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狄先帝登基以后,实施了对经济、文化、军事三个方面的变动,迁都南朝,致力丝织业、制盐业、冶铁业的发展,帝国经济逐渐呈现欣欣向荣之势,全国各地的珍贵商品在市场上都有出售,从绢布、粮食、药材、器皿到生产工具,应有尽有。吸附中原遗民,加以重用,鼓励狄人跟汉人通婚。设立沃野、怀朔、武雄,抚冥、柔玄、怀荒六座军镇,防御外来铁骑的侵扰。当今女帝篡位并没有改政,在这三个方针继续贯彻落实之余,又锦上添花做了两件事,以班俸制代替断禄制,使开国以来形成的贪污之风有所收敛,其他还有类似设立市舶司,管制海域。北狄官僚制度原不比中原那般完善,几乎任何一件事,都要皇帝本人劳心劳神去事无巨细反复计较,所以在梁尘看来,龙袍加身自然当得起至高无上,可对他来说实在是无感,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大秦王朝的新天子治政手段,勤勉程度,与之相比更是不落下风,甚至可以说是只高不低,据称早在李启以太子身份监国那些年,每日朱批文字就多达数千字,要知道这是一名坐拥中原十九州的帝王,绝非追求笔耕不辍的文人书生。别的不提,就拿朝会举例,每日寅时出寝,不备车辇,披星戴月,亲自坐在朝门处理批阅六阁大大小小繁杂事务,听起来就让那些以为皇帝就只是后宫佳丽三千的百姓心生敬畏。
暮春临,谷雨至,大雨如丝复似尘,磅礴浩大,泼洒在常安城中,为大秦帝国再增一笔国色。
先前京城并没有张贴天师除五毒符咒的习俗,只是随着徽州文坛巨擘严嵩甫攥写的青词颇得先帝赏识以后,效仿之人愈来愈多,加上民间百姓的传颂,满城就有了张贴“谷雨贴”进行驱凶纳吉的习俗,读过书有点儿讲究的殷实人家,就去小道观花上几十文买符,图个好兆头。富家大户自然请得起声名在外的道教真人亲笔画符,至于源远流长的世家门阀,都是京城大观中号称久不出世的老神仙派遣观中道童主动将一叠叠寓意极佳的符咒送上门,这与高门大宅之间来回走动的热络联系并无两样。此时,离五更破晓还有一小段光阴,一名相貌清癯的墨袍男子游走于深宫内院,怀中放有几张龙虎山天师亲笔画就的黄底朱丹符箓,一手提着大红纸伞,一手放于袖中,好似无力老翁,自然垂荡。
缓步穿过好似不见尽头的长长廊道,往皇宫青龙东门走去,男子中年面容,剑眉如墨,却是一头雪白头发,鬓间两缕细长雪发轻轻飘荡,持伞的那只手,粗看只是纤细修长似无骨,细看握伞五指缝隙竟然有丝丝缕缕青气萦绕,浑然天成。骤雨来的快,去得也快,深邃皇城犹如堕云雾中,约莫是近湖的缘故,一程鸟语伴破晓,听取蛙声一片。迎面走来一名身穿鲜红蟒袍的老宦官,常安皇城号称浩浩荡荡十万宦官,可宫内有资格穿红蟒衣的宦官却屈指可数,墨袍男子驻足,将怀里符箓递给这名先帝病逝地位依旧显赫的司礼监首席掌印太监,声音好似金石掷地,“吕大人,龙虎山送来的符箓。”
吕廷芳接过符箓,微微欠身,恭敬道:“有劳楼大人亲自跑一趟。”
墨袍男子轻轻点头,并没有言语,绕过老宦官径直往深宫走去。
这位被称为十万宦官之首的老人直起腰之后,转身望向男子的背影,嘴唇微动,言语含糊不清,依稀只听得到三个字,“监察院。”
大秦京城除去号称十万宦官,传言还有监察院八万鹰钩。监察院由先帝登基之初设立,历经两朝,地位高崇非凡,不仅是负责整个大秦王朝的谍报机构,手头更握有监察百官的煊赫权柄,一概不以官衔而论,等级划分从上到下分为四品,二品及以下,遍布在王朝各地,位列一品的鹰钩,总计六千人,潜伏在京城,对朝廷正四品以下官员有着先斩后奏的特权,而这位早生白发的墨袍男子,正是放眼王朝唯一享有二品之下官员皆可杀之这一权力的当代监察院首,楼冠廷。
霜发男子抬头看了眼天色,跟身上的衣袍颜色差不多,还会再下一场暴雨。比起春雨濯洗后入深春的绿,他扪心自问,还是更喜欢东风摇落的花一些。自打十六岁那年进了三皇子府,跟了尚在学步的小主子,再后来,主子被册立东宫,直至今日,成了万人之上的九五至尊,他手上沾染的人命已经不下数万。在此期间,唯独有两个人想杀却一直没能杀掉,一个是前段日子摘去监察院金字匾额的东方闻樱,出这桩事的时候恰巧他不在京城,但也没离太远,追过去与之一战,结局看似不分胜负,实则在正好第一百招,左臂衣衫尽碎,如不是青罡护体,恐怕就不只是像现在这样抬不起来那么简单了。至于另一位,哪怕那人当初只带了两名亲卫入京面圣,他也始终没敢动手。
五更鼓响,迎来破晓。
刻漏房九刻水滴出第一声,就有心思活络的小太监跑向宫门禀告拂晓已至。雾霭笼罩的皇城几乎在一瞬间同时亮起千万盏大红灯笼,照耀得一座巍峨紫禁城灯火通明,清晨雾气也在此刻灵犀般退散。霜发男子轻轻走在其中,一路上也曾见到前往更鼓房递送时辰牌的老宦官,还有许多起得比鸡还早的忙忙碌碌小太监,这些人见到他,无一例外,皆退避一旁。当九刻水声第二次响起,他恰好不偏不倚地来到皇帝御前,进屋以后,始终弯腰垂首,只能看到几缕如雪长发垂在脚边。寝殿内有奉御净人侍奉那名男子穿上金黄龙袍,这名高高在上的年轻帝王听着窗外渐起雨声,笑容和煦,嗓音醇正,“雨生百谷,万物清净明洁,看来是个好兆头。”
一直不曾起身的监察院首,此刻卑微似伶人,轻声道:“启禀陛下,东方闻樱已经赶赴北狄,据线报上说,她还带了一名小女子,以臣结合旧西晋境内祥瑞之象频现的推测,想必极有可能就是那位一直不见下落的颍川公主。”
男子没有作声,寝殿内气氛凝重,只听闻窗外雨声隆隆,雷声阵阵,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说道:“最近朝中那些西晋出身的官吏,暗中可有动作?”
霜发院首弯腰更低,嗓音微微提起一分,“九龙壁刻字一事之后,一品鹰钩潜伏京城刺杀与此事相关者二十三人,另外朝中正四品以上有七人辞官,府邸早就腾空,显然早就做好了逃匿的准备,微臣已将他们全部活捉进了监察院,严刑逼供之下,只有三人吐露了一些内幕,说是得了东方闻樱暗中授意,剩余四人,一心求死,多次想要咬舌自尽,但未果。”
男子冷笑一声,语气渐渐冰冷,“二十多年了,那女人还想着做复国的春秋大梦,要仅凭武力境界就能完成一统大业,朕这个皇帝也不用当了,还不如跟人去练打拳。”
楼冠廷不敢接这句话茬,只是问道:“陛下,监察院关着的那些官员?”
男子漠然道:“杀。”
龙袍男子想了想,补充道:“凡是涉及此事的,还是一概按照监察院规矩办,无需再向朕请示。”
霜发院首弯腰作揖,恭敬道:“谨遵皇命。”
首席掌印太监吕廷芳和几名俱是身穿红蟒衣的老宦官早已在门外安静等候,依次站在廊道中间,中途那位身份高崇甚至不逊于当朝一品贵胄的霜发男子走过他们身旁,撑伞踏入雨幕,宦官们习以为常,并没有出声言语。风吹雨斜,雨水顺着大殿龙檐落下,冷风一吹,溅入走廊,鞋面很快湿透。这些皇宫巨宦无一例外都是位居宦官极致的四品从四品,等着跟随陛下向东而行,期间穿过祭祀天坛,东华殿,以及一条长长廊道,方可抵达民间所谓的金銮殿参加早朝。
临朝之前,就会见到有几名新被提拔上来的起居郎在中途汇入这支队伍,负责掌记录皇帝的言行,无论大事小情,善行劣迹统统记录,以备后人修史之用,这些人都是些年轻的生面孔,却连大太监们见了都要挤出笑脸,跟以往朝廷里一帮心思活络的达官显贵见了他们都要主动停轿下马截然相反。
本朝遵循旧制,在京文武官员职事九品以上,朔望曰朝;其文武官五品以上及监察御史,员外郎,太常博士,每日朝参。以及皇帝陛下又是个一直不曾荒于政事的勤勉性子,故除去天灾,酷暑严寒一日不间断,不过对于朝廷绝大多数职衔不高的京官而言,还算不上太过劳累,只需要参加三日一次的大朝和朔望朝,那些个身份较为高崇住在临近紫禁城几条达官显贵扎堆大街上的官员,大概是四更天起床,其余地位稍逊一筹的官员,大多是买不起离皇城大门越近就越是寸土寸金的高宅大院,故而只能在三更夜半子时就要起床动身,否则根本赶不上朝会。今日大雨滂沱,文武百官出门皆身披雨衣,此时驻足在此等候朱红大门开启,因为是大朝,近千京官无一例外悉数到场,加上许多勋官散官,以及少数王侯驸马,足足有一千八百余人,浩浩荡荡如长龙守在皇城大门外的连绵大雨中,浠沥沥的雨滴敲打在伞面地面上,啪嗒作响。
乱世之中,铁甲将军夜渡关。
太平盛世,朝臣待漏五更寒。
这个前无古人的鼎盛帝国,正值朝阳升起,无数政令好似一缕缕春风,由他们散播到疆域的每一个角落。
大吕钟声响起,这些身在帝国中枢的在朝京官就要弃伞而行,进入皇城大门之后,不得喧哗不许吐唾,御前近侍身体抱恙者准允退朝,前者往往是监察侍卫看人下菜碟,只驱逐过一些不懂规矩的低品小官,而一些仗着祖辈功绩的官勋子弟依旧我行我素,正式进入奉天广场前,都会与私底下关系较好的同僚窃窃私语,扯些不合时宜的浑话粗话,有一次竟不小心传到苏首辅的耳朵里,那位言语不甚恭敬的四品官员,连带他的父辈一起,被驱逐出宫,这种陋习才得以涤荡一空,每次朝会也变得愈发庄重严谨。工部尚书严世崇一手持笏,一手撑伞而立,四周冷冷清清,孤单伶仃,自打这位出身徽州的工部领头人物,在他父亲与世长辞之后,不仅没有依律还乡祭奠,反而参上一本素来与严家交好的当朝官员,这位工部尚书就彻底成为了众矢之的,不过这也是不可避免,谁让他那个老爹好死不死偏偏是梁衍曾经的部下呢?
大抵可以算得上是踌躇满志孑然一身赶赴京城的严世崇,有幸拜在当时的太子门下,如今官至工部尚书,早已褪去了当初的稚嫩,磨平了棱角,对朝中的人心险恶早就见惯不惯,至于那些冷嘲热讽,更不会放在心上,他只清楚记得当自己以外来人身份就任工部尚书的那一天,那些又妒又惧的神色。大朝要严格按照品秩阶级依次入门,因为他官至正二品,得以靠近皇城正门,严世崇抬了抬伞面,看到了几个显眼且熟悉的身影,文官最前列,即便没有见过那位煊赫老人的面容,也该明白,只有当朝首辅才有资格位列于此,更别说这位历经三代帝王依然屹立在王朝最顶端的老人,还被皇帝御赐临朝设座,此等殊荣亘古无二。
严世崇视线缓缓后移,望向不远处一名文人气极重的老者,虽然位列正三品,却能与他并肩站立的翰林院大学士,卢象昇,身后跟着大批门生,即便在每一个熟人扎堆便意味着一座小山头的百官中间,阵仗仍不算小。同样一手撑伞一手持笏的后者恰好望来,双方视线交汇,几乎同时弹开,微微低下伞面,看向笏板文字,分别露出一抹不易被人察觉的笑容。
两人手持笏板,皆写有今日早朝,即将被弹劾误国奸臣的名字。
大秦首辅,苏仪。
靖北王,梁衍。
他们知道早朝以后,不管滂沱大雨是否停歇,自己所做之事都将会震动朝野,清誉满天下,近而载入史册!
与此同时,梁尘转入了栀子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