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弦冷涩声凝绝,遍生游气坠世间。
这名位列北狄杀手榜第一的孤影楼之主,并没有给梁尘任何喘息疗伤的机会,右手拨弦三两声,梁尘以插入巷中青苔石板上的踏雪刺破一缕,抬头望去,飘洒在半空的雨珠串连成三条粗壮银线,呼啸风生,掠至眼前,已是具备了当初许白在泥泞小道并指牵引天地气机入袖生龙卷的雏形,梁尘不敢掉以轻心,脚踩瓦巷地砖,身形飘然后移,却也没相隔太远,似乎是想亲手验证这琵琶师的银弦生三清到底有多少斤两,银线破空而来,骤然合一,不断钻透水壁,如穿云龙,毫无凝滞,这让本想和拨弦女子抗衡气机雄浑厚度的梁尘有些无奈,玉皇楼固然玄妙,只不过以现下的金身境修为,哪怕登顶九重天,也不能全部化为己用,除非和张天师一样,踏破门槛,再造十楼,否则至多也就是能调动和寻常三清境等同的真气,虽有佛门大金刚傍身,可那也是体魄坚韧与否,凭此要和稳扎稳打的大成三清修为比拼化气生龙的充沛程度,还有些为时尚早,只得放弃考量心态,双手握拳,猛力砸向锋芒最甚的龙头,不敢有丝毫托大之心,用了在天机阁学来的千两化道,掌心凝紫光,撕开水幕游龙,岔出两条白线,在半空炸响,窄巷随之一晃,两侧墙壁落下灰尘,与此同时,梁尘身形没入后方大雨。
梁尘再次踏水狂奔,地面泥浆暴溅,不用触及小巷青石板,只是在雨帘一滑而过,右拳变掌,向上托起,踏雪一个摇晃,脱离两块小巷青石板的缝隙,浮现在眼前半空中,蛟龙出海,磅礴剑气硬生生碾碎了二十步距离以内的风雨交加,借势又欺近十步,现在离那女子琵琶师只有堪堪四十步。
除了破去踏雪坠头攻势的那一手弹剔双,琵琶师按弦音色恢复至原先的婉转清扬,梁尘在天机阁三年跟老阁主精研了许多乐器古谱,洞察音律的敏锐感官异于常人,适才身在局中,难免有些遮眼,现在总算有些大梦初醒了,这名琵琶师双手交替按弦,左右手曲风截然不同,右手拨弦,是余杭平湖派,文曲讲究配以轮指似车轮圆满无痕并按一定轨迹呈现余音袅袅之感,轻缓细腻,颇有国手风范。左手则是典型的浦东派武曲风格,声调洪亮急切,开弓饱满,气势雄伟,有拔山盖世气概,似霸王豪侠引吭高歌。如此一来,虽说曲风驳杂韵味杂糅,但是胜在一个急转突兀,实在让人始料未及,好似小舟划行在平缓水面,前路突然掀起万丈波涛,转瞬被吞没。以五弦所奏音律杀人,毫无疑问是武道偏门,这名女子的三清杀金身,除去化繁为简,牵引气机作无数锋利银针,伤及周身窍穴根本,还有大气磅礴的震荡压坠,以寻常金身武夫的骨骼坚韧程度根本承受不住,即便是梁尘,也没好到哪去,血水散作红雾,故而伤口极难愈合,更别说谁知道这娘们是否藏了后手,若非梁尘一路走来习惯了人对敌分心几用,早就推演出不下二十种可能会遇到的突发状况,否则别说知难而进,根本就应该在见到女子的那一刻起,拍屁股灰溜溜逃出小巷。
梁尘以水龙吟庞大剑气搅烂似有无穷尽的银丝,向前寸寸推移,终于再次迈出了十步。随着踏雪的气机滚动,无数水珠包裹如弧月,被梁尘牵引着逼向琵琶女杀手。
琵琶女依旧云淡风轻,不知是累了还是走神,右手竟停下拨弦动作,加上左手始终不落,直直定在原地,琵琶声骤停,严丝合缝的守势就透出一丝微妙瑕疵,踏雪气机滚走愈发庞大,梁尘不管不顾朝前狂奔,只求毕其功于一役,哪怕是陷阱,也要以手中剑悉数破除。
三十步。
她浑身气势一变,双手终于同时落下,曲风前半段沉闷悲壮,好似哀鸣,后半段随心之所至,乱七八糟小孩胡闹一般乱拨银弦,耳畔霎时起铿锵,如同声声炸春雷,尤闻楚王垓下酣战,战鼓隆隆,好一曲高亢激昂的《霸王卸甲》。梁尘四周接连炸开一个接一个水坑,身形如水中游鱼,灵巧游走在生死夹缝之间,蓦然炸开的二十水坑如同二十记滚刀,除了完全躲过的十三坑,六水刀被护体的镜花水月挡下,仍是被最后一记水刀贯穿了玉皇楼,细雨似戈矛,悉数扎在梁尘身上,蓦然炸起丝丝血雾。
梁尘咬紧牙关握住踏雪,另一手拧水作剑,猛地同时掷出。女子琵琶师表面上虽视而不见,嘴角却是微微勾起,左手吟揉,右手扫拂,五弦尽颤。
小巷风云骤变,狂风暴雨似要裹挟阴暗天幕一同下坠,宛如茫茫大雪卸去万钧之力濒临大地,大风起兮,磅礴如九天云雾的沉郁清气轰然四散。梁尘顿时被十面埋伏,裹挟其中。踏雪悬临在她头颅七寸,颤鸣不已,不得再逼近哪怕分毫,琵琶师左手掠过五根弦,一气呵成,气势一层层犹如叠浪推进,右手看似动作缓慢,“轻轻”弹指一抹,抹在踏雪颤颤巍巍的剑鞘上,猛地插进墙壁一侧,没入半截。
小巷院内,一直坐在门槛旁边歪脑袋侧耳聆听琵琶弦音的老夫子感慨道:“琵琶多四弦,世间竟然还真有人能精通五弦技艺到如此地步,那一曲《霸王卸甲》,不知道尽了多少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正应了那句‘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琵琶五音,声声如人,散音泛音与天地契合,可谓天籁。这位琵琶师,技艺登峰造极,大国手无疑。”
雨水冲刷不止,院子里的水池早就溢满,漂浮的落叶芜萍早已被尽数碾成齑粉。
魁梧铁匠站起身挡在门口,屏气凝神,眉头紧皱不已。
老夫子忽地一愣,也站起身,歪着的脑袋几乎贴死大门,惊喜道:“这不是咱们后梁失传已久的反弹手法吗?!”
院外庞大杀机涌现。梁尘猜测这名琵琶手不善于近身搏杀,故而一直不计代价的拉近双方距离,笃定十步以内一剑毙命,只是孤身入局的这场赌桌,实在对他太不友好,竟然连起手抓牌的机会都没有,相距二十步时,就给琵琶师左手荡弦震起的汹涌杀机给层层逼退。以跻身一品金身境界的如炬目光审视这场大雨,就如一张细如银亳的雨帘子散乱在两人之间,无人造势的话,不起波澜,先前琵琶师右手拨弦,不过是拧气作银丝,穿透雨帘杀人,但两只手并用以后,竟是以宫商角徵羽五音控制住了数以千万的每一颗水珠,铺就一场茫茫大的清气覆盖,这等玄妙手法,让深陷其中的梁尘苦不堪言,铺天盖地的雨刀滚滚而来,只能被动撑开全身气机,退避三舍。
一身血水早已化作红雾,漂浮半空,被狂风骤雨冲刷殆尽,再丝丝渗出。
院内的老夫子自然瞧不到这幅杀气凛凛且不失美感的血腥景象,只是笑呵呵道:“都说江湖中人以及武林豪杰都喜欢一言不合拔刀相向,不过这两位好像也没说过话啊,咋就打起来了?”
沉默寡言的魁梧汉子破天荒也跟着笑了笑,“谁知道呢,可能这俩都是爽快人吧。”
老夫子轻笑着点头。
铁匠踏出一步,任由大雨浇在身上,沉声道:“帮谁?”
老夫子思索良久,叹了口气道:“于情于理,咱们也该帮后者,不过要是死在孤影楼叶陨手上,就算帮了也无用。虽说不想做那鹬蚌相争坐收渔翁之利的阴险勾当,可做了二十多年的丧家野犬,哪里还有厚道与否之说,圣人治国平天下,不是开江断河,而是在世道人心下功夫钻研,讲究的是一个在既定规矩内的相对平等。”
铁匠大概是等了那么多年终于等到了尘埃落定,院子里的三人今夜不论生死终究都会有个结果,而不是继续在这处栀子州边境漫无目的苟且偷生的过活,他向来惜字如金,今天难得冒出一句带有自己观点的评价言语,“王学士,我其实也不爱听你讲大道理,加上我耳根子本来就浅,一听那些酸掉牙的言语,就跟灌了许多耳屎似的。”
老夫子王翎宰不但没有恼怒,反而哈哈大笑,转头望向这名相处了二十多年的铁匠汉子,诙谐道:“谁说不是呢?我看你们两个也是如此,一个榆木疙瘩,不堪大用,还有一个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说完这句话,老人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早就听天由命了,其实真要说起来,这样也挺好。”
魁梧铁匠闭目感知院子外的驳杂气机流转,说道:“这名女子琵琶手应该是跳过金身入的三清境,似乎都快接近万象了。不过就算只有一纱之隔,也是天壤之别,究竟有多少斤两,现在还说不准。”
老夫子吹胡子瞪眼道:“啥?那还打个屁啊!”
铁匠约莫是被老夫子罕见爆出的粗口逗乐,笑呵呵道:“习武之人,只要不是一步步脚踏实地攀升上来的境界,就会有破绽。”
小巷中,梁尘伸手抹了抹满脸的血水和雨水。
此刻他被逼至初始位置,从这一点来看,之前所做的努力大概是白费了,双方一如小巷初遇,再次距离百步。
百步以内和二十步以外,琵琶师右手按弦杀人的本事,可以说已经是很吓人了,不曾想欺身逼近至二十步以内,左手三弦荡三清,威力更加霸气无匹。
圆脸琵琶手没有急于痛打落水狗,双手停下,叠放在膝前,琵琶静静地靠在她的怀里,嘴角微微翘起,嗓音空灵,“怎么不来杀我了?”
梁尘气得差点喷出一口老血,顿了顿,挤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脸,试探性问了句,“我也不问想要杀我那人姓甚名谁,就想知道用了多少银子?”
可惜她没有回答。
梁尘长出一口胸中浊气。
就在此时,她猛地弹指拨弦,五弦之一的商弦瞬间绷断!
梁尘气海翻腾如滚烫沸水,只是被人投下木柴缓缓加热,还没有什么感触,直到这一刻才完全显露杀机,鲜血猛然涌上喉咙,怎么都压制不住,喷出一大口血雾。
显然这才是琵琶师的真正杀招,扣弦数百下伤人肌肤和断去气机流转,不过是高超的障眼法,琵琶既然被弹拨乐器首座,当然可以在一位大成三清境手中做到慑万鬼破金身,先前弦音不管曲派南北之分,还是轻重缓急之分,都是在进行一种巧妙的牵引,暮春之雨大如泼墨,磅礴云雾临凡尘。这一记断弦,震动心弦,让梁尘全身大部分气机在刹那间肆虐翻腾,当下直奔梁尘心脏而去!若是被她得逞,心脏绝对要被震裂继而粉碎。
银弦荡清天。
三清生气丝,清气为弓弦,女琵琶师这三清,可不是叩指问长生,而是要直接将人送去往生彼岸啊。
梁尘猛地一拳重重砸在胸口,强行压制体内流窜不已的翻涌气机,一直以自身作剑藏鞘养意的他终于放松全身上下最后三分禁锢,泛起狞笑,迎着滂沱雨幕向前狂奔,这名心思深沉的女子设下连环陷阱,极有耐心地静待这一刻大好契机,他自始至终都在示敌以弱按兵不动,何尝不是黄雀在后?
没入墙壁半截的踏雪鞘中颤鸣,只是被天幕传来的浠沥雨声所遮掩。
堪称女子大国手的琵琶师皱了皱清秀的眉头。
她叹了口气,似乎有一丝丝惋惜,再挑断一根徵弦。
小巷天地仿佛在一瞬间定格,无论是前冲而来的男子身形,还是雨水,周遭所有景物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而巷外的天地依然下着瓢泼大雨,始终未曾停歇,于是出现了一幅震撼人心的诡谲画面。
天地隔绝。
巷中无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