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想通这一点的一瞬间,温庭玉如坠冰窖,只觉得全身不寒而栗。
他咬着下唇,微微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燕尾服男人和一边看热闹的陆访云同时感受到了温庭玉的情绪变化,陆访云很清楚的看到了他眼中的悲哀。
“阁下,您这是...?”,北条离稍作犹豫,还是谨慎用词的询问起温庭玉的状态。
温庭玉根本没有理会他的功夫,他像是求证一样看向奥洛菈,语气复杂。
“不是那样,对吗?”
“先生...”奥洛菈没有说什么,只是像安慰受伤的小兽一样轻轻的抱住了温庭玉。
温庭玉苦笑,“这样的话,这个故事就只能是悲哀了。”
他稍稍挣脱女孩的怀抱,弯下腰看着地上依然还没有恢复意识的陆生彻。
念动能力自然发动把这个孩子的身体翻过来,把遮挡后背的衣服全部脱掉露出了狰狞的鳞片。
温庭玉伸出手抚摸了一下这些冰凉坚硬的鳞片,深深叹了口气。
“北条先生,你的背上也是这样的鳞片吗?”
北条离看着这位夜梦之主复杂的表情,似有所感,压下心中的混乱把自己背后的鳞片展示给了温庭玉。
北条离背后的鳞片远比陆生彻的要多的多,而且更加的坚固与密集。
“在那一次死而复生之后我就踏入了超凡途径,并且靠着超凡力量一直压制诅咒的蔓延。”
“所以我才能活到现在。”
温庭玉闭上了眼睛杂乱的思绪交织,犹豫良久,最终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你为什么认为这是诅咒?”
为什么?北条离皱眉,之前他所说的家族古籍并不是托词,他查阅了很多资料加上自己的判断这才得出人鱼的诅咒是致命之物。
“您,到底是什么意思!”北条离心中的不安愈来愈盛。
温庭玉抚摸着陆生彻背后坚硬无比的鳞片,坚硬狰狞而不透光的鳞片。初见的时候,联想到人鱼所有人都将它认作鱼鳞。
但此时再看的话,其实它更像是...
“蛇的鳞片。”
冷然的少年报出了最悲哀的隐秘。
明明是忏悔,负罪的鹤姬又岂会对渔人施加夺命诅咒...
明明是相依为命的母子,母亲又如何会伤害孩子...
蛇鳞。
《吉尔伽美什》史诗中,苏美尔的英雄吉尔伽美什历尽千辛万苦,获得长生不老的仙草之后,万灵药却被蛇衔走吞噬,自此蛇有了蜕皮的能力。
蛇会褪去旧的鳞皮,换上新鳞,这向来被认为是恢复和更新的过程。
蛇鳞的象征,是与“死”恰恰相反的“生”啊!
温庭玉看着呆呆愣住的男人,怜悯而又残忍道:“你从未思考过你长生的原因吗?”
“这不是什么诅咒啊,这是赐福。”
陷入绝望与悲痛,弑杀异族母亲的男人...你的母亲实际上从未想过害你。
她一直,
一直爱着你啊...
阴暗的天空被光芒逐破,宛如一块巨大的黑色幕布被扯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了耀眼的阳光。那光芒如同一把利剑,刺破了黑暗的苍穹,将无尽的光明洒向大地。
北条离仿佛被抽走了脊梁,全身瘫软的跪在地上。
“哈哈哈哈哈...”
北条离笑了起来,他趴在地上眼泪都要笑出来了:“那我所作的一切,到底在做什么...”
屠杀与恩怨此时成了笑话,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理的憎恨与毁灭,弑母之罪更是无法偿还的罪孽。
他笑了很久,笑的上气不接下气。
随后似有所感的看了眼甲板前方的空地,疲惫道:“到此为止吧”
“我灭了你们全族,而我北条一族后世全部惨死,同样毁于你手。”
“你杀了我。”
“从今,恩仇一笔勾销。”
迎着耀眼的阳光,一个戴着墨镜的高挑女子骤然现身,她黑色的裙摆随风摇曳,但即使隔着墨镜,也能感受到她那紫色眼眸中透出的妖冶深邃。
这种语气,这种说辞,女子的身份已经不言而喻了
——鹤姬。
鹤姬在这里听了很久,奥洛菈默许了她的存在所以温庭玉也没有驱逐她。此时她的出现并没有让二人感到意外。
鹤姬沉默的走到北条离的身前,一团水在她手中凝聚为长剑。
银色的蛟龙咆哮着,挣扎着,似乎要突破束缚飞向天空!长剑的刃口闪烁着寒光,犹如星辰般璀璨耀眼。
剑刃递出,此时的北条离早已万念俱灰,撤去全身魔力防护一心求死。
但是鹤姬没有斩向他的致命处,而是以水为剑朝着他背后的鳞片斩落。清脆声响过后,象征着长生的蛇鳞在秘法的作用之下应声脱离。
不死性,已被去除。
时光的收束是最好武器,哪怕是超凡者但是未曾超脱,五百年也已经远远超过寿限了。
北条离的身体渐渐承受着时光的吞噬化为齑粉消散...
五百年的恩怨与心结,自此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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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姬对着温庭玉和奥洛菈施了一礼,但是温庭玉却避过身子,像是没有看见一般吩咐陆访云把北条离的衣服和私人物品送到风魔忍群那里去。
女子没有起身,依然保持着鞠躬行礼的姿势等待温庭玉处理完这些事情。
北条离是这场事件的罪魁祸首不假,但作为旁观者的温庭玉实际上没有做裁决的资格,他只是在展露真相。因为鹤姬这番前来一定会和北条离决死,只有在这个机会展露真相了。
这不代表着他会偏向于任何一方。
鹤姬行礼是在感谢他的裁决,但是他不是高高在上的裁决者,故不受这一礼。
而且除此以外,
陆访云受命离开后,温庭玉扫了眼地上还处于假死状态的陆生彻,抬头问道:“你想带走他?”
大概是感受到了奥洛菈的某种本质,高挑女子面对同阶位的温庭玉始终保持着谦卑。
“是的。”
温庭玉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好奇的问道:“带走他,为了赎罪?还是再度与他相爱?”
北条家与人鱼的恩怨与他温庭玉无关,但是陆生彻请求过他,关于陆生彻的事情他得管。
“您认为,我该怎么做呢?”
鹤姬沉默许久,最后抬起头望着他。
她很混乱也很犹豫。也许她真的爱着那个渔夫,也许她只是头脑一热才会指使渔夫赴死,也许这些计划根本就是渔人自愿提出的...
但是做错了事情是要受罚的。
这不是规矩,不是法律,不是情理,只是应该这样。
“怎么做,你必须自己思考。”
“把这孩子交给你没问题的。将这道蛇印赋予他,你应该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我知道你不会伤害他。”,温庭玉指着陆生彻背后的蛇鳞。
“但是,他准备好了吗?”
陆生彻只是普通人,有着人鱼赐福的凡人。而且由于转生的原因,成为超凡者,成为脱离大源的独立小源的“门”已经永远向他关闭了。
他的生活该是柴米油盐,该是每天早上的一杯茶,该是为了生活奔波的鸡毛蒜皮,但唯独不是超越现实的超凡侧。
他与鹤姬,有着如同天堑的阻隔。
而且更关键的是,“他会接受你吗?”
“你固然可以隐瞒这一切,但是转生的秘术终归会让他回想起前生的一切。”
“到时候,不会是愉快的结局。”
温庭玉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迎着阳光连珠一样的发问,像是淡然的叙述,又像是孤寂的独白。
鹤姬抿唇倾听着。
在他的声音停止之后,隔了须臾,温庭玉的语气变轻。“你知道吗,我一直不明白爱是什么。”
在前面的十余年他始终以一个看客的身份观察着这个世界,直到某个可爱的金发妖精拉着他的手说:“我们一起去感受这个世界。”
这一刻,他的人生才真正开始。
所以在温庭玉的眼中,爱,一直都是固定的东西。
至死不渝的忠诚,“只会选择你”的专一,形影不离的陪伴,同生共死,直至永恒...
但爱不是这样浅薄的东西。
少年淡蓝的眸子用余光温和看了一眼奥洛菈,他已经逐渐猜到女孩想要借助这个故事向他隐晦表达的东西了。
纵使奥洛菈对温庭玉的爱是扭曲的,纵使温庭玉对奥洛菈的爱是浅薄的。
以往温庭玉的性格一定不会让一个背叛爱情的人带走陆生彻,但是现在他松口了,他只是向鹤姬要一个答案。
“告诉我,你想怎么做?”
爱是扭曲,爱是自私,爱是占有,但是,不全如此。
鹤姬迎着雨后初晴的天空望着眼前少年与天空相同颜色的眸子,随后,低头看着地上躺着的那个似乎在浅睡的孩子。
沉默了很久很久,她突然笑了,往前走了几步,像是做出永恒的誓言那般双手庄严的捧起陆生彻的手,紧紧握住。
“我爱着你,我会等着你。”
“我会一直等着你,直到你想起一切,直到你原谅我。”
......
温庭玉与奥洛菈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露出了浅浅笑意。
任何一种爱都不是应该受到约束的行为,而是自身的选择。爱本身就是一种无私的恩赐,接受与拒绝都是你的事情,但你不能要求对方按照你的意思表达,也不能要求这份爱能够持续到永恒。
因为爱不是自私的占有,爱情最好的方式其实不是两个人携手白头到老但是却同床异梦,所谓的爱情被利益纠葛与生活所改变,稀释。
爱,应该是永不停息的相思。
像是亚伯拉罕孤身前行在摩利亚的路上,像是俄耳浦斯明知会与妻子分离却依然回眸...
鹤姬离开了,没有带着陆生彻一起。
也许接下来的久部良港就要传出夜晚有人鱼在哭泣的异闻,人鱼坐在岸边的礁石上看着月亮,低声哭泣。
对着一轮明月,孤独的思念着所爱之人。
但是这不会是故事的终结!
终归会有一天,一个也许已经成为大叔的腹黑家伙会循着记忆,走进那个夜晚,走到那条人鱼的身边,疑惑的问道:
“我们,是不是之前见过?”
【鲛人在岸,对月流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