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否东皇现世的缘故,昏睡在长椅上的朱崇动了动眼皮子,似乎要清醒过来,梁尘一个弹指,腰间踏雪“轻飘飘”地飞了过去,又把这位旧后梁太子给当场敲晕过去,无疑是给气到嘴唇铁青的老夫子又一次火上浇油。
踏雪去而复返,掠至女琵琶师眼前时,叶陨不满地哼了一声,雪白短剑在空中颤抖不已,进退维谷。冷眼旁观这一事态的老夫子洞若观火,对这名不过二十出头的北境小王爷增添了几分戒心,局势明明尘埃落定,此时竟还不知死活地试探叶陨的伤势深浅,梁尘腆着张厚脸笑了笑,叶陨也不是个任人随意欺辱的主,左手一根纤葱玉指作勾弦状,将雪白飞剑拉扯到身旁,右手轻轻握住剑柄,并没有双手奉还的打算,她是货真价实的三清境高手,眼力自然不差,飞剑通身乃是天山玄铁打造而成,就剑鞘的精妙纹理而言,就像是一本蕴含世间万物却又不以文字修筑的无上秘笈。一品三境,不说如今境界是否晋升或者毗邻天人,有三人是绕不过的大山,都在某一个境界独占鳌头,大成金刚境的白衣僧人罗法华,手持道祭而且早已跻身上三清的赵篁,至于以琴证万象的东方青衣,因走的路子极为相似,对她而言更是当下无法逾越的存在。雨巷一战,得见此剑,直到现在才见真章。叶陨琢磨着这个靖北王之子有舍本逐末的嫌疑,放着飞剑本身蕴含的剑道真意不去参悟,只顾着滴血养胎,难道不是捡了芝麻丢西瓜?除了琵琶,她对任何东西都没有什么暴殄天物悲天悯人的情怀,自然也没有这份善心出言点破门道。
梁尘丢了踏雪,也不担心熟谙琵琶技艺的叶陨会占为己有,更没有理睬老夫子的怒目相向,径直走到院中,蹲在不远处,聚精会神望着储有东皇剑的紫檀剑匣。剑匣篆刻有古朴沉郁的大道铭文,其中还夹杂一些符箓图案,天底下排名靠前的造剑名匠,大多精通奇门遁甲,姓鲁的剑匠既然能给后梁剑皇铸剑捧剑,自然是其中佼佼者。剑鞘和剑匣,大抵可以称之为包裹身体里外两层的衣衫,这只堪比坚硬铠甲的剑匣还要更甚,像一只牢笼,拘禁庞大杀伐气焰。太平盛世的读书人,多有崇古贬今的陋习,认为只要上了年纪的,无论什么东西都更加珍贵,殊不知先人存乎的真正用意,乃是希冀后人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绝非止步不前,好在江湖上还有许白,开创出了足以福泽百年的新气象,此时一柄东皇出世,也当得那句春秋名篇中所写的“古人作事令人惊,今人岂不如古人。折枝要是不为尔,长剑在手无蛟鲸。”
铁匠见梁尘探过身子要触碰紫檀剑匣,轻声提醒道:“小心。”
梁尘伸手摸在冰冷剑匣上,如被千万缕银丝划过,缩手后望去,渗出密密麻麻的新鲜血丝,这柄尚未出匣的东皇,杀气之盛,当称得上生平仅见。
魁梧铁匠笑了笑,“我只管给你们梁家铸一柄好剑,你如何取出,事后怎么驾驭,都不干我的事了。”
梁尘目不转睛,轻声道:“乾,你去带叶姐姐找家好客栈住下。”
壮硕少年咧嘴笑道:“好哩。”
叶陨才松开握剑右手,踏雪顷刻间便飞回梁尘腰间,安安静静躺着不动,乖巧地像个小媳妇。本就是当世剑道名列前茅的铁匠看到这一幕,暗叹一句后生可畏,难怪能跟大成三清境界的叶陨在小巷厮杀那么长光阴,靖北王膝下的三个儿女,倒是全都与他心性相近。铁匠继而想到自己看着长大的太子朱崇,朱崇当然不是真名,朱崇二字与后梁开国皇帝朱重同音,过去上百年,后梁都被灭了国,除了名字的始作俑者,王学士这样的老学究,恐怕已经没有人记得了,等以后老夫子驾鹤西去,想必就更不会有人在意了。铁匠走到烘炉旁,望向熟睡的年轻人,他一个只会闷头打铁铸剑的糙汉子跟老夫子不同,没那么多国仇家恨的唏嘘感概,只觉得这名遗落在市井坊间的小太子能安稳活着就好,复国与否,顺应天命,那位许白尚未出世之前剑道一途名声最响亮的剑皇曾说过剑势如河流瀑布,顺势而下,自然也就剑气更充沛,只会铸剑继而捧剑的他觉得做人做事大概也是同样道理,如那般逆流直上剑开天门,百年江湖,终归只有那一袭白衣,那一柄清霜剑,不能以常理论之。
梁尘小腿蹲着有些发麻,干脆站起来绕着竖立的剑匣慢行。
少年死士把弓留在小院,然后领着女子走出院门,她拿棉布行囊裹住了碎裂琵琶,小心翼翼挽在纤细的手臂上,步子缓慢小巧,恬静淡泊,任谁也看不出这是一位以杀力着称于世的女魔头。少年走在路上时不时斜眼偷瞄,愈发觉得有趣,他本就是留不住纷扰的活泼性子,嘿嘿打趣道:“叶姐姐,我不小心把你心爱的琵琶打烂了,你不会半路把我宰了泄愤吧。”
女琵琶师柔柔摇头,嗓音空灵,“不会的。”
代号乾的少年见这姐姐不杀人的时候还是挺善解人意的,话匣子就关不住了,好奇道:“叶姐姐,你不是孤影楼的主人吗?而且排名北狄杀手第一,第一欸。杀起人来,可不就是不需要理由的?”
她笑了笑,“孤影楼并非我一手创立,只不过拾人牙慧,图个方便,挂了个名头在上边,不知怎得就被传成如今这样儿了,不过我要是说话,底下的几名大杀手应该还是会给上几分薄面。至于上榜第一,也许是因为我这些年杀的金身境武夫太多。”
少年笑嘻嘻道:“叶姐姐,女人那么厉害,当心以后嫁不出去。就说说我,以后找媳妇肯定找只会针线活的女子,既能缝补衣裳,又会疼人,多好啊,不过我没银子,长得也不算俊,以后估计是讨不到媳妇了。”
琵琶女轻声说了句,“你都上了梁家的船,还怕找不到媳妇吗?”
双臂如深山猿猴臂膀一般粗壮的少年乾低头望向大雨冲刷过后的小巷青苔石坂,小声说了句,“多活一天都是赚的人,咋敢去找媳妇啊。”
少年将女子送到客栈门前,悄悄隐入黑夜,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这座城镇。
第二天随着一声鸡鸣,天蒙蒙亮起,睡饱了的朱崇掀开不知道是谁盖在自己身上的被子,揉了揉腰,有些犯迷糊,怎个睁眼就在床上了?昨晚雨夜巷子中不是碰到了一位在等人的好看小娘子吗?依稀记得小巷拐角还有个撑伞的高大身影,这类瞧着就不似寻常百姓的大人物,搁在平时在城中闲逛碰到,能让朱崇酸溜溜念叨上半天,走出这间脏乱不堪但在老夫子手中第二天永远可以变得整洁无暇的屋子,老夫子经常念叨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起先朱崇就当耳旁风不去在意,后来实在被念叨烦了,就蹦出一句“哪来的天下去扫,要不你给我一个?我保证每天把这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老头听了以后破天荒没有说任何话,而且打那以后,再也不在这件事情上碎碎念,让朱崇心里头有些过意不去。起了个大早的老夫子在往院子搬那几盆兰花,朱崇早已习惯,径直去了前屋,鲁叔破天荒地没在火炉旁边叮叮咚咚地打铁,正要出门,冷不丁瞥见院里站了个半生不熟的身影,走近几步,喝道:“你谁啊?”
整整一宿,梁尘都在小心翼翼吸附剑匣流淌出来的剑气继而抽丝剥茧,四周参差不齐的泥土不知不觉已被踩平,他转过身瞥了眼这名旧后梁的皇室遗孤,没有说话。
朱崇脸庞扭曲眉头紧皱,幡然醒悟,一手捧腹,一手指向这名年轻人讥笑道:“老子想起来了,你是昨个在桥头老槐树下边被骗了钱的那个傻子,都多大人了,被骗点银子还掉眼泪,丢不丢人啊?”
梁尘一副看傻子的神情,不接他话茬,直接转过身。
搬完兰花来到前屋的老夫子无奈道:“来者是客,不得无礼。”
以朱崇的迟钝五感,自然感知不到剑匣周身散发出的凛凛剑意,剑气素有灵犀,不会主动伤及朱崇这类凡夫俗子,朱崇见他不说话,也不再落井下石,走出门槛,就打算跟城里一起长大的那帮狐朋狗友逍遥打闹去了,对于眼前这名财大气粗的阔绰公子哥儿,虽说有些脑子不好的嫌疑,相信不用花多少心思就能坑上几次,但也不是他想结交的,说到底还是不怎么自在,相处起来容易自惭形秽,这是自小生活的环境使然,估计是改不掉了。朱崇就当眼不见为净了,绕过那年轻人和那个蹊跷的匣子,无意间瞥见墙角菜圃里的茄子萝卜,碎烂得跟狗啃过似的,顿时怒火中烧,他自然不晓得这是被昨夜的雨巷厮杀所波及,娴熟爬上墙头,站直身子对着隔壁院子破口大骂道:“周肥膘,你赶紧给朱爷爷滚出来,上回偷我家菜圃里的茄子萝卜也就算了,这次你是发羊癫疯了还是咋的?挠它们做啥?手痒痒就去挠你那憨货媳妇儿去!”
相隔一墙的毗邻院子传来怒吼,一个肥肉乱颤的胖子提着半拉裤子跑出来,手里还抄着爬犁,骂道:“你丫的猪皮,咋的是皮松了想让爷给你紧紧?大清早喊你娘的丧啊?有种下来,看老子不剁了你!”
朱崇做了一个自认为风流倜傥的勾手动作,蹲在墙头上,笑眯眯道:“让老子下去?你咋不爬上来,哦对了,你这肥猪爬不来墙,也就能压得你那媳妇喘不过来气,别等到哪天一个不小心她嗝屁了,到时候你就真得让我过去给你喊丧了。”
胖子是骂也骂不过,墙也爬不上,恼怒之下,干脆直接将手中爬犁甩了出去,兴许是昨晚累着了,丢了准头,落向巷中,朱崇正要嘲笑几句,转头看见这爬犁好死不死偏偏要落到一名路过女子头上,吓得他什么都顾不上了,赶忙纵身一跃,可黄土夯实的院墙经过大雨冲刷以后变得松软,一个踉跄就要摔下去栽个狗吃屎,下意识护住头部,紧闭双眼。等到再次睁开眼,猛然发觉自己被抱在了怀里,朱崇有些摸不到头脑,周胖子打开门,见到这一幕,也是懵了,朱崇这小子祖坟今个儿难不成冒青烟了,竟然给一个娘们抱在怀里了?周肥膘撇了撇嘴,赶忙跑去捡起爬犁,小户人家,真弄不好万一伤到了人,哪有闲钱去赔?
香软女子放下朱崇,后者站定以后赧颜笑了笑,“多谢多谢。”
大清早的,经过一场夜雨,空气清新宜人,光线也显得格外明亮,朱崇真切瞧清楚了她的样貌,还是俊,而且秀秀气气的,像是富裕人家走出来的姑娘,亭亭玉立,尤其一副旺夫的圆脸蛋,他咋看咋喜欢。
朱崇破天荒有些语塞,挠挠头,轻声问道:“姑娘,你昨夜等的人,是院子里那名佩剑的公子?”
她柔柔点头。
朱崇习惯性敲了脑袋,果然,老夫子说了那么多大道理,还是有瞎猫撞上死耗子的时候,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当真没错,都是脑袋瓜子不正常的,如此一来,朱崇眼神就多了些怜惜,领着她就进了院子。
接下来朱崇才知道老夫子这几日不去私塾教书了,鲁叔也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圆脸女子只是坐在后院,安静得很,不怎么主动开口说话,都是老夫问一句她才答一句,至于那个不知名姓的公子哥,朱崇就看出了他脑袋不太好,其余啥门道都没看出来,也就不去理睬,就坐在后院静静欣赏恬静小娘子略显拘谨的姿容,至于老夫子以前说过的什么非礼勿视这些大道理,根本不去当真。后来老夫子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瘩翻出一吊钱,让常年抱怨自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朱崇神采奕奕,做了一顿色香味俱全的丰盛午饭,叶姓小娘子吃相文雅,嚼饭粒时,微鼓小腮,朱崇喜欢的紧,老夫子在桌底下不知踩了好几脚,他都不为所动。
朱崇知道那个脑袋不好的公子哥端着饭碗就又去前院对着匣子提溜个眼珠子发呆了。
老夫子没事便去那边看一会儿,然后叹着气走回来,朱崇不是没有疑惑,不过老夫子嘴巴严实,始终没有透露半点内幕,让以为有个阔绰远亲的朱崇大失所望,不过好在有叶姑娘坐在旁边,心里好受了不少。
接下来半旬光阴,叶姑娘都是迎着朝阳来伴随夜幕走,风吹雨打,雷打不动。
终于知道是姓梁的年轻公子哥估计真的走火入魔了,朱崇就纳闷了,你说要是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整天不厌其烦地看,看了半旬,他娘的也该看腻了吧?
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朱崇搬了把小板凳坐在后院,和身旁的叶姑娘聊些家常话。
老夫子负手从前院缓缓走回来,摇头自言自语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六丁下视,太乙夜燃,,勤苦从来可动天。昆仑山天机阁古往今来汇聚天下历代英才,本以为这句话会在这名年轻人身上断去,没想到啊,不光有这般显赫家世,竟还有如此坚韧毅力。我王翎宰一生阅人无数,没成想在这栽了跟头,真小觑了他。”
朱崇听得含糊不清,挠了挠脑袋问道:“老头,念叨啥呢?”
老夫子默默坐下,沉默许久以后,缓缓吐出一句话,“咱们要搬家,去西边。”
朱崇翻了个白眼,“老头,咋越老越糊涂了?咱们有那个闲散银子吗?再说了,西边有啥好的,在这儿就挺舒坦,不搬,要搬你自己搬!”
老夫子有些怒其不哀争其不幸,不自觉提高了声调,“混账!我说搬就搬!为何人家出身富贵尚能大老远跑过来吃苦,你小子偏偏就吃不得?!”
平时任老夫子打骂,也不过多言语,可今天有女子在场,朱崇瞬间急了眼,“放着好好的安生日子不去过,非得跟个丧家犬一样颠沛流离,凭啥?是不是脑子有病啊?!”
老夫子勃然大怒,指着年轻人颤声道:“好好好!好一个丧家犬,说得对,你就是丧家犬!”
老夫子嘴唇颤抖,竟然眼眶湿润,吼了句,“我后梁六百万户,门户之大,冠绝中原!可如今......谁不是做了二十多年的丧家野犬?!”
听得一头雾水的朱崇不敢应声,只觉得有些摸不到头脑,看到老夫子罕见地失态,又不知做错了什么,有些神色黯然。
始终安静的女琵琶师开口轻声说道:“老夫子,朱公子虽然言语过激了些,但也没说错,为人处世,知足即是常态,求得乃是不苦二字。像我这样的人,在江湖上漂泊了那么多年,求得无非也就是一个莫要身不由己。”
老夫子深谙世故人心,又何尝不晓得这个道理?只是摇头哽咽道:“可是……可是他不一样啊,他是朱崇啊!”
朱崇并非挨了一顿骂觉得委屈,只是看到老夫子老泪纵横,十分心酸,眼眶也变得通红,哽咽道:“我是朱崇没错啊!可我就只是在这个家长大的朱崇啊!”
哪怕像丧家之犬流落至此也从来都是正襟危坐训诫朱崇的老夫子,这一刻好似被人抽干了这些年苦苦支撑自己的精气神,弯了脊梁,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尽是颓态。
这可把朱崇吓坏了,赶忙胡乱抹了把脸,神色慌张,跑到老夫子身旁跪地说道:“老头,你别吓我啊,以后你说啥就是啥,搬,咱这就搬!”
老夫子闭紧双目,重重叹了口气,然后起身离去,只留下呆滞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朱崇。
年轻人有苦说不出去,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让老夫子如此失望,顾不得有女子在身边,低头抽泣。
叶陨犹豫了一下,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抬起头,好似常年浸染在黑暗中的人得见曙光,紧紧攥住她的手,哽咽道:“你告诉我,我到底哪儿错了,我去跟老夫子道歉。我不想让他掉眼泪,我也想出人头地啊……可我到底该怎么做啊!”
女子温柔笑了笑,让他的脑袋靠在腰间,轻轻抚摸,只是柔声说了句,“你没有错。”
前院。
这半旬不分昼夜无时无刻都在回想南楚皇城的一袭白衣剑开天门。
梁尘轻轻探出一指,紫檀剑匣散发出无数剑气游丝一改往日肆虐常态,温顺缠绕在他的那根手指上,近而萦绕全身。
他平静道:“给我开!”
剑匣大开。
剑气冲斗牛,直入九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