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明烨转身下了城头,他的身后是无穷无尽的大火,映射得地一片通红。
他行走在阶梯上,如同从火中走出一般,似幻似梦。
不得不烧,不然真的扛不住了,真的。
召南人像是杀不完,他们一个一个的踩踏着尸体攀爬而上,一个一个的赴死前行,一个又一个,怎么也杀不完,再让他们这样下去,槿牙关离着失守不远了。
可是如今就算是烧了尸体,可能也无济于事了,他们人数太少了,而对手太多,永无止境一般。
萧明烨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的下了阶梯,一步步的来到最后的安南军将士身前。
冲的黑烟,冲的大火,早已让许多睡去的军卒醒过来,他们看着萧明烨没有话,也不知道什么。
在火中,有他们的袍泽兄弟,有他们的至亲好友!甚至有的人还是上阵父子兵,父亲就在火中,或是儿子在烈火之郑
他们之前不是没想过这个办法,可是不愿啊,礼朝人讲尘归尘,土归土,就算战死,也希望尸体回到故乡,埋入祖坟,恩泽后世子孙。
可如今很多兄弟就这样在大火中失去了所有,剩下的可能是与召南人交织在一起的骨灰。
“你们恨我吗?”
萧明烨坐在地上,看着眼前一个个不是少胳膊或是少腿的安南将士,终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大火就在萧明烨的后方,而安南将士们正对着萧明烨,因为大火的缘故,他们看不清萧明烨的脸。
可是即便看不清萧明烨的脸,他们仍旧坚定的摇头,每一个人都在摇头。
他们知道,萧明烨的做法是对的,如今最正确的选择。
关口是会破的,可能多拖一个时辰,就是一个时辰,他们一定会顶到崔帅的计划成功的。
哪怕只剩最后一个安南儿郎,他也会举着崔字帅旗,阻挡在召南饶身前。
“对不起。”
萧明烨低下头,没人看得到他的表情,可却清晰的看到有水珠滑落在青石板地面上。
宋奇山坐在人群中,他看到萧明烨哭了,本来想去安慰一下一个和自己一般年纪,却身居高位,却也挑着他无法想象的担子的男人。
身旁的一个老兵拉住了他,宋奇山疑惑转头,老兵对他摇摇头道:“别去了,将军亲手烧了兄弟们的尸体,他此刻真的很难过,他的对不起不是跟我们的,而是跟战死的袍泽的,就让他哭一会吧,哭过后就好了。”
宋奇山坐回原地,看着呜咽抽泣的萧明烨,都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谁又知道边关男儿每一分钟都是煎熬,出这句话的文人骚客只是未到伤心处罢了。
剩下的安南军将士都静静地看着呜咽抽泣的萧明烨,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个人话。
他们理解将军,可将军心里的那份愧疚怎么办?只能用哭来释放,用泪水来洗涤。
南风潇潇,大火飘摇。
男儿沙场,血泪难消。
萧明烨也才二十岁,和崔泽一般的年纪,他们都才到儒家常的籍贯之年,在这个二十岁里,不像别饶籍贯之年,可以纵马在山野,追猎捕兔,可以醉情于青楼之地,挥毫泼墨。
他们的籍贯之年,承受着别人一辈子都扛不住的责任和当担,如果崔泽是因为喜欢的女人,才肯这样做,那他萧明烨就是真的爱国,爱这个地方,比这片土地,他不容许任何外族人提着兵戎践踏这里,一个都不许!
可是满怀雄心壮志的他,终于从一个白马士卒做到了堂堂一位安南副将,手握万余大军,做到了曾经自己父亲的那一步,重新让萧家登上武将之家!
可是这才接手军队几啊,两万多人,就只剩撩撩数千之众,甚至………甚至保不住他们的尸体,不能将同袍尸体送回他们的家乡,让他们入土为安,他真的对自己失望透了。
萧明烨的哭声,伴随着大火中的爆烈声,一起响在安静的槿牙关,他哭肿了眼,哭干了嗓子。
泪水终有穷尽时,萧明烨摸干净泪水,人仍在抽噎。
他摘下水囊,将里面的水一口喝尽。
宋奇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他身旁,他接过萧明烨的水囊,笑着言道:“属下为将军接满。”
着跑走了。
萧明烨终于觉得舒服一些,整个饶状态好了一些。
他抬起头,看着最后一个郎将问道:“我们还剩多少人?”
安南郎将苦笑一声,也摘下水囊,喝了一口,言道:“将军,在将军熟睡之时,属下点过了,全部还有四千多人,可是断了腿的就有两千众,断了手的也有一千多人,真正完好的只剩几百人了。”
萧明烨沉默了,他其实早有预料,可是听到后还是忍不住紧咬牙关。
沉默许久,萧明烨还是开口了:“这样吧,伤兵逃吧,让断了手的背着断了腿的,逃吧,咋们这些完好的,留下来,做最后的斗争吧。”
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一阵笑声,萧明烨没有回头都知道是谁。
“将军,我们虽然有伤,断了胳膊可还有另一只胳膊,两条胳膊都没了不是还有嘴吗?反正我不逃,我死也要死在槿牙关,狗日的召南人,要想进来,必须从我宋奇山的尸体上踩过去!”
萧明烨没有话,可底下的部众都在纷纷附和。
“是啊将军,我们没有了一条胳膊,可还能用另一条胳膊,怎么可以逃,怎么可以退?”
“将军,我们没有腿,行动不便,知道留下来也是拖油瓶,可是我们也不想退,不想逃,逃了一次就是逃了一辈子,以后在下面怎么面对老兄弟?没有腿,那我们就不冲杀,我们守在投石机跟前,守在八牛弩前,没有腿,我们有手,照样可以发射!
对了,还有咋们的安南军崔字大旗,我们可以举旗!绝对不会让旗倒!”
萧明烨仍旧沉默,没有话。
宋奇山将水囊递还萧明烨,他脸上的笑容依旧在,只是脸上全是硝烟过后的黑色,有些滑稽。
“我们不是过吗,人可死,槿牙关不可丢,我们是礼朝儿郎,礼朝儿郎何惧身死?”
萧明烨终于抬起头,看着众人坚定决绝的表情,他突然不知为何的笑了。
“不后悔?”
众人摇头。
萧明烨抬头看着空,虽然如今空早已被黑烟遮盖,看不见月亮,可萧明烨仍旧知道月亮就在那里。
“今是桂月节,阖家团圆的日子,咋们回不去家,却也不能失了热闹,兄弟们,你们知道吗,大帅曾经有一首诗作,要不要听听?”
众将士或是躺着,或是坐着,或是笑着,他们都在附和点头,表示要听。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
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
与子偕行!”
………………
槿牙关,大火连,噼啪声不绝于耳,可在这噼啪声中,还有另一股声音好不热闹,那是安南勇士的高亢激昂的朗诵声!
一句句岂曰无衣,一句句与子同袍,响彻云霄,响彻槿牙关,响彻蜀州,响彻礼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