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杭州。
胡宗宪端坐于上,手中拿着前线徐渭递来的书信,皱着眉头反复看着,然后喟然一叹,将那封书信合上后放回桌案之上,与另一封朝廷来的回信摆在一起。
今日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胡宗宪这些日子里一直在设法周旋于朝廷,联络愿意帮助王直的人,最起码要保住王直的家人吧。可是依着朝廷里主流的意思,自然是杀之而后快,然后继续海禁,至于倭寇事宜自然是以剿为主,可是却没人考虑到粮饷兵士的问题,而是高坐庙堂的一番空谈。
如今又牵扯到朝中,若是闹大了,必然又是一番风雨,阮鹗的事情还未完全落下帷幕,朝政不能再乱了。
这般想着,胡宗宪将两封书信叠在一起,然后就着烛火点燃,就这样看着它们燃烧殆尽,随即取来一张白纸,但是湿润笔墨之后,却又陷入停滞,该如何起笔呢?
与此同时,提刑司监狱中,王直昏暗的视野中出现了一点光芒,左右的叶宗满和王汝贤前不久已经被移送他处,这里目前只关押他自己一人。
谁会在这个时候再来找自己呢?
王直自己也不知道,待宰羔羊、俎上鱼肉,还有谁惦记自己呢?
待看到来人时,却又满心欢喜,带着镣铐的身体挣扎着站起身来向栅栏处走去。
“王直,何至于此啊。”来人却是之前的浙江海道副使孙宏轼,他在任时与王直通力合作,打造出了列港的繁华,可以说是王直对明国官员印象最好的人了。
王直闻听此言却只是露出苦笑,对着孙宏轼开口说道:“胡汝贞想来也是被压制了,前不久王本固来见过我,言语里的意思让我大概明白了许多。”
孙宏轼如今升职参政,却也不好说些什么,严党独大、南北祸患严重,谁也没有办法撼动和解决这个问题。
孙宏轼将带来的酒水递给王直,然后将携带的饭菜摆好,便不在乎的陪着王直席地而坐,看着饮酒的王直开口说道:“听到你上岸的消息,我便顿感不妙,一直在打探你的消息,直到胡汝贞递信与我,这里的消息才传出去。”
王直细细的品着酒,听到孙宏轼的话不由得抬眉,嘴里说道:“如今这个局势,真是辛苦胡汝贞这般操心了。”
孙宏轼向着左右看去,发现狱卒并未靠近,方才低声对着王直说道:“东南这地方你缘何不知是个什么情况,怎么会听信朝廷的招安上岸?”
王直听着这话,怎么感觉都不对劲,撕了一只鸡腿塞在嘴里,然后对着孙宏轼说道:“朝廷答应开海,又派了人质上舟山,我上岸后又月余没有出事,渐渐的也就放松了警惕,归根结底还是寄希望于朝廷能开海呀。”
孙宏轼闻言也是叹气,不无惋惜的说道:“若是先前或许还有半分可能,只是如今却是更为渺茫了。”
“南倭北虏,既然在北面妥协,那南面必然要有大战,否则不足以震慑天下。”
“至于开海与否,这一朝恐怕是斗不明白了,东南抱团太强了些。”
。。。 。。。
北京,西苑。
一身玄色道袍的嘉靖帝,正只着单衣迎风吹着,嘴边的胡须迎风浮动,向下的嘴角显示出本身的心情并不愉快。
身后是正烹煮这热茶的司礼监奴婢黄锦,嘉靖眉毛紧蹙,负在身后的手中拿着的是锦衣卫递来的东南札子,如今通政使全部都由严党充任,为了避免被蒙蔽,嘉靖只得愈发倚重陆炳的锦衣卫来获取一手信息。
“三光日月星。”嘉靖继续迎风吹着,忽然间出声说道。
身后的黄锦赶忙起身,搂过一件披风便给嘉靖披上,然后轻声问道:“主子,刚才说的这三光日月星是什么意思,奴才愚钝,还请主子明示。”
嘉靖紧了紧黄锦给自己裹上的披风,然后对着黄锦说道:“这是宋朝人出的一个对子,你想来是不知道的,也不是想让你回答的。把这句话带去给内阁,严阁老会明白的。”
黄锦得命,将嘉靖扶进屋里,伺候好嘉靖饮完热汤,便出去向着内阁而去。
今日内阁三人齐聚,严嵩、徐阶和吕本三人都在内阁里就着这些日子的政事拟着意见,虽然知道如今东南有着王直这件事,但北方俺答在消停了一阵子后又是兴兵入寇,边关七十余城堡被毁,总兵战死数人,加上几处重要的矿场全部闹了罢工,可以说是颇为紧张。
更为重要的是,三大殿走了水,要想修殿的话,便没有更多的库银用来应付南北的战事了。朝廷每岁收支就那么多,额外支出多了,就要从其他各部挪出相应的部分,又不能指望皇帝从自己的内库出银,不可谓不难呀。
严嵩今年七十七岁了,早就想要致仕却始终没有得到嘉靖允准,精力不济却又没有办法脱身,望着身边刚过五十的徐阶和吕本,心里不由得生了些许紧张,岁月不饶人了。
徐阶察觉了严嵩了目光,停笔起身向着严嵩这边躬身问道:“阁老可是有何吩咐?”
吕本听得徐阶的话,也是停笔向这边望来,严嵩却是拢了下发白的胡子,对着二人说道:“终究是年纪大了,刚才精神有些恍惚,但看着你们还颇为精神的样子,不由得有些欣慰,大明朝后继有人啊。”
徐阶这是连忙给严嵩续了杯热茶,然后出声回道:“阁老谦虚了,皇上万岁、阁老百岁,这内阁还要仰仗阁老主持呢。”
吕本看着徐阶谄媚的模样,心里有些不屑,却没有表示出来,但念及严嵩却是年岁不小,也是从旁开口道:“阁老,如今夜深了,不若到旁边软榻歇息一二,这里有我与少湖先操持着就好。”
严嵩本正欣慰于徐阶的话,接着听到吕本的话心里却是暗中一紧,表面不做声张,开口回道:“都是为了大明朝、为了皇上,哪里有躲懒的呀,汝立若是也感觉疲乏,不妨且自歇了去。”
徐阶从旁打圆场,开口说道:“其实不瞒阁老,我也是感到些疲乏,汝立这话也是说到我心里去了,不如咱们一起歇歇,喝杯热茶提提神,也是好的。”
三人气氛稍微缓和,黄锦也适时掀开门帘走了进来,向着内阁三人问好。
还是徐阶先行出声,对着黄锦问道:“司礼监前来,可是皇上有何吩咐?”
黄锦对着三人说道:“皇上想来一个对子,说是宋朝的,但一时想不起来下半联,特遣咱家来问问各位。”
严嵩哈哈笑了两声,对着黄锦说道:“皇上勤勉,夜深还在用功文学,社稷之福啊,不知是什么对子,汝立可是国子监祭酒,最是擅长这些了。”
吕本被严嵩架起,也是不好推脱,只得出身等候黄锦的话语。
黄锦对着内阁三人说道:“上联是三光日月星,皇上想知道下联怎么对。”
严嵩闻言微微蹙眉,徐阶则是眼神深邃,吕本略微思索便准备开口。
吕本对着黄锦说道:“皇上记得不错,这却是宋朝的对子,后来苏轼给出了两个答案。”
“第一个是,四诗风雅颂,取的是《诗经》的例子”
“第二个是,四德亨利元,因避宋仁宗名讳,隐去了贞字。”
说到这里,吕本意识到了什么,突然闭口不言,徐阶则是将目光瞥向一旁的严嵩。
严嵩心里也是意识到了,嘉靖这是在点出他眼下所在意的,便是胡宗宪。
胡宗宪,字汝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