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爷们儿之间相处,不比心思细腻的女子们那般吹毛求疵,只要认定脾气相投,交心几句过后,关系可以称得上是一日千里,梁尘第二天跟随队伍一同赶往栀子州城池,就和冯唐这些粗糙汉子打成一片,插科打屁,荤话俚语层出不穷,这和薛老先生那帮老儒生引经据典探讨先贤智慧,是截然不同的景色,大抵可以算是质朴乡野和秀丽山河的区别。梁尘半路跟冯唐弟兄几个借了一把良弓,以他的臂力当真是拉弓如满月了,经过身边一位弓手出身的糙汉指点,几次尝试着射箭,威力十足,好在有杀退流匪在前,这些汉子也都并没有表露出太多惊讶,再者说了,梁公子身手是好,又不会跟他们抢夺吃饭家伙,也就乐意吹捧几句,好趁热打铁,人情功夫不过就是各自搭桥互为贵人,人捧人高,你高我也高,皆大欢喜。冯唐相对来说要更加真诚一些,约莫是心中积郁太久,不吐不快,就想要和人唠叨唠叨,趁着捡箭的功夫,又恰好四下无人,就和梁尘说了许多从军旧事,冯唐见梁尘一点儿没有反感自己絮叨的意思,老男人的话匣子也就全部打开。
“记得一开始投军入伍那会儿,石尚书刚被任命辅国大将军坐镇两辽,咱老冯不懂里边的门道,后来听几位同乡说,应该是朝廷那边不想让梁将军一家独大,于是就有了两个选择,同乡们投奔了石宗宪大将军那边,能有个安稳日子,不过战功注定抢不过那些想凭借进入新军巩固家族威望的富家子弟,我这种光脚不怕穿鞋的一个糙汉子,琢磨老长时间,还是没和几个同乡一块,自个儿投了北境龙骧军,虽说北境边关不安生,但春秋六国明里暗地打了几十年,被大将军一个人灭了三个,东海是被辛将军打垮的这咱知道,可辛将军就不是大将军的兵了?不还是一回事吗,我之所以去龙骧军,是觉得只要不当那斥候探子,以及那些冲在最前头的重骑兵,想死也不容易,这不就走了大运,成了扛旗步卒,混了三十多个蛮子人头的军功,一开始每次战事结束,见到那些淌血的断胳膊断腿,还有被乱刀开膛剖肚的骑兵和步卒,甚至还有马匹尸体,总是忍不住头皮发麻,后来打仗时间久了,被伍长都尉们骂多了,听老卒们说起春秋大战的事迹,虽说听的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可身边兄弟们也都不知不觉开始嚷嚷着不杀人不过瘾,我也慢慢变得不那么怕死了,反正土光棍一个,有兄弟们收尸,上了战场,就得跟蛮子拼命拼到底。要是换了现在。家里有了媳妇和闺女,我可就没这个胆子了。”
“一直都没忘,算上离开前的那些日子,在龙骧军一共待了四年零三个月整,没见过啥大人物,最大的官也就六品,是一员年轻骑将,这位将军长的是真壮实,一看就不是我们这些寻常卒子能比的,还有他屁股下的坐骑,那叫一个威风,不过当时眼红归眼红,一听老卒们说大伙都是用一样的刀剑,而且大将军也不例外,也就没啥嫉妒的了。”
“梁公子,你是个实在人,老冯是诚心诚意想劝你学一些北境关话,以后万一要是龙骧铁骑重新一路北上,打垮了北狄南朝,多个这门功夫傍身,总没有坏处的。”
随着老男人冯唐的碎碎念,队伍逐渐临近柔玄军镇,梁尘与温庭均一行人拉开距离,蹲在一条淤泥遍布的河边土路旁发了会儿呆,第四次也是近年来最后一次两朝战事,是大秦王朝在继梁衍领兵之后第一次在前期战局上取得优势,可惜在铜雀台附近功亏一篑,当时老首辅与石宗宪尉迟迥在内的一大批镇边大将军夜以继日的精心谋划下,两辽天关六镇操练多年的边军精锐倾巢而出,以风驰电掣之势,日行军百里,长途跋涉,于永和十年八月九日自剑州北进,十四日抵达武灵台,休整一晚之后隔天突袭至北狄栀子州柔玄军镇,八千守军开城受降,十七日围泰州,紧接着分兵前往葫芦关诸要塞,意图封锁北狄大军后撤之路,同时在地势险要的丛台投入重兵试图围点打援,后世兵家评价此战为“无奇之用兵,安能胜乎?”首次御驾亲征的天子李渠更是闹出赐诸将阵图,人皆死守战法,缓急不相救的大笑话。若非负责殿后的石宗宪违抗天子既定旨意,亲率九千天关骑奔袭解围,再有北境辛右安敏锐洞察战机,率领八万铁骑和石部几乎同时向北突进,两方交汇,如一条入骨深锥,直刺北狄南京府,不仅大秦帝国不会有今天的繁荣光景,恐怕李渠还会成为历史上第一个御驾亲征被活捉囚禁的滑稽帝王。
收回杂乱思绪,梁尘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小跑着跟上即将进城的大队伍,踏雪裹上布条收入软甲剑囊中,这座城镇军民混杂,每日例行的城门检查十分严苛,稀疏人流中,一名身段姣好的女子递出通关文牒给城门守卫,魁梧披甲的老成汉子逐字逐句确认无误之后,瞥了眼这名女子,为确保万无一失,举起刀鞘戳了戳女子背后的大布囊,女子也没说什么,慢悠悠取下布囊,拆开绳带,露出一尾琵琶,长三尺二寸四,宫、商、角、徵、羽总计五弦,通体用紫檀木制成,面板上镶嵌有骆驼载胡人弹奏琵琶的景象,周围还有用螺钿制成的祥鸟。背面以螺钿饰有大宝相花、飞云等纹样,极为瑰丽工巧。
城门守卫当然对这种雅致物件称不上识货,也就能看出上面的一些图案比较精致,见这女子端庄大气,举止又没有不妥之处,也没有多为难她,城镇以外有万余控弦骑兵驻扎,军纪严苛,治政法度鲜明,他今天已经捞得一笔丰厚油水,现在满脑子想的是换岗之后赶紧找个地方潇洒快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给她放行。
女子装束打扮偏向南朝,窄袖襦裙,两簇乌黑秀发,束有红绳,不曾戴有大家闺秀独有的花簪,约摸是弹琵琶久了养就的温淡心性,步伐小巧,走的缓慢,入城以后,市井街巷开始热闹起来,许多稚童嬉戏打闹,几名外城二里地内欺软怕硬的土棍正蹲在酒铺外的井口抽旱烟,言语间荤素不忌,见到这么一个形单影只独自进城的柔弱小娘子,相视坏笑,其中一个年纪大点的无赖把手中烟杆子丢给弟兄,佯装醉酒,踉踉跄跄迎面走了过去,稍稍用力撞了她肩膀一下,背琵琶女子一个理所当然的摇晃,险些跌倒,依然没有抬头,娘胎生下来便一直打着光棍只能靠爬墙头偷看邻居女子洗澡快活的男子笑容更甚,一只手搭在女子纤细胳膊上,扶起她装模做样地说了几句客套话,牙齿腥黄,满嘴臭气,另一只手悄悄伸向她的滚圆翘臀,使劲揉了一把,惹得街边狐朋狗友口哨声阵起,那小娘子抽开胳膊,脚步匆匆赶忙离去,兴许是脸皮薄,不敢出声训斥,此举无疑大大助涨了这流氓的嚣张气焰,也不再装醉酒,加快步子就要去拉扯,满嘴黄牙,胡咧咧道:“娘子,快点家去,你男人倒腾被窝的功夫,那叫一个地道,保管伺候得你舒舒服服。”
被拽住发团红绳的女子挣脱开无赖的拉扯,黑瀑长发披洒,尤为动人,却始终不曾言语,粗鄙男人正想着从背后一把抱住她肆意爱抚,街道另一头站着个装扮整洁却一脸痞气的年轻男子,见到这幅强人所难的光景并没有生出英雄救美的豪迈悟性,只是抠鼻孔讥笑道:“王麻子,不瞅瞅你那磕掺样儿,还想着娶媳妇?跟你娘扒灰还差不多,反正你老母也不是什么好货,这些年啥下贱勾当没干过?肯定经得起你几轮折腾。”
被称作王麻子而且的确生有一脸麻子的青痞顿时怒火攻心,转头看向说话那人,破口大骂道:“朱崇,说老子娶不起媳妇儿,你小子又能好到哪去?对着两个老光棍二十多年,后边开多少次花了?”
年轻男人不以为然,抠完鼻屎挖耳屎,啧啧道:“我出门的时候刚好你碰到你老母,给拉过去说了几句私房话,知道啥叫撑霆裂月不,你这雏儿,就会一个吟猿抱树,还是照搬你爹我用剩下的,肯定是不懂的,反正你娘在床上舒服的很,说不定明天我就真成你的便宜老爹了,保不齐还能给你添个小弟,来来来,趁现在先改口,喊声爹听听。”
这年轻人拉开架势,往前挺了挺,惹得周遭邻里哄然大笑,王麻子被当街羞辱,再顾不得调戏那小娘子,四处张望,没瞅到什么趁手的打人物件,索性直接撸起袖子,大踏步就要冲上去教训那个揍了少说也得有上千遍还是我行我素的嘴毒小王八蛋,年轻男子其实长相还算贵气,只不过被那一身的痞气给遮掩,见机不妙,赶忙撒丫子准备跑路,可奈何王麻子的几个要好弟兄早就两头路都给堵死了,他小声骂了句娘,无比娴熟地抱头蹲地,迎接即将到来的拳打脚踢,这一顿习以为常的暴揍,王麻子打从娘胎吃奶的劲都使了出来,下手极为狠辣,一记撩腿,就是奔着让这小王八蛋断子绝孙去的,只听一声痛苦哀嚎,捂裆逃窜,王麻子等人作势就要追杀,随手抄起酒馆门口的桌椅板凳就是一通乱砸,闲来无事在此围观的小贩见状,骂骂咧咧,他们在这座栀子州边境城镇扎根,于这些称得上半个街坊的惫懒货色可谓知根知底,自然知道哪些人能叫骂哪些人惹不起,这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午后时分,就是柔玄镇二十余年的最好写照。等到王麻子等人解气了,不忘搬回桌椅凳子,再抬头,背囊女子早就没了踪影,这让王麻子恨不得追去姓朱的家里翻天覆地,不过突然想到那条老光棍的彪悍臂膀,打了个哆嗦,一阵凉意涌上心头,只好悻悻然作罢,嘴里小声嘟囔着诅咒朱崇那小子被打得这辈子撒不出尿。
躲进一条偏僻巷子得朱姓青年松了口气,绕路拐弯,蹲在阴暗墙角,抹了抹嘴角血丝,已经是鼻青脸肿浑身剧痛,扶墙站起身,走过去偷摸摸窥视旁边一户人家的门缝,见院子里边没有晾晒的女子私物,顿感无趣,没有了爬墙的念头,走至光亮处以后,忍着刺痛,故作潇洒大踏步前行,路上顺手牵羊了一包肉干,抱着袋子,一块块丢进嘴里细细咀嚼,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在城中游走。梁尘进城以后,跟随老儒生入住一间规格尚可的大客栈,薛老先生帮他付了银钱,梁尘也不在这种小事上矫情,跟冯唐约好了晚饭去刚打听过口碑还不错的酒楼消遣,离吃饭点还早,就出门散散步,先去逛了铁匠铺,穿过几条街,走到一座桥头,瘦巴巴的干枯老槐树下摆着一张算命摊子,算命先生约莫五六十岁,两撇山羊胡须,穿了一身缝补多次的破烂道袍,约莫是生意冷清,正在呼呼大睡。梁尘挑了挑眉毛,抬头看了眼摊子旁立起的一杆黄白旗帜,画有八卦图,两侧大抵是说些算尽古今天下事之类的夸大言辞,毕竟靠算命相面谋生的,大多本事都不高,哪个不是把牛皮吹得比天还大?
梁尘犹豫了一下,大步走过去,扣指敲了敲摊子,算命先生惊醒,睁了睁酸涩老眼,赶忙拿大袖胡乱抹去嘴角口水,装模做样的清了清嗓子,尽力摆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背出早就打了不知多少年的腹稿,“本仙通晓阴阳五行,梅花易数,面相手相,地理风水,八字命理,不论任何一门,都是奇准无比,敢问公子这趟要算些什么?”
梁尘跟陈青山厮混多年,三年天机阁,只要下山,便合伙做那算命诓骗小娘子看手相的勾当,真真算得上老手,也不拆穿,笑道:“老先生既然那么神,不妨先算一算,我要来算什么?”
老道士看小子似乎是个行家,立马正襟危坐,不敢信口胡诌,一手环胸,另一只手轻捻胡须,眼角余光瞥向这名相貌平平的年轻人,沉吟不语。
老道士皱了皱眉头,眼神游移,轻声道:“公子是来算官运仕途。”
梁尘搬了把凳子坐下,笑着摇头。
老头儿哑然片刻,又说道:“算姻缘。”
梁尘还是摇头。
老家伙咳嗽一声,“测财运。”
梁尘摇头笑而不语。
这可把老人难住了,作势站起身围着梁尘四处转悠,再蒙不中,这到嘴的肥肉就该长腿跑了,一咬牙,想着赌一把,故作高深道:“本仙向来算无遗策。”
梁尘哈哈大笑,也不再继续为难这名日子过的显然不是那么滋润的寡淡老头,点头道:“老神仙的确是算对了,财运是否亨通,官运能不能通达,姻缘是好是坏,都包含在内。”
老人如释重负,默默点头,掐指默念。
倒也可以算上一个好的开头,接下来便是天花乱坠的老头独角戏,梁尘也不揭穿,时而点头附和几句,老道士神采奕奕,唾沫飞溅。梁尘在客栈换了些碎银,听了些坑蒙拐骗的溜须拍马以后,掏出一粒银子正准备打道回府,大半年没开过张的老道士两眼放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入袖中,然后捻须笑道:“公子,可否告知生辰八字,本仙再帮你算一算,不要银子。”
梁尘屁股刚抬起来,听到这句话放回椅子,点头笑道:“我的先不说,老神仙先算算我爹的,他是庚申时。”
老道士嗯了一声,故作沉吟,再问过天干日柱以及具体到一刻的时分,才缓缓说道:“这时辰可有点难说啊,你父亲大半辈子都在走火土运,五行之中,火主杀伐,气太盛,可不是什么好事,早年要背井离乡,亲人也都早夭,若非大运扶持,走不到四十岁,迈过这道坎,夫妻恐怕也不能白头偕老,不过妻子离世,会使得你父亲晚运渐好。”
老道士见这位出手阔绰的年轻公子呆滞不语,以为说错了,唯恐袖子里边的银子被讨回去,正要改口,不料这年轻人又问了他娘亲和二哥大姐的命数气运,知晓了八字时辰,老道士掐指算了算,硬着头皮说了几句,信奉少说少错的宗旨,小心翼翼瞥了眼公子哥,后者嘴唇颤抖,轻声说出了自己出生的时辰时刻,老道士松了一大口气,尝到甜头,心想一定要往大了说,侃侃而谈道:“不错不错,公子是观音坐相,早慧伶俐,一生大富大贵,家人积攒下来的福分都落到了你身上,又得北斗护佑,如逢大运,甚至可以说是一人之命,为天下人之命,自古命理,此为其极。”
年迈相士犹豫了一下,缓缓说道:“这位公子,本仙多嘴一句,万事万物,互相依存,八字命理也是如此,有盛就有衰,公子的家人或多或少都因为你减少了福运。尤其是木气连枝的那两名女子,中年以后,难免要走下坡路。”
老道士又连忙笑着补充道:“不过公子家人本就福缘深厚,不差这一点儿半点的。”
桥头老槐树下,年轻人和老相士面面相觑。
皆无言。
刚巧闲逛至此的朱崇见竟有傻卵来找这骗子算命,刚想嘲笑,然后就看到那个脑袋被门缝夹过的家伙哗地一声散出不计其数的碎银,接下来一幕更让他匪夷所思。
朱崇觉得晦气,连忙大步走开,打算回自家铺子挨骂去,翻了个白眼无奈道:“这小子是不是有病啊?”
一个年轻人,坐在异乡的老槐树下,深深埋头,肩膀颤抖不已,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