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京驿坐落于旧时燕北大地,距常安城不过二十里,老秦帝一统中原之后,便命人建造了此处驿城,用来作为入京封疆大吏的歇脚地。
驿城建成已有二十年,规模庞大,城墙为土筑砖包,均匀分布着四个角台、二十个墙台,有东西两座城门,经过风雨剥蚀,仍历久弥新。不仅如此,城外还设有军营,负责安置随行士卒。
梁衍作为大秦藩王,抵达望京驿已有三日,一直待在城中的驿馆足不出户,期间还未曾有人前来拜访。
先帝在世时,曾明言朝中藩王,没有谕旨开路,不得擅自入京。
当今天子虽已下了一道旨意命梁衍直接入京,无须顾虑这些繁冗规矩。但这儿毕竟是帝京,不是北境,靖北王再怎么权势滔天,却仍还是臣子。
况且这条规矩是先帝早年定下来的,梁衍并不想也不愿节外生枝。
城中驿馆外,一位身穿锦绣红袍的老人正在等候回话。
片刻过后,刚刚去往驿馆内的黑甲侍卫走出来答道:“大人请随我来。”
黑甲侍卫带此人领到驿馆二层,指了指走廊尽头的房间,便先行离去了。
老人推开房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处茶几,靖北王梁衍正端坐在此闭目养神。
听见声响,梁衍缓缓睁开双目,看了眼前来拜访自己的老者。
此人银发苍髯,白眉赤眼,身穿绯红袍服,鲜红刺目,正面绣有仙鹤补子,腰束月白祥云纹的宽腰带,挂有一块品质相极佳的璞玉,古朴且沉郁。
朝中文官,加上翰林院学士,国子监太学生,人数多达近千,可又有几人可穿戴此等名贵袍服?
况且,当今天子早已下旨明文规定,朝中三品及以上官吏不得与王公亲贵私下交涉。此人既敢违反御令前来,说明在朝地位定然不俗。
在京城边上,敢逆着天子御令从容行事的一品文官,除了那位当朝首辅,还有谁?
梁衍抬了抬眼皮,淡然道:“本王与苏首辅,应有十几年未见了吧?”
苏仪走进门,与梁衍相对而坐,语气平淡道:“差不多,靖北王近来可好?”
梁衍没有回答,倒抛出一个问题给对座那人,“首辅这次来见本王,是受人之托?”
苏仪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摇了摇头,“是本官自己想来见见靖北王。”
梁衍抬起头,平静道:“首辅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念旧了?”
苏仪淡淡一笑,“年纪大了,难免会想起一些以前的事。”
梁衍点了点头,没有开口说话。
小小驿馆中,一位大秦文官之首,历两朝首辅,文渊阁大学士。以及朝中独一份封疆裂土的异姓藩王,手握北境五十万龙骧铁骑。二人作为大秦问鼎中原不可或缺的文武头号功臣,就这么相对而坐,两两无言。
早年间,传言西晋皇帝有一块镇国玉器,是很多年以前流落人间的天外陨石碎末制成。当时钦天监正袁淳风曾预言,此玉具有王室气象,与西晋龙脉相连,一荣俱损。
关于此玉的一桩旧事,还要从苏仪身上说起。
苏仪出身中原草莽,年少时曾游说中原各国。
然而苏仪的游说之路却是坎坷波折,他曾去往西晋,有幸得天子赏识,拜在宰相门下,官至中禄大夫,前途一时光明无量。
但在一次例行朝会间隙,突然有人前来禀报镇国玉器凭空失窃。
朝中官吏闻言,纷纷埋头窃窃私语。
要知道,此玉是皇帝下令,命宰相孙廷锡亲自拿回相府好生保管。
镇国玉器丢失,乃不可饶恕的大罪。
于是,孙廷锡便想将此事嫁祸给才拜入相府不久,寒门仕子出身的苏仪。
老人心念微动,即刻递去阴冷眼神,除去苏仪,其余朝中宰相府的门下客卿立马领会其意。
然后,以当朝宰相孙廷锡为首,先有几人跟随他的目光,到最后,所有朝中官吏皆看向苏仪。
苏仪没有做偷窃之事,自然不会承认这子虚乌有的罪名。
西晋皇帝虽有所疑虑,但此玉事关重大,便遵循了孙廷锡的意见,先下旨搜查苏仪衣物,再命人封锁他的府邸。
最终,一位中禄大夫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褪去了所有衣物,然后被人押送大牢鞭打,羞辱至极。
因为此事到最后被证实为一位相府管家所为,所以不久之后,皇帝就下令将他放了出来。
此事过后,苏仪辞官远去,数年后辗转到了当时国力稍弱的陇西大秦。
窃玉一事波及甚大,被当作一桩趣闻传遍天下人的耳朵。作为局中人,苏仪在入秦的第一时间便被大秦皇帝召见。
这位草莽出身的寒门仕子,在踏入宫廷的那一刻起,便遭朝中众人连连奚落。
如若不是当时正值壮年的秦先帝出言制止,大秦也不会有今日的荣光了。
年岁相仿的两人,一位大秦国君,一位寒门仕子,地位乃是天壤之别。
但两人就是这么相遇了。
“先生入秦,意欲何为?“
“启禀陛下,苏仪入秦,只有一愿。”
“昔日西晋以窃玉辱我,来日我必以窃国报之。”
朝野一片哗然!
不久后,大秦多了一名年轻首辅。
五年后,苏仪以大秦首辅的身份再次动身游说中原各国,挑起春秋战火。
在那场长达二十年的战事结尾,南楚北狄元气大伤,不得已割地赔款,称岁纳贡。西晋,东海,后梁灭国,大秦铁骑一统中原。
驿馆内,苏仪拿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水,端详良久后说道:“茶凉咯。”
梁衍淡然道:“不再想想了?”
苏仪站起身笑道:“当初既没有急流勇退,如今还想那么多作甚?”
梁衍沉默良久,抬起头说道:“就不送了。”
老人思索片刻,问道:“当真要对陛下开这个口?”
梁衍语气没有丝毫起伏,“世袭罔替这件事,是我将清儿嫁入南楚的筹码。”
苏仪叹了口气,“异姓王世袭罔替虽有违大秦祖制,但以梁澈这些年在北境立下的累累军功来看,倒也勉强算得上合乎情理。”
梁衍面容古井不波,没有答话。
苏仪略作思量之后,突然死死盯住梁衍,心中大震!
这位曾游说中原各国之间挑起春秋战火仍面不改色的老人,此刻竟是冷汗直流!
“难不成?你想让梁尘世袭王位?!”
梁衍冷笑一声,“有何不可?”
苏仪听完梁衍言语之后,先是哑笑,再是放声大笑,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驿馆。
老人回京的路上,反复念叨着一句话。
“真是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