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佛千窟列鸣沙,崖壁纷披五色霞。神凰城如同大漠勾勒而成的一方乐土,为城中七八万百姓挡去了数百年的风沙侵蚀。神骏雪白的照夜玉狮子不走正南门,骑向东门,梁尘知晓一些神凰古城当年建造布局,东门而入就像是常安城由青龙入皇宫殿群。不过有心思细腻,同时又在神凰城扎根多年的九歌把持,梁尘乐得悉听尊便,也不多叨叨。临近东门乘象入胎门,九歌翻身下马,说要给公子牵马入城,梁尘没有答应,说要一起下马步行,九歌执意接过小竹箱背起,一主一仆,并肩走向东门,两排分别站有体型魁梧的披甲持戟侍卫,手中大戟涂油钝锋,都是礼制棨戟,独具匠心,见着了华裳彩袖的九歌,赶紧跪下,层层递进,动作出奇的一致,跪了不下百人,梁尘一头雾水走过了东城门,视野豁然开朗,果然如天机阁所藏古敦煌地理志描绘,神凰城东侧麒麟宫近年不知遭遇何等变故被一劈为二,两者位置泾渭分明,分作南北双宫,南边青鸾宫,北边玉清宫,水火不容。梁尘跟着九歌往北牵马缓行,脚下踩着的地面是由厚重金砖铺就而成。走到一扇缓缓打开的沉重宫门之前,还不忘蹲下身子叩指敲了敲,朱门后头亭亭玉立的俏丽宫女见到这一幕,都在不经意间皱了皱眉头,似乎是嫌弃这个外地佬也忒没见过世面了吧。
梁尘站起身后忍不住轻声问道:“你是城主的心腹还是玉清宫的小头目?”
九歌笑了笑,“兼而有之。”
梁尘也不再发问,毕竟神凰城势力错综复杂,这些甲士宫女的身份想来肯定不会清白到哪去,还是少言语的好。一路穿廊而过,满目锦绣辉煌,中途将照夜玉狮子交给宫女送往马厩,然后便到了内廷宫苑,在一座悬绮霰斋匾额处停下,九歌推门而进,转头笑道:“公子就不怕奴婢是双面谍子,这趟带你来神凰城是引君入瓮?”
梁尘一笑置之,踏入房中,突然愣住,竟是和靖北王府海棠院房间布局如出一辙,文玩雅器,香炉画卷,笔墨纸砚,无不是透露出一股熟悉感,梁尘伸手抚摸一只插满水晶球白菊的汝窑花囊,指尖再划过雕龙画凤紫檀书案桌面,抬头看到床被,秋香色金钱大蟒栩栩如生。九歌望着梁尘怔怔出神的侧脸,心里充斥着莫大的满足感和成就感,温柔道:“公子到家了。”
看到自家公子云里雾里的表情,九歌也不再卖关子,放好竹箱,拉着梁尘到靠窗床榻上躺着,娓娓道来:“神凰城主是奴婢的亲姑姑,在靖北王府的暗中扶持下坐上了这个位置,奴婢当初被送到海棠苑,可以说是质子身份,不过王妃待我如亲生女儿,教我梳妆画眉,诗词歌赋,传授武艺,奴婢反而和姑姑不怎么亲近。姑姑也是个命苦人,本是北狄皇帐的贵妃,被女帝所在的独孤氏一族栽赃陷害,这才争宠落败,失了唾手可得的皇后位置,不过宇文先帝有一封金匮遗诏,说是不许当时身为皇后的独孤伽蓝杀害姑姑,还要她保姑姑一世平安。姑姑家族衰败,只得带着奴婢颠沛流离,性命虽无太大顾虑,可也尝遍了世间疾苦,当下诸多流言蜚语,也不全是空穴来风,后来遇到边境上的大将军和王妃,才算时来运转,加上陈北玺刚入军时受过姑姑不少恩惠,他成为北狄一人之下的军神后,对神凰城多有庇护,城内偶然发生一些逾越规矩范畴的事情,北狄王庭也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这些年姑姑愈发操劳,主要是北狄女帝年纪大了,耐心恐怕快到了极限,还有跟陈北玺的那些情分也用得所剩无几了。”
九歌盘膝而坐,梁尘枕在她的光滑大腿上,她轻轻揭去那张面具,解开系发绳带,替他梳理散乱发丝,梁尘闭着眼睛问道:“你姑姑此时也在城中?”
九歌语气平静道:“前些年大魔头鱼飓洛一路北上途经神凰城,姑姑跟她一战,伤得很重,没撑过半年就死了,鱼飓洛当时原本要先屠城后毁佛,姑姑就划开麒麟宫,留下一座青鸾宫给这尊大魔头当行宫,算是殚精竭虑这些年最后给神凰城请来了一位战力无双的供养大佛,神凰城因祸得福,就连北狄女帝都停手了许多渗透,甚至撤出了蛛网势力,魔道第一人现在虽然是名义上的青鸾宫主,只不过这些年始终没有露面。姑姑死后,秘不发丧,由我接替玉清宫主,姑姑临终遗言,何时鱼俱洛入主青鸾宫,等于神凰城有了真正意义上的靠山,我再去登位城主,届时颁布她的死讯。”
梁尘眉头紧锁,这趟北狄之行,鼎鼎大名的魔头鱼飓洛,据说还是个女子,凶名堪称如雷贯耳。
梁尘缓缓睁开眼,问道:“鱼这个姓并不常见,有些印象的,也就是千年前一统天下的大隋皇帝,这女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九歌摇头道:“不管北狄两朝各方势力如何探查,都搜不到蛛丝马迹,我听姑姑说,这名女子身负异相,气质英武,但眉眼又藏了些妩媚,不仔细看,根本分不清是男还是女。相貌姿容,比起意气风发之年的陈北玺还要更胜一筹,唯独爱穿白衣,不持兵器。不过近年冒出来一些传言,这名魔头竟有磨镜癖好,身边出现过几名绝色女子,被当作禁脔玩弄,其中不乏豪门千金,当初神凰城也曾送出过一位花容月貌的倾城佳人,鱼飓洛有金兰之好,应该不假。”
梁尘握住九歌那只不安分的柔嫩小手,轻轻搓揉,问道:“照你这么说,那鱼飓洛见了你,不是肯定要起歪念头啊?”
九歌娇笑道:“奴婢这点儿姿色,恐怕入不了人家大魔头的法眼。”
梁尘回了句,“放屁。”
九歌低头凝视着他的那双漆黑眸子,深邃似星辰,吐气如香兰幽怨道:“公子,你以前说过,等奴婢长大了,就吃了奴婢,这都多少年过去了,奴婢长得还不够大吗?”
梁尘瞪大眼睛,绝美脸庞愈发贴近,两人对视,香气弥漫,她看似媚眼如丝,春意荡漾几许,可是眼波底部,仍是藏不住那种不谙床第之事的女子娇羞,梁尘哭笑不得,心想你这妮子到底借了几近胆子,还跟我来这一套,难道不知你家公子是花丛圣手,到头来还是自己吃亏。梁尘胸膛似被一物触碰,不由有些发热,但没有丝毫难为情,细心帮她捋过散乱青丝。倒是只跟几位海棠院妹妹偷看过一些禁书的九歌,心血来潮,有了胆大包天的开头,不知如何收尾,被梁尘这一挑弄,九歌满脸通红,梁尘见她脸颊眼眸娇羞的似乎能滴出水来,不再让这名可爱大丫鬟难堪,敲了敲她的额头,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道:“行了,这事以后再说,别瞎捣鼓了,我先洗个澡,然后安安生生睡一觉,今儿也不养剑了,睡个踏实,什么时候自然醒了,再说其它事。”
九歌如获大赦,羞红了脸,弯腰下榻穿了绣鞋,有贼心没贼胆的她落荒而逃。
约莫半个时辰后,九歌领着梁尘来到一间侧房,正中插屏后拜访有一只水雾氤氲升腾的黄花梨木浴桶,热气蒸熏,明明没有点燃香炉,撒下花瓣,就已是香气扑鼻,梁尘瞥了一眼脱了华裳羽袍只剩贴衫的九歌,这便是海棠院一等大丫鬟的独家天赋了,天生异香,沁人心脾,每逢初春,甚至可以招来蜂蝶,那幅女子行走被成群彩蝶环绕的画面,实在妙不可言。士大夫癖好玉人一类的名贵珍玩,比起她的“活色生香”,实在不值一提。
九歌帮着他褪去衣物,这些活熟能生巧,她是海棠院子里唯一的贴身丫鬟,只差没有通房而已。梁尘此时瞧着脸颊娇红的小娘,笑问道:“以前你可不这样啊,怎么今个儿竟如此害羞?是因为刚才?哈哈,自讨苦吃。”
梁尘走入水温适宜六分满的浴桶,九歌细心娴熟地帮他擦拭身体,柔柔捏肩,真是久违的浑身舒坦,神仙生活。
九歌看到肋部一处玉皇楼傍身都不曾褪掉的伤疤痕迹,触目惊心,一阵揪心,嘴皮颤抖。闭目享受的梁尘淡淡说道:“运气太差,草原一行,拓跋唐竹身边有两名一品高手,他们三个人一起围剿我,被我逃出包围圈以后,给恼羞成怒的琴剑山庄浣溪沙孛术鲁达达一记雷镖削掉了块肉。”
九歌默不作声,踮起脚走进木桶,脑袋搁在梁尘肩膀上,轻声道:“公子,坐下吧。”
梁尘说了句好。
她并未脱去贴衫,半蹲在宽敞木桶内,绕指缠柔。衣衫湿透,大好春光若隐若现,此时此景,旖旎香艳。
当九歌如一尾小巧锦鲤游至身后,摸至身后一大片细碎疤痕,梁尘笑了笑,“前不久跟孤影楼叶陨打了一架,断了她两根琵琶弦,她的三清碎金身,真不是吹出来的,让我吃了好些苦头。现在想起来都心有余悸,果然见这着个这些凤毛麟角的三清高手,绕道跑路才是上上策,一开始觉得她是跳过金身入的三清,战力应该跟孛术鲁达达这类金身境大致相同,高不到哪去,可以尝试着过两招,他娘的,大错特错。一品三境仅就三教宗义而言,似乎并无高下,不过在江湖上,一境之间的细微差距,那就是天壤之别了。对了,九歌,你不是被人叫做俏九娘吗,现在是啥境界?”
九歌香软身躯贴住梁尘,眼神迷离,柔声道:“既是金身初境,也是三清伪境,杀寻常人足矣。”
梁尘闻着天然如龙涎又带有兰花芳沁的体香,说道:“行了。”
九歌乖巧哦了一声,率先起身离开浴桶,小心翼翼拿一方挂在插画屏上的绸缎布子仔细擦干净双手水渍,这才捧起一堆洁净衣衫,上头叠放有一件雍容华贵巧夺天工的紫金袍,竟是中原皇室的一袭紫金蟒袍。
梁尘走出水桶,好奇心驱使,走近端详,讶异道:“这蟒袍工艺是后梁皇家织造局的手笔,怎么到了北狄神凰城?”
九歌俏皮一笑,“当年后梁灭国,中原士子北逃,其中一位便是开封织造局的头目,他私藏了这件尚未来得及面世的蟒袍,私贩牟利给了一位辗转到神凰城的权贵,后者又赠送给姑姑,其实还有一件,手上这件本来是后梁国主要送给狩边剑皇叔叔的儿子,尺寸大小与公子合身熨帖。另外一件织金黄袍,奴婢穿了还差不多,公子来穿就太捉襟见肘了。先试试这件。”
梁尘也没拒绝,反正是在北狄,你别说穿亡国蟒袍,就是私下穿上李家天子的龙袍,也没有谁闲着鸟疼去弹劾你大逆不道。在九歌细心服侍下穿上了这身后梁皇室的紫金蟒袍,头戴紫金冠,头冠熠熠生辉,两侧各有锦色带子下垂。
梁尘站在一面等人高的紫檀底大铜镜前,终于露出天下人许久不得见的英俊真容,贵气逼人。尤其练剑以后,身子骨愈发健壮,玉树临风。九歌眼神沉醉,一时竟看痴了,轻声呢喃道:“便是世间的皇帝,让九歌看,也不如公子能衬起这身紫金蟒袍的华贵。公子不做那千古帝王,实在太可惜了。”
梁尘笑了笑,“天底下哪会有我这样的皇帝。试过了,还得睡觉去,别糟蹋了这件好衣裳。你也换身衣裳去,这神凰城昼热夜冷的,别冻着了。”
褪下那身紫金蟒袍,梁尘回了房间,随手抓起紫檀茶几上琉璃盏放有的金丝橘,剥了皮,囫囵吞下,解渴以后,伸了个懒腰,仿佛卸下了一路走来所有的疲惫,倒头就睡。
九歌轻轻走来,心思细腻的她注意到了茶几上的橘子皮,有些心酸,然后坐在床头,听着轻微鼾声,揪心不已。游历之前,紫檀茶几上琉璃盏里的这种品质金丝橘,便是她剥了橘丝,他也不见得会吃,还有从小到大,九歌向来都是看着他睡下了,才会回去休歇,何曾见过他打鼾一次?这得有多累,才会如此?
她侧身躺下,一手托腮,凝望着近在咫尺的安逸脸庞,轻声道:“公子,你现在是奴婢一人的了,不贪心,哪怕只有一天,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