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韩天养回到府上,主动去拜见祖父,谁知父亲韩文生竟然也在,似乎气氛还不太对。
韩天养一丝不苟地行礼后,却见祖父神色温和,而父亲却冷着脸审视着他。
他仔细思索了一下,暂领中书舍人是这些时日,每日只是按部就班处理本职,并没有做错什么,更没有出卖韩氏利益。
他迅速压下心中的困惑,跟祖父转述了明相的说法。
祖父韩三元面无表情,父亲韩文生却是脑门儿青筋跳了跳,有些压不住火气地质问道:“什么叫等朝廷有钱了就不用了?这是人话么?”
韩天养本也不是喜欢说废话的主儿,此刻更是默不作声。
韩三元瞪了儿子一眼,又看向韩天养,蹙眉沉声道:“果真要两线运河一起修?还要修到镇北关,这得多少钱?”
韩天养斟酌着道:“阿祖,江东独占外海贸易,积累的财富难以估量,较之我世家应是只多不少。
此次若能抄没几家,其他幸免于难的大族怕是也不敢不砸钱表忠心的。”
韩文生蹙眉问道:“搞清楚是哪几家做得了么?”
这问的是广陵炮击事件。
韩天养只是微微摇头。
韩三元闻言默然,似乎又回想起了那段风声鹤唳的岁月。
秦国公族灭后的七年间,洛都世家遭遇了伤筋动骨的打击,不然眼下很多人根本不够资格进议政殿。
此次广陵事件,不灭几个族,皇帝是绝不肯罢休的。
韩三元心思复杂地暗叹一声,旋即振作精神,问道:“果真如此,这以后怕不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韩天养默不作声,却听祖父忽地问道:“你是怎地想法?”
听到此问,不能不答,韩天养斟酌着道:“孙儿听从阿祖安排。”
韩三元静静审视着这个孙子,半晌忽地道:“这一局,你看懂了几分?”
“请阿祖教诲!”
“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韩天养不能再藏拙,只能斟酌着道:“孙儿以为,外面的事情朝廷暂时鞭长莫及,所以要集中精力把洛都的事做扎实,只要洛都稳如泰山,就能从容应付外部风险。”
韩三元不肯定,也不否定,继续追问道:“那你以为洛都的局面稳了么?”
韩天养继续沉吟道:“从平抑粮价,到冬日送温暖,再到赈灾和危房修缮,民生应该是很稳了。
夫子们出人意料地主动表态,读书人大致也是稳了的。”
只剩下洛都权贵这唯一的不稳定因素了。
韩三元微微颔首:“所以,你以为我世家能躲过这一劫么?”
韩天养不想再说,却不能不说,只能斟酌着措辞道:“谨小慎微,应是可以的。”
韩三元仍是不置可否,继续追问道:“怎地个谨小慎微法?”
韩天养只能硬着头皮道:“叫陛下放心。”
“如果做不到呢?”
被祖父步步紧逼,越来越迫近世家的命根子,韩天养索性不再留手,果断道:“活着才有可能。”
韩三元望着屋外黑漆漆的夜空,叹了口气:“秦公不想活么?”
韩天养心神剧震,一直都说是秦公走投无路才与弘农王合谋的。
韩三元迅速收摄心神,重新审视着自己的长孙,道:“这朝堂博弈与奕棋相仿,区别只在于奕棋的子是死的,但朝堂上的棋子却是活的。
永兴初年,原本是世家掌握绝对优势的。
一场周燕大战,将门尽入陛下榖中,陛下凭空多了一大堆棋子,迅速扳回劣势。
自秦国公族灭起,七年间,世家大龙被屠,再无反抗之力,只能退守边边角角,静候下一局重开。
孰料沉寂二百年之久的姜氏忽然诈尸,又有妖孽横空出世,与他先祖一般,一门心思帮皇帝。
果真叫那姜氏小儿横压大周一甲子,我世家岂不是要被他揉圆了捏扁了,还能剩下些什么?”
韩天养神色凝重,沉声道:“阿祖,切莫意气用事。”
韩三元冷笑道:“我一根墙头草,何来意气用事的胆魄?”
韩天养听祖父自我解嘲,有些不明所以。
韩三元又道:“我再问你一次,这局你究竟看懂了几分?”
韩天养深吸一口气,道:“阿祖,原本广陵之事要发酵许久,宵小之徒必会搅风搅雨,要摆平绝不容易。
但此事却出人意料地迅速平息,尤其是所有人都已晓得有这么回事,却还是被硬生生压住了,简直匪夷所思。
报纸署配合两院,在洛都已经可以呼风唤雨,说什么就是什么,最难搞的读书人都摆平了,洛都已经无人能撼动明相的话语权。
所以,孙儿看懂了几分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世家所有棋子都在盘面上了,而明相还有多少无理手根本无从揣测,便是已经落在棋盘上的子还有什么别的用意也无从揣测,正面抗衡根本没有赢面。”
要拼,只能拼硬实力。
韩三元静静地审视着这个长孙,良久忽地道:“明日你便搬出去自立门户吧。”
韩文生急切地道:“爹!万万不可!”
韩天养闻言微微色变:“阿祖,何至于此?”
韩三元沉声道:“那姜氏低调蛰伏二百年,利益牵扯极少,是以才可以为所欲为。
我韩氏可以么?”
听到祖父振聋发聩的一问,韩天养默然无语。
韩三元接着道:“若是不出意外,那姜氏小儿定是要将大周上上下下全都捋直了,我世家怕是真要伤筋动骨的。
一旦起了冲突,你身为韩氏嫡长孙,该如何自处?
你既跟着姜云逸走了,韩府上下又该如何看你?
若你一跃成为正牌中书舍人,你之同辈如何看你?
若你三十岁便位列二千石高位,你那些叔伯又该如何看你?
便是都藏着妒忌,却陪着笑脸,求你办事,你办是不办?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似卫公那般黏糊,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韩文生见亲爹主意已定,只能看向儿子,沉声道:“你想清楚了再说!”
韩天养没有理会父亲的威胁,怔怔地望着祖父,良久才压下凌乱的思绪,躬身一礼:“孙儿谨记阿祖教诲。”
韩文生豁然起身,指着他鼻子斥道:“我韩文生没你这样的儿子!”
说完,摔门而去。
韩三元没有在意儿子的怒火,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孙子,道:“以后只当韩府的事与你无关,无紧要事莫要登门。”
韩天养再次面色大变,有些不安地道:“阿祖,真要走到这一步么?”
韩三元长叹一声:“陛下虽然屠了世家大龙,但总归是念旧情的。昔年卸任的宋相已然病危,却还是冒着极大的风险上书,明言弘农王望之不似人君,给秦太后气得半死。
刚刚接任相位的赵相也鼎力支持陛下登基,所以赵相任内少有龃龉,宋赵二族才能在永兴年间坐大。
可我韩氏与陛下是没有旧谊的。”
嗡!
韩天养感觉脑瓜子嗡嗡的,祖父这是在做最坏打算么?
陛下会不会忽然对不稳定因素直接来个一了百了?
毕竟,洛都民心稳固,朝廷又牢牢掌握着话语权,硬要粉饰也勉强能糊弄过去。
所以,洛都其他方面越稳固,最不稳固的世家就越会被凸显出来,也就越危险。
“不是祖父铁了心要赶你走,而是韩氏需要你出走。就算没有走到那一步,今日断得干净些,你以后行事也能省却诸多牵绊,去吧!”
韩天养跪地三叩首后,便决然离去。
回到自己的住处,与妻子宋氏说了祖父的决定,宋氏大惊失色,立刻就要拉着他去求祖父开恩。
韩天养万分无奈,这婆娘怕不是还做着他能继承韩国公爵位的旧梦?她嫁过来就是冲着做国公夫人来的。
永兴三十年的风云变幻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展开,习惯了旧节奏的人要适应新变化自是千难万难。
但历史的车轮从不会停下来等待任何人,只会将一切阻拦者碾成尘埃、将一切跟不上脚步者远远地甩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