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提小竹箱斜背剑匣的书生模样年轻人,在见到这么一个长衫男子飘飘然落到身边,向来小心谨慎的他停下步子,悄无声息地攀升气海,疑惑道:“先生是龙鼎山人?”
手捧《千字文》的中年儒生轻轻点头,笑了笑,“小兄弟是从南边来?”
正是此次来寻访龙鼎山的梁尘瞥了眼儒生手中的泛黄书籍,根据这一路有意无意听来的驳杂情报,大抵也知道了欧阳家族尊崇实力强大的武人,挥笔泼墨的文士不多,只有少数读书人被囊括其中,平日里做的事无非就是教习欧阳世家的子侄辈读书认字,跟市井里的寻常书匠没什么两样,故而暂时没有将这名不请自来的儒生定义为不速之客,点头作答道:“在下梁爽,是龙脊州的游学士子,久闻龙鼎山大名,故慕名而来。”
身材消瘦的中年儒生笑着说了句他可以带路,眼神示意年轻人跟上,刻意放慢步子,跟斜背剑匣的梁尘并肩而走,没来由说道:“梁爽,我辈读书人,皆以时市无二价,官无狱颂、邑无盗贼、野无饥民、道不拾遗、男女异路当成毕生理想,你以为如何?”
梁尘只当这位中年男子是一位平日里颇爱卖弄学问的清谈玄士,愈发没了兴趣,随口应付了句,“不错。”
儒生咳嗽起来,落在梁尘眼里像是骨头都要散架了似的,他擦了擦嘴角溢出的丝丝血迹,轻声道:“不错吗?在我看来,这句话太不务实,尤其在那些自诩名士的腐儒口中添油加醋,跟听狗放屁没什么两样。我以前在中原那边的国清寺听五湖四海的各地士子大谈王霸义利,那场辩论光是旁观人数,足足有五百人之多,楼台亭榭都簇满了人头,结果只有一个没落士族出身家境与寒门无异的穷酸士子为百姓求利,我就坐在那名年轻士子旁边,亲眼见他一人舌战群儒,字字珠玑,振聋发聩,放言王霸并用,义利双行,驳去了古今往来历代鸿儒提出的义利对立说法,说‘若是全然不顾利,大谈千年以后有何益?即便千百年以后真有盛世,当下百姓食不饱腹,又该与谁哭诉?’最后更是以一句‘霸本于王’盖棺定论,语不惊人死不休。比起这等诛心言论,你说那些名士,又算哪门子的名士?仗着年岁大,占着茅坑不拉屎,只知咬文嚼字,空谈那不着边际的玄理,几乎全天下的年轻读书子弟都在叫好,便是真的好了?读书百万卷,无经不解意,对酒肉堆积到臭气熏天的朱门外冻骨视若无睹,跟逃禅山林又有何异?这样的名士,的确当得一个‘名’字,士则不然。”
梁尘不自觉地随着儒生的脚步放缓也迈小了步子,听到这一番言语有些讶异,心想重武贬文的龙鼎欧阳何时竟出一名忧国忧民的读书人?
儒生淡然道:“千万不要跟这样的读书人作对,众口铄金,不论武将文臣,即使权势再怎么彪炳,也会被一口口唾沫淹死,乃至于遗臭万年。”
梁尘步子不停,斜背剑匣微微颤动,皱了皱眉头,缓缓说道:“我倒是没什么感触,以后若真成了那样的人物,也就跟先生一样,当听了几声狗屁便是。不过好像那些经世伟略的读书人,到最后似乎也没几个有好下场?王佐之才崔东沅,因执意追随靖北王,被清河崔氏逐出家族,春秋一战心力交瘁旧疾缠身,最后病逝于军帐,到死都没能看见龙骧铁骑踏破崔氏百年宗庙。毒士郭诩,死在了西晋灭国一战的建康城外,只要参与过那一战的幕僚,如今人人显贵,如果他能活到今天,地位可想而知。我以前也见识过许多名士风采,的确写得一手天花乱坠的锦绣文章,不管是唇舌杀人还是歌颂贤德俱是当世一流,名利、名利,世人只知名利,却不知名在利前。君子立德,小人图利,可又有几个读书人是奔着立德而去?读了大半辈子的狗屁圣贤书,最多的还是谋利,攒人格赚声望,光耀门庭,名垂青史,哪里顾得上老百姓吃喝冷暖。当然,先生也可以说小子是以偏概全。”
中年儒生仰天大笑,嘴里念叨着好一个以偏概全。
儒生停下步子,扯了扯嘴角,“小王爷名利一说,颇有见地。读书人若只求荣禄,此举与商贾无异。清流名士,游谈无根,玄谈误国,此士非士。家中经书沧万卷,不看门外冻死骨,这般读书确实不算读书,只是在读自己内心欲望写就的无字天书罢了。”
适才便猜出了中年儒生身份的梁尘哑然一笑,“果然,先生是早就知道小子来访。”
欧阳世家的嫡长孙欧阳居易点了点头,“靖北王近来可好?”
梁尘松懈一丝胸中气机,说道:“还凑合,对了,梁衍让我此行代他来问先生好。”
与此同时,两人临近澜沧江边,欧阳居易向船家借了一叶孤舟,带着梁尘游湖上龙鼎。中年儒生不必持筏,脚下小舟也能缓慢前行,兀自感慨道:“记得当初,我和两位故友结伴游历中原,恰巧结识了你爹和你娘,还有严大哥,不过那时候你爹娘还没在一块,只是有些苗头,大伙脾气相投,就在一起相处了几个月,春秋大战爆发,最后分别的时候,我临行前跟你爹说了句,‘读书人只能锦上添花,只有武将才能给老百姓雪中送炭,你就把春秋六国看成一块大砧板,把自己当作屠夫就行,其余的不用管,只用剁人,一路剁过去,就能剁出一个太平盛世了。’一晃眼都已经四十年了,你爹梁衍成了大秦唯一的异姓藩王,你娘白芷病逝,听说严大哥年初的时候也走了,至于我的那两位故友,也是夫妻,一个死了二十多年,剩下的那个女子现在倒是还活着,只不过早就今非昔比了。”
梁尘听得一阵头皮发麻,眉头紧皱,他是梁衍的亲儿子,怎会不知这位儒生口中谈及的两位故友是谁?他娘的,估计除了梁衍和他的家人,就连已逝的大秦两代君王,都不曾知晓靖北王梁衍与北狄先君宇文金刚和现如今的北狄女帝独孤伽蓝其实早就相识!不然女帝又凭什么会不止一次地放出“梁衍一日不死,北狄一日不会南下”这一耐人寻味的言语?当真就是见不得英雄迟暮?既然对上了号,那眼前这人的身份也就水落石出,狗屁的欧阳居易,天下人谁不知道,北狄先君年轻时,身边有两名从龙谋士,一位是国相耶律玄机,另一位,从未出现过大众视野之中,只在宇文金刚继位初始,递上治疏二十一策便再无音讯,正是这二十一策,奠定了北狄如今的强大国力。世人只知道那人叫欧子思,而居易一词正是出自春秋年间大儒子思提笔写就的“君子居易以俟命。”可既然眼前这位欧阳世家的嫡长孙是从龙谋士,相信只要开口说一句愿意入仕,接下来什么都不用做,就有不下八十台大轿来抬他进宫,而且地位绝不会逊于俨然已是北狄文臣之首的当朝宰相耶律玄机,但为何却在家族中遭受此等不平待遇?
中年儒生显然已是洞察到了梁尘的疑惑,不等他开口提问,主动说道:“名利对我来说,不过是过往浮云,哪怕递上二十一疏,也只是因为宇文大哥是我的朋友,仅此而已。当然,家族里更不会有人知道我早年是用什么名字行走江湖。”
中年儒生望了眼梁尘,点头称赞道:“好一个佛门无垢大金刚,鸿胪寺罗法华不会孤单了。”
小舟缓缓前行。
梁尘听到这句话,当下对这位病怏怏的欧阳家嫡长孙愈发看不透了,纳闷道:“冒昧问一句,小子适才观先生手笔,绝非半点武道不通的外行人,而且又能一眼看透我的金身境与常人不同,想来境界应该不会差到哪去。可我一路上听到许多传闻,都是说先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因此还被家族舍为弃子,如今龙鼎欧阳的三房长字辈,其余两房蒸蒸日上,唯独长房一脉日渐凋零,究竟是真是假?”
欧阳居易平静道出一个石破天惊却又龙鼎山人人皆知的秘闻,“我夫人与欧阳鸿永双修,想以此来报复我。如今这位老祖宗想让我女儿欧阳怀瑾也入蜃龙降。”
欧阳居易的嗓音平稳厚重,并未因为这是家丑而刻意小声遮掩。
饶是自诩脸皮厚如城墙的梁尘也目瞪口呆,被震撼的无以复加,本以为这老王八吃窝边草吃到嫡长孙的媳妇身上已经够荒诞不经了,不成想最后连曾孙女竟然也不肯放过?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人?
欧阳居易苦涩道:“这位老祖宗,倒不是贪恋美色,实在是太想以此征得天人大长生境界,才走了这一条歪门邪道。”
梁尘顾不得什么礼仪风范,瞪眼骂道:“放你娘的屁,信奉密宗欢喜禅也好,双修道门房中术也罢,是能证道的路子吗?!老子在天机阁三年,还从来没听说过有这种旁门左道,你这他妈都能忍?欧阳居易你还是个男人?!”
中年儒生淡然道:“我二十年来读遍龙鼎山所有武学秘笈,学尽所有功法。”
“我也走了一条岔道,好比人生,没有回头路可言。”
“天时有尽,不惧一死。”
“只求母女平安顺遂。”
欧阳居易缓缓说来,一路走来说的这些句话好似掏空了他的身躯,开始剧烈咳嗽,猩红的鲜血浸满嘴角,在他苍白的脸上尤为刺目。
梁尘自然跟不上这位病态儒生那羚羊挂角的思维,皱眉问道:“你能跟欧阳鸿永以命搏杀一场?我可听说了,这老王八好像已经踏足万象了,实力十分彪悍,我半路本来也是想跟这老不死的扯扯头发,后来离龙鼎山越近,知道的内幕就越多,就算真想做一遭行侠仗义的好事,恐怕对上老东西,也是力有不逮。”
欧阳居易手中的《千字文》早已被鲜血染红,负于背后,扯了扯嘴角,大概算是淡淡一笑,望向梁尘说道:“当然可以。”
病态儒生接着说道:“他想证得天人大长生,我便要让这位老祖宗知道,他所求的长生不过是笑话罢了。只是我窃取来的天人长生境界,并不是千年前那位大隋王朝武道天人所言的真长生,因此胜负大抵可在六四之间。”
“我六,他四。”
欧阳居易语气依旧平淡,“或许是得了许白散去的天人气运加持,我在初春时节就可跻身这层境界,只不过一旦踏足,再无活路可言,所以究竟如何,小王爷可以自行前去观战。之所以一直没动手,也是因为在等你,我曾与你爹寄去一封密信,他亲笔回信两封,说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你要来北狄,如果可以,让我照应一二。第二件则是我死后,龙鼎山自会有人前来收场。”
“我死无妨,只是放不下她们母女二人,今日在虬龙大岗托鼎一丈,偶然察觉到山下的气机流传,佛门大金刚无疑,便知八九不离十应是小王爷前来造访,实在了却欧阳居易此生一大心事。”
梁尘心头如响炸雷。
欧阳居易自顾自的说道:“欧阳鸿永一死,龙鼎山也就我父亲欧阳若甫,与我两个弟弟,欧阳长律和欧阳长庚,算得上麻烦,这三人再死,小王爷只要护住母女二人周全,此事风波平息之后,整座龙鼎山都可以作为梁家的暗棋,小王爷大可以将怀瑾当作牵线傀儡,以此掌控龙鼎山乃至是整个金蝉州。”
梁尘尽可能地平复情绪,问道:“除了欧阳老王八,算上你父亲,其他三人是什么境界?”
欧阳居易平静道:“我父亲是三清境,至于剩下那两人,欧阳长律在金身境上下徘徊不定,欧阳长庚的境界则是一品以后辅以丹药堆砌出来的空中楼阁,不值一提。”
梁尘长呼一口气,背后剑匣颤鸣不已,说道:“看在梁衍的面子上,后两者,我可以帮你杀一人。”
欧阳居易毫不犹疑道:“好。我现在就上山,先杀欧阳长庚。”
梁尘有些哑然。
心想这男人可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啊。
欧阳居易遥望那座云海缭绕的蜃龙降,脚尖轻轻一点,身形激荡而出,小舟也随之瞬间划出水面十里!
儒生轻声道:“我来了。”
梁尘落地山门外,踏雪不知何时,已然悬至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