仅轻伤,而他自己却被炸得重伤。
也是李猪儿命大,硬生生地听过了伤后的发热,算是捡回来一条性命……
不过,“死罪逃过,活罪难逃”,些许伤势,还没有痊愈,脑袋,胳膊,包括胸腹之间,那都是以前的伤势……
也正是因为如此,让安禄山更加信任他,这不,安禄山将帅账之中清空,什么亲卫曳落河,什么身边的随从,全被他一个不落得赶了出去,只留下了李猪儿留在帅账之中为他倒酒。
“倒上!”
不过,就算是再信任,安禄山也没有听从李猪儿的劝阻,反而一瞪眼,张嘴就是一声低喝。
李猪儿无奈,只得上前倒酒。
不过他终究还是怕安禄山真醉了,倒酒的时候特意放缓,到了最后,仅仅倒了半杯。
安禄山重新端起酒杯,一看,顿时就不干了,转头看向李猪儿,张嘴就要喝骂……
结果,一眼看到了李猪儿胸腹之间的血迹。
那是为了救他所受的伤,一个多月了,还没好利落,昨晚上那么一套折腾下来,想必是伤口又被挣开,到了新营地,李猪儿又一直跟在他安禄山的身后,又是看管着重新树立大帐,又是留在帅账之中为他倒酒……估计还没来得及去处理伤口、顺便再换一身干净衣服。
骂饶话,就到了嘴边,安禄山却一时之间愣是骂不出来了。
冷哼了一声,端起酒杯,将半杯就倒入口中,放下酒杯,示意李猪儿继续倒酒。
李猪儿无奈,又倒了半杯。
安禄山紧接着就端了起来,不过这一次,他却没有直接倒入口中,反倒是端着就杯沉吟不语,半晌之后,突然开口。
“猪儿,你……我造反,到底是对还是错啊……”
李猪儿一听都懵了,这事儿,我一个贴身的仆从,的明白吗?
“主子,您对,就是对,您错,就是错……”
安禄山听了,硬生生地气笑了,“老子就不该问你……”
李猪儿也笑了,满脸习惯性地谄媚,“主子,看您得……我就是您身边的一个仆从,端饭,倒酒,铺床,叠被……别的我也不会啊……您问我这个,我哪知道去,反正我就知道听您的话就对了……我脑子笨,也想不明白那些……”
完之后,李猪儿偷眼打量安禄山的脸色,之间他一脸颓然一言不发,忍不住壮着胆子道:
“主子,您要是真想问问这个事儿,不如我去把军师请来……”
话还没完,就被安禄山一声冷哼打断了。
“别跟我提他!
军师?高尚?他算个屁的军师!
第一次出主意,咱们被围在汜水关前两里处,数百曳落河,上千骑兵,就这么没了!
第二次出主意,五千多人折腾了十多,一座土山,被谢三郎一把火烧了!
第三次出主意,白白送给谢三郎二十万支箭矢,第二倒是不送了,被人家淮南军冲出了汜水关……
咱们现在落到这一步田地,多半就是因为他!
还有脸当什么军师!?
嫉贤妒能,志大才疏,的就是他!”
安禄山越越生气,到了最后,恨恨地把杯中美酒倒入口中,仿佛只有美酒的辛辣,才能暂时压制住他心中的怒火。
李猪儿见状,都没用安禄山再次开口,主动就把酒给倒上了,一边倒酒还一边劝。
“是是是,主子您得都对,千万别生气,气大伤身……
不过,您也知道,高尚乃是弥勒教的教主,他这么多年了,只管大方向,具体事件的谋划,不都是严庄严夫子在做么……”
“严夫子……”
安禄山端着酒杯,口中悼念了严庄的外号,略略一沉吟,随即又是一声冷哼。
“弥勒教的,都一个德行!
现在回想起来,当初让我下定决心造反的,不就是他严庄严夫子?
就算他没有失陷在长安城中,又能怎样?
如果我问他,我造反是对是错,他肯定要是对的……
嘿,弥勒教,弥勒教!
无论是严庄还是高尚,人家要建立什么地上佛国,哪里是真心实意帮我安禄山对抗谢三郎!?
你道我这个教中右护法是怎么来的?
还不是我手握幽州、河东十余万边军精锐,能够帮着他们弥勒教改朝换代……要不然的话,你以为他们这些人能搭理我一个杂胡出身的胖子么?”
完,又是一口抽干了杯中的酒水。
李猪儿闻言,却不干话了,他就是安禄山身边的一个仆人,这些事儿,本就不该张嘴话,现在看着安禄山的情绪越来越差,李猪儿生怕自己错什么,立马闭嘴,只是上前给安禄山倒酒。
安禄山也不知道是喝多了,还是这些事情在他心中压抑得太久了,反正帅账之中除了他自己之外,就只有值得信任的李猪儿在身前,索性,安禄山也打开了话匣子。
“刚才问你我造反是对是错,其实,也是问我自己……”
安禄山转动着手中的酒杯,双眼迷醉之中,满是回忆。
“上一次,我喝多了,是在朝堂之上。
那一,我封王!
子举杯,贵妃起舞,龟年奏乐,满朝文武共同恭贺!
子还别出心裁,知道我安禄山喜好热闹,特意让人训练了两头大象,在宴会之上,随着音乐翩翩起舞……
那一,我酩酊大醉!”
完,低头看向手中的酒杯,满脸苦涩地道:
“想不到再一次喝多了,竟然是在这帅账之中独自饮酒,还是被他谢三郎从汜水关一路追击到了这里……
刚才,我就在想,如果,我是如果,我没有在范阳起兵,依旧还是大唐的东平郡王,如果我出征塞外大胜归来,然后向子讨要那两头会跳舞的大象,他会不会直接赐给我?”
李猪儿已经彻底傻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安禄山兵败之后,心心念念的,竟然是两头会跳舞的大象!
不过话回来,大象能够跳舞,本来就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奇景,那两头大象,不绝无仅有,想必也是凤毛麟角吧?
这样稀奇的宝贝,如果安禄山真的开口跟老三讨要,他李老三……
“一定会给我!”
安禄山死死捏着酒杯,指节都有点泛白了,却笃定得很。
“子对我,着实不错!
推食食之,解衣衣之,别区区两头大象,就是子内库之中的其他宝贝,也任凭我安禄山予取予夺!
实话,我造反了,真不怕什么大唐的名将,就算他谢三郎,在我眼里,也不过是借助地利、机缘巧合而已……
我最怕的,却是日后如何面对子!
且不提我兵败被擒、被解往长安了,就算我一路势如破竹,破了汜水关、破了东都洛阳,又破了潼关,一路打到长安城下,如果子亲临城头,我都不知道战场相见,我安禄山又该如何面对他?”
李猪儿已经彻底不出话来了。
这么多年,他就一直跟在安禄山的身边,子李老三是如何对待安禄山的,他是心知肚明,开元二十三年有活命之恩,随后这么多年以来又是有待厚待,都王鉷是子面前的红人,但是以李猪儿看来,安禄山才是当之无愧的宝年间的“子面前最大的红人”。
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安禄山竟然在范阳悍然谋反了,什么前因后果的,都不必多,仅仅就子和安禄山而言,是不是……有点……恩将仇报……的意思?
李猪儿不敢接话,安禄山却也失去了话的兴致,就这么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不多时,一整坛就被喝完了,安禄山还不干,接着要,李猪儿没办法,只能继续,然后眼看着安禄山醉得越来越厉害……
就在李猪儿正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帅账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李猪儿一愣,随即赶紧放下了手中的酒,一侧身就挡在了安禄山的前面,如今大帐之中只有他一个人,安禄山的亲卫曳落河全被他轰了出去,又赶在大军刚刚战败,而安禄山自己又喝多了,在这种情况下,不由得李猪儿不防备一二。
也不怪他如此心。
安禄山所在的地方,乃是大军帅账,得直白一点,这叫白虎节堂!
擅闯,杀!
结果还就有人往里闯,能不让人心中有所怀疑么?
脚步声近……
“啪!”
后漳门帘直接被挑开!
“节帅,大喜!大喜啊!”
来人,正是高桑
李猪儿一见,这才松了一口气,别看安禄山对弥勒教现在心存不满,但是不可否认,弥勒教现在和安禄山牢牢捆绑在一起,论造反的坚定程度,非弥勒教莫属。
既然是高尚来了,自然没有什么问题了,所以,李猪儿就很隐晦地让开了位置。
不过,李猪儿心中也在疑惑。
怪不得我家主人看不上这位弥勒教的教主,是够没溜的……现在都啥情况了?攻打汜水关足足好几个月,非但没有攻破,反而被淮南军抓住机会一个反冲,硬生生地打徒十里之外,一战过后,连死带逃,十万大军,现在不过三万出头了,就这,还大喜?
安禄山顾忌也是这么想的,看着满脸兴奋的高声,却表现的很是淡然,端杯,喝酒,放下酒杯之后,瞥了他一眼,这才问道:
“喜从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