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的哈里特港的黎明像往常一样平静。
此时半边夜色尚未褪去,人们都还在熟睡,晨风推开摇晃的窗子给朦胧的梦境送去几分清新。码头上几只渔船正在准备出航,但街道上还只有一些早起巡逻的守备。
那些守备脚下穿着黑色的靴子,身着棕色的半身皮甲,能大致护住上身要害,皮甲下则是黑红相间的制服。
大部分守备腰间都挂着一把制式长剑,少数则背着弓弩。那红黑制服的肩口处纹着一只深蓝色的暴熊,是一种南方群山中很少有人见过的生物,熟悉公国贵族派系的人会认出那是卡兰德家族的象征。
派克·卡兰德男爵此刻刚刚醒来,正坐在床边思虑着。
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他眉头多了几道皱纹,两鬓也花了一片。仅仅一年的时光,原本不应该在他身上留下这样的痕迹,但对他来说,从一年前王都剧变到现在,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正在男爵眉头不展时,小镇外道路尽头的晨雾里,缓缓驶来了一辆银色的马车。
道路旁有一个正在站岗的守卫。
如果这个守卫能看到这辆马车的话,一定会惊讶这辆马车居然没有车夫与缰绳——只有一个闭门无窗的厢房。他还会惊叹马车造型的典雅和花纹的繁复——那些纹理复杂的足以让试图看清它的人头晕目眩。他更会在拉车的生物前目瞪口呆——那是两只传说中才会出现的独角兽,有着雪白的皮毛和白金色的独角,散发着圣洁与高贵。
但守卫什么都没有看到。
马车从守卫身前缓缓驶过,他的目光却穿过马车看向远处,仿佛那辆古典华美的马车只是一团并不存在的空气。
由独角兽拉动的银色马车缓缓驶进小镇,在男爵宅邸的大门一边停了下来,可却无人从厢房里走出。
像是马车在安静地等待着。
过不多时,一个纤细瘦小的黑色身影出现在道路上,同样如同一团空气,没有引起守卫的丝毫注意。
昨夜出发,女孩本已做好了跋山涉水的准备,但谁想那呼唤仿佛离她越来越近,引领她来到了这个海港小镇。穿过道路上的晨雾,她看到了那辆马车,由两个独角兽拉动的银色马车。
尽管有所预感,但真得看到这辆和梦中一模一样的马车,女孩依旧有些晕眩。
踌躇片刻,她抱着小莫林来到了马车前面,安静地站着。
这一路上所有人都对自己视而不见,仿佛她只是一个漂浮的幽灵,女孩知道这是因为马车里的人做了些什么,而那呼唤自己的那人,此时就坐在马车之中,想必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赶来的。
于是女孩在犹豫是否应先说声谢谢。
她其实也很想问马车里的人能否帮助自己和小莫林,但她怕一张口,便真正打碎了那微薄的希望,所以她只是小心翼翼地低着头,看着怀里酣睡的小莫林,等待着。
车前的独角兽看了女孩一眼,不安地挪动了两下蹄子,目光中竟是有些惊恐。
就在女孩最终决定先说声谢谢的时候,马车内终于有了动静。
一只手,一只温雅如玉的手,推开了车门,显露了出来。
一瞬间,银色车门上那些古典繁复的花纹也全都黯然失色。
那只手是如此纤细而优雅,仿佛那些放松的手指所摆放的弧度,都极为精致而唯美。女孩瞪大了深灰色的眼眸,惊叹于那只纤手的美丽,一时间忘记了言语。
从银色马车中走出的,是一位年轻女人,穿戴着有金色花纹的白色斗篷。
斗篷很大,连同兜帽,将她大部分身躯与脸颊都遮掩起来,却依然无法让她减色分毫。那斗篷阴影下隐隐显露的鼻尖和润湿性感的红唇,都已让人忍不住地心动。更不用说那精致的下颌曲线收拢进修长的脖颈,隐没在斗篷深处。完美的肌肤仿佛吹弹可破,显露一角的金发在晨光中灿若云霞。
那样的肌肤确实应该隐藏在斗篷之中,哪怕沾染了一丝的风尘都是对美丽的亵渎,女孩有些嫉妒地想着。
金发女人站在女孩面前,仔细看着女孩。看着她黑色的衣服,苍白的脸颊,深灰色的眼眸,看着她紧抱着的草篮,草篮里酣睡的小莫林,以及缠绕在他们周围的时隐时现的黑色气息。
女孩感觉到女人的目光,身子有些僵硬,似乎挣扎了一会儿,但最终还是忍不住小声问道:“你能够帮助我们吗?”她低着头不敢去找寻找那双阴影中的眼睛,只是看着怀中的小莫林,等待着命运最终的判决。
察觉到女孩的惶恐不安,金发女人伸出手梳理了一下女孩的头发,肯定地说道“当然可以,不过你得跟我走,需要很长一段时间。”那声音温暖得仿佛寒夜中的一簇火焰,照亮了女孩深灰色的眼眸。
女孩惊喜地抬起头,似乎想要感谢,但又想起了什么,有些不安地问道:“那,他呢?”
感觉到女孩的心情,金发女人的声音更加柔和了,解释道:“你是源头,他只是被染了几分色彩的溪流。”她微顿了一下,继续道“对他是好是坏,其实也很难讲的清楚。”
女孩很聪明,明白了她前半句的意思,刚刚被照亮了的深灰色眼眸又失去了光彩。既然自己是源头,只要源头离得远了,溪流自然会渐渐清澈。但想到她的后半句,又有点不明白,心想自己对他这一定是坏的,又有什么讲不清楚。
虽然明白,女孩还是不舍,小声问:“需要离得多远?”
没有犹豫,金发女人微笑着回答:“这里很好。”似乎她早就知道女孩会问这个问题。
那就是说要把小莫林留在这个镇上,女孩一时沉默。
“这是最好的选择么?”女孩问。
“是我能看到的最好的选择。”女人回答。
女孩沉默地点了点头,感受到女人的善意,她想了想,又微微鼓起勇气说:“那他要有一个很好的家庭。”
金发女人继续微笑着回答:“当然,”她指了一下身后的宅邸,“这里就很适合他,主人是个男爵,现在还没有子嗣,女主人也很善良,会好好照顾他。”
女人似乎很了解这家人的情况。
女孩眨了眨眼睛,吞吐道:“那……他……能不能叫莫林。”
被逗乐的女人强忍着笑声答道:“可以。”
似乎觉得自己的要求多了些,女孩苍白的脸泛起了红晕。但想着一些事情,第一次抬起深灰色的眼眸看向斗篷中的阴影,她知道女人的目光从那里注视着她。她坚定地说道:“那他要可以得到最好的教育。”
女孩的语气是如此坚决,显得有点突兀。
女人阴影中的目光第一次流露了几分惊讶,不知是惊讶于女孩的要求,还是惊讶于女孩眼中的坚定。不过她并没有什么犹豫,点头答应,称赞道:“似乎你来自一个很了不起的地方。”
深灰的眼眸黯淡了几分,女孩沉默不语。
……
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便没有了继续耽搁理由。女孩缓缓把怀里的篮子交给女人,小莫林在其中酣睡正香,而她感觉有些疼痛。
从那晚她在山麓醒来到现在,不过十三个月,其中十二个阴晴圆缺都是在小莫林的陪伴下度过的。虽然他不能和她交流,照顾一个幼小的生命也格外艰辛,但毫无疑问给了她坚强活下来的理由。
金发女人左手接过篮子,右手轻挥,一封早已准备好的信笺便出现在她面前。漂浮在空中的信笺自动打开,露出一张已写了许多内容的信纸。
女人的右手再次轻挥,纤细的手指仿佛从虚空中抓来点点墨绿的光芒,那些光芒在她的手心汇集,化成一长段漂浮的字母,然后被女人按在了信纸上,渐渐黯淡下去。看得出女人是在往信纸上添加一些话语。
信笺再次自动封好的时候,女人将它摘在手中,放到了熟睡的莫林旁边,“古老的东西总是显得更加庄重。”女人轻声说着,把篮子轻轻搁置在了男爵宅邸门口。
此时道路上零星已经有来往的过客,但似乎全都看不到他们,也看不到那辆独角兽拉动的银色马车。
女孩望着沉睡的小莫林,深灰色的眼眸中泛着雾气。但即使再不舍,她还是强迫自己转过头,表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此刻她清楚只有自己离得远些,小莫林周围那丝淡淡的黑色气息才会消散,自己给他带去的诅咒才会消散。
于是女孩看向银色马车前那些优雅的独角兽,心里开始猜测它们能够跑多快。
但金发女人并没有打算乘坐这辆马车回去,再看一遍来时的风景对她来说实在太过无聊。她优雅的伸出右手,在空气中打了一个响指。随着清脆的声音,那辆银色马车和两只独角兽一起化成细小的光尘,消失不见。
而女人的手里,多了一张不知从哪拿出来的卡牌。
那卡牌不大,十多公分长,六七公分宽,刚好被女人纤细的手指夹住。十张叠起来大概有两公分厚度,并不是柔软的卡纸做成,反而有几分晶莹的感觉,像是水晶薄片。卡牌被夹在女人指间,女孩只能看到背面。卡牌背面以紫晶色主,嵌着金色的边框,边框同时向深紫色的中心区域延伸出一些蔓条状的金色花纹。
女孩注意到紫晶色的卡背上布满了细小的银色光点。她瞪大了眼睛用力看去,惊讶地发现那居然像是漫天的星辰,而且还有一些更为细微的光线连接着光点,勾画出许多复杂的形状。
然后女孩认出了这样的卡牌,她神色变得哀伤,从衣兜里拿出了那张划着痕迹的卡牌。
相比女人指间的那张,女孩手里的这张是淡黄色的,大小相同,却要简陋许多,因为淡黄色的晶卡有些扭曲,正面已看不清原先刻画的东西,只能看出那个骑士划出的陌生单词——伊露维塔学院,背面同样嵌着金色边框,但只有简单花纹与零星的光点。
女孩记得之前骑士曾用它召唤出了一匹白色的骏马,她把卡牌递向女人。
女人没有接,阴影中的目光有些复杂地看着女孩,轻叹了口气:“上面写的是伊露维塔学院,靠近神圣联盟的一座魔法学院,那里有些东西可以帮到你。”
女孩没有收回卡牌,她深灰的眸子依然执拗望向女人兜帽的阴影中,似乎是在询问。
金发女人又轻叹了口气:“那时我并不知道你在哪里,只能四处派遣人手寻找,至于那个夜晚的火焰与苍狼,我没有预见到,这是我的过失。”
她伸手安抚着女孩,缓缓道:“他们三人的尸体早已接回神圣王都,安葬在紫荆花军团的公墓中,他们的姓名与事迹都刻在墓碑之上,以后你自己去看吧。那张卡牌,本是张三阶的召唤卡牌,不过已经损毁了,你可以留作纪念。”
女孩乖巧地点了点头,将手中的卡牌放回了衣兜。
见她再没什么问题,女人重新把注意力放到了指间深紫色的卡牌上。
她的脸孔依旧埋在斗篷之下,并没有做什么其他动作,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是突然间的,她指缝间那张紫色的卡牌剧烈的闪烁了一下。
那一瞬间卡牌附近的空气都被耀眼的光芒点燃,扭曲纠缠的火焰环绕着那张卡牌,形成了一个不大的赤红色火球。相隔数米,女孩都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灼热的气流。但那个火球中,两根青葱玉指依然稳稳地夹着那张卡牌,火焰竟似不能对女人那吹弹可破的肌肤造成丁点的伤害。
高温持续了一瞬之后就立刻消散,与此同时,许多散发银色光芒的线条出现在两人面前。银色线条渐渐组合成一道镂空的门扉,上面画着两棵枝叶纠缠的银树,拱顶上撰写着一行漂亮的字母。那扇由银色光芒的线条组成的门很薄,仿佛只有一个平面,线条也并不密集,女孩还可以看到线条后面哈里特港的街道,但她明白,穿过这扇门,就应该是远方了。
金发女人牵起女孩稚嫩的手,好意地提醒:“难道不告诉小莫林你的名字吗?”
秋冬春夏,漫漫旅途,即使是在教莫林说话的时候,女孩也没有讲过自己的名字。她总在刻意回避自己的名字,刻意回避一些事情,女孩不知道金发女人为何会知道这一点。
“但总是要有个名字的,不如就用原来的那个好了。”女人显露在外的唇角优雅地翘起,微笑着鼓励道。
海风吹过,纷飞的黑色发丝轻抚着苍白的脸颊,女孩低下头,轻轻地说,“罗瑟琳德。”
金发女人牵着女孩走进了银色的门扉,消失不见,只有女人稍显严肃的声音传来——“我名菲妮克丝·尤多拉,以后你可以称我为老师……”
在托德尔大陆,菲妮克丝是一个常见的名字,但姓尤多拉的只有一个。菲妮克丝·尤多拉,传奇的法师与预言家,她是神圣联盟的大祭司。
晨雾里的海港小镇人声渐喧,无人注意的银色门扉在明暗了几下后也终于消散。
莫林依然在篮子里酣睡,丝毫不知道那个一直照料他的女孩已经远行。他同样不知道,在短暂时间后,他将会被仆人艾德的声音惊醒,或是在不久的将来,会被卡兰德男爵的胡子扎的痛不欲生。
莫林翻了个身,把那封信笺压在身下。
不知梦中的他是否能听到,那个女孩曾低声念出的名字——罗瑟琳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