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道宗面对邪凰一族的大决战已经展开。
他知道无心海上史无前例的一幕已经拉开。
他不知道这是为何。
他大脑中总是盘旋着某个年轻公子说的那句话:一月之内,你看到了道宗覆灭的迹象,就会相信,我有手段能让你拥有道宗所有的阵道资源。接下来,你就得与我同行!
这是一个赌。
这是一个让人不敢相信的赌。
阵祖接下这个赌注,只是因为漫长人生之中,能让他有些许兴趣的事情并不多,权当消遣,白拿一座白赤山头的赌,接下又何妨?
因为他看不到他输的半点可能性。
道宗立于无心海已达数千年。
道宗的实力每天都在增长,绝对不是走下坡路的类型。
在这种情况下,你有什么办法让我看到道宗覆灭的迹象?
区区一个月时间,在漫长到以千年为单位的时间跨度里,不过是几次端起茶杯的时间。
过了这一个月,我直接将这白赤山带到青螺山庄,天下间也没有人敢说个不是,到了那天,我得了资源,避免了与道宗正面相对的尴尬,岂不妙哉?
然而,才区区半个月,道宗就跟邪凰一族走到了这种程度,我说你陈天宗和魅凰,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就在此时,他突然感觉阵法有异动。
阵祖一抬头,微微一惊,林苏已经进了他的阵法封锁,端起了桌上的茶杯。
阵祖有一个匪夷所思的发现,这小子的阵法造诣,似乎比当日青螺山庄表现出来的,又有极大增进。
林苏托起茶杯闻了闻:“我说前辈,你可是顶着贪财之名几千年,你也实实在在贪了几千年,就没想过拿你贪的钱财,买点好茶?”
“小子,今日过来,是探讨茶叶好坏的么?”阵祖很冷淡。
“这当然不是!”林苏将手中的茶水一泼,从怀里掏出一只竹筒,给自己倒了一杯,慢条斯理地道:“晚辈今日前来,是想告诉前辈,你我约定的一月之期,似乎不必真的等待一月,只过半个月,相信前辈已经看到了道宗覆灭的迹象。”
“你说的是……道宗与邪凰一族之决战?”
林苏托起茶杯,轻轻品一口,满足地吐口气:“是!”
“你想说,这件事情乃是你之所谋?”
林苏笑了:“但凡不该发生的事情,偏偏发生,后面往往是有一只操盘之手的,不好意思,两大超级势力后面的操盘手,就是区区在下。”
阵祖目光缓缓抬起,盯着林苏,林苏的双眼透过蒸腾的茶雾,看着他。
阵祖的双目,宛若大阵盘旋,林苏的双眼,如沫春风。
阵祖轻轻吐口气:“你们约定的是,看到道宗覆灭之迹象!不是邪凰一族覆灭之迹象。单以此刻战局来看,道宗战意高昂,战果丰硕,如果没有其他变数,道宗将挟覆灭邪凰一族的威势,将收尽邪凰一族的资源,将宗门势力覆盖整座无心海,这,可算不得它覆灭的迹象,甚至可以说,是它宗门发展的里程碑!”
这可以说是揪字眼。
但这字眼揪的,也能让人无法反驳。
两大超级势力正面对抗,是有三种结果的,一是甲灭了乙,一是乙灭了甲,一是两败俱伤。
两败俱伤下下策。
但一方灭了另一方,却可以将下下策变成上上策。
因为一旦覆灭了对方,对方的资源全部占有,修行秘籍进行融合,集两大超级宗门的力量,快速崛起成为全新的超级势力,宗门的实力不仅不会减弱,反而会大幅度提升。
这就是决绝的好处。
这就是那些宗门攻城掠地,宁愿承担短期人员战损的关键原因。
因为他们知道,一旦成功,他们的损失会快速弥补,他们的实力会一跃而进入质的提升。
谁能断定道宗不是这种结果?
如果完全否决这种结果,陈天宗脑子有坑才会真的灭绝邪凰一族!
林苏道:“阵祖于阵,精细入微,但阵祖于天下大势,真是一窍不通!”
阵祖脸色猛地一沉:“小子是否太猖狂了些?”
林苏茶杯轻轻一放:“阵祖也是活了几千年的人物,真的看不出来,道宗残部返程之时,就是截杀的千古良机?这批主要人物一灭,道宗还如何立世?”
“呵呵,半路截杀!”阵祖冷笑:“小子,你来么?”
林苏慢慢站起:“前辈让我们来,也行!我们可以来,但是,前辈不参与的话,自动丧失道宗资源分配权,而且以后在人族世界,你大概也会丧失话语权,你如果舍得,晚辈现在就拍屁股走人!”
“我们”两个字,林苏咬得很重。
阵祖心头微微一跳:“你们……谁是你们?”
“江南苑两位段前辈,病僧,疯道,够不够?不够的话加上莲花峰?如果还不够,加上城主霸圣?”
阵祖哈哈大笑:“小子,你来无心海还是太短了些,你根本不知道人族世界这些顶级人物的心性,也敢……”
声音突然戛然而止。
因为几道惊天动地的圣机,突然就包围了白赤山。
无声无息间,两条人影从阵外而来,只一步间,越过阵祖之阵,此阵,并非顶尖,但一般人谁能渡?
不过,江南苑,段家兄妹显然是例外,他们的大衍一步,离奇神秘。
大衍一步极境,上穿苍穹,下达九幽,他们纵然未达极境,但穿过这座阵,依然只在一步间。
两兄妹一到,阵祖起身。
右侧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病僧身上莲花朵朵,穿阵而来,他全身上下,精气神满分,何曾有半分病像?
左侧一道人影闪过,看着在阵外,其实,他在阵内,疯道。
今日的疯道,头发胡须很是得体,一件灰白的道袍也甚是干净,更过份的是,他的指甲缝里竟然没有陪伴他上千年的污垢,最最过分的是,他竟然只有一人——与他朝夕相伴的那个兄弟没了。
阵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你们……你们……全都被这小子忽悠了?”
一句话,四人无言,面面相觑之际,脸色颇有几分怪异。
“咳!”一个声音从阵外传来:“阵祖前辈,有句话小女子不得不说,虽说阵道乃是天道之精致入微,但修阵之人,也该胸有大势,如不观大势而只观其道,其道,只能越行越窄,进而陷入死局。”
伴随着这声音,面前之阵轻轻一扭,俏生生的孙真也出现在他面前。
“现在前辈能看到道宗覆灭之迹象否?”林苏这句话一出,阵祖胡须轻轻颤抖,显然甚是纠结。
“如果阵兄尚且看不到,贫道倒有一策!”疯道道。
疯道开口,疯狂为基本色调,阵祖早已习惯,但今日的疯道,他似乎完全不懂。
阵祖吃惊地看着他:“道兄请讲。”
“人族顶级势力之中,尚有一方势力,且看这位小兄弟能否说服于他,如果小兄弟连霸兄都能说服,阵兄从了他如何?”
这是一级台阶。
阵祖一把抓住:“好!”
林苏笑了:“好!”
下一刻,六人一齐回程。
离城之中,城主府。
霸圣看着面前一字排开的六人,眉头皱得老高:“四位并肩而来,出了何等大事?”
他只说四位,没说六位。
因为在他的字典中,并没有林苏、孙真这小辈的位置。
他着眼的永远都是站在最顶层的几个人。
但,这四人一言不发。
林苏一步上前:“道宗与邪凰一族决战已起,我们欲请城主截杀返程之道宗,一举荡平道宗全宗。”
城主脸色阴沉:“此举事关重大,你这个小子有何资格……”
林苏手轻轻一抬,打断:“正因为事关重大,城主莫要扯得太远,在下给城主出个选择题吧,参与还是不参与?一言而决!”
城主眼中凶光陡然大盛,但他还是强行压制住:“参与如何?不参与又如何?”
林苏道:“参与,从此就是同路人!不参与,我不介意换一个城主!”
城主全身紫光突然迸射,但是,看着面前这六人,城主眼中的紫光慢慢熄灭,一口气轻轻吐出:“人族世界,这些年被道宗、邪凰一族压缩在区区万里之地,有此良机,岂能错过?来啊,上酒!”
一顿酒下来,达成共识。
酒宴之后,城主霸圣拍拍林苏的肩头:“小子,往日人言本圣霸道,今日你小子比本圣还霸道,敢问究竟有何底气?你真的确定你身后的人都会铁心帮你?”
林苏道:“我不确定!但是你也不确定!人啊,都有一个惯性思维,对于不确定的事情,总会朝最坏的方向去想,你承受不起这最坏的结果,所以,你就必须就坡下驴!”
霸圣巨目一翻:“你骂本圣是驴?”
孙真吓了一跳,难道说霸圣摸到他的底牌后,有再度翻脸的意思?
林苏叹道:“你以为将你比喻成驴是骂你?我可告诉你,你的治理比驴都滥!”
几大圣人头发梢都竖起来了,我靠,你小子也太过分了吧?
霸圣更是大怒。
林苏拍拍他的肩头:“很不服气是吗?来来来,我告诉你一件事情……”
他的嘴巴凑近霸圣的耳朵,咬了一阵,霸圣脸色变了……
脸色风云变幻之际,他与霸圣勾肩搭背重新来到了阵祖面前。
“阵祖前辈,进入无心海,我第一个上你的门,最后一个锁你的口!”林苏道:“说吧,最后的决定是啥?”
阵祖瞅瞅这个,瞅瞅那个,长长吐口气:“小子,如果老夫依然不上你的贼船,你会不会跟他们联手,真的弄死我?”
“对于不确定的事情,不妨朝最坏处想!”霸圣开口。
我日!
你t娘的还是霸圣吗?阵祖肚皮里一阵翻滚,差点爆粗口……
……
人族世界最顶端的大变,寻常人完全无感。
当然,远在南方海域血战的道宗宗主更加无感。
如果非得说有什么感觉的话,那大概也是一种叫肉痛外加兴奋的双重感觉。
肉痛的是,每一日,他的部下都在减员。
兴奋的是,每一日,离终极目标也在接近。
第五日!
是一个大日子!
一场空前激烈的大战,在碧梧山下展开。
这一战,李泽西带来的人,几乎尽灭。
道宗三千长老,消掉七成。
道宗一百零四圣出山,此战之后,直接砍半。
就连修为摸到高阶圣境的大长老,也被一根从碧梧山飞出的凤羽劈成两半,虽然最终没有殒落,但离殒落也在一线之间。
堂堂道宗大长老,道心半毁。
然而,邪凰一族损伤更重。
邪凰一族也是有一百多位圣级力量的,至此,只剩下最后三十余圣人借着这根凤羽之威,隐入了碧梧山那座碧玉宫。
邪凰一族当然还有其他力量,那是外围的七十三部,但是,这些外围力量中连圣级都没有,隔着上万里地,看着他们心中最高的殿堂,在这场残酷大战中风雨飘摇,向前踏出一步都需要很大的勇气。
所有的迹象都显示,绝灭邪凰一族的千古伟业,就在最后一击之中。
陈天宗手缓缓举起,诸天道纹化为彩云连绵万里……
“毕其功于一役,杀!”
轰!
四十多尊圣人同时出击,掀起的惊涛骇浪,眼看就要将万里之地完全吞没。
突然,那座碧玉宫殿涟漪泛起,涟漪一出,宛若惊涛骇浪之间,绽放了一朵碧绿的梧桐花。
梧桐之顶,上达苍穹。
梧桐之后,尸山血海。
一女高座王座之上,她的眼中,碧绿一片。
魅凰一出,宛若将远古神魔领域,一步照进了现实。
四十多尊圣人从四面八方齐至,魅凰额头秀发轻轻一飘,四十多尊圣人一齐震退。
魅凰一步踏出,她与陈天宗中间位置的三尊圣人,毫无征兆地化为血浪。
陈天宗一步踏出!
他身后的漫天道纹宛若一张惊天巨网,他就象是面对魅凰惊涛骇浪的海域,张网待捕的渔夫。
“陈天宗!”魅凰冷冷道:“就因为本座失手杀了你之一子,你竟然将战局步步推到如今!”
“魅凰!你错了!”陈天宗道:“让本座将战局推到如今的,并非只有我儿之死,还有最关键的一点你不可不知!”
“道来!”
陈天宗道:“因为本座可以灭了你!这,才是关键!”
这就是枭雄的思维。
枭雄的世界里,个人仇恨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办到!
如果道宗实力不足,灭不掉邪凰一族,你别说杀他一个儿子,你杀他所有儿子,他照样会忍。
但道宗实力到了,可以灭掉邪凰一族,哪怕你送他一个儿子,他照样灭了你!
无关仇恨,无关交情,只关乎实力。
这就是陈天宗的回答。
魅凰道:“如此说来,本座杀你儿子事件中的隐情,你根本没兴趣知道?”
“是的,本座毫无兴趣,因为事已至此,不管那件事情中,到底有何隐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本座灭了你,可以一统无心海。”
魅凰长长叹息:“那,就灭吧!”
她的声音一落,碧梧宫轰然而碎!
每一片砖瓦,每一段宫墙,每一株花树,每一方密室,全都破碎!
以她为中心,整片天地,方圆万里之遥,尽成万里星空。
星空之中,尸山血海。
星空之中,一只巨大的凤凰宛若上古天神。
这只凤凰眼中含泪。
一滴泪突然滴落,有九天星辰之晶莹,亦有来自九幽深处的幽诡……
凤凰泪一落,天际碧浪涛天!
陈天宗所在的区域,外围的上千长老同时灵魂离体,灵魂离体之时,尚是圣洁无伦,但片刻时间,尽皆变成妖异的碧绿,反过来包围陈天宗和他的核心团队——四十三圣。
道宗大长老脸色大变:“邪凰血脉之力,邪凰泪!”
邪凰泪,最是恐怕,一旦沾身,灵魂立刻被对方掌控。
纵然圣人,都未必能够保持灵台三寸清明。
李泽西也震惊了。
他知道邪凰泪,当年黑幽皇掀起大苍开国浩劫,剑门与其生死拼杀,最后关头,黑幽皇以血泪之咒入侵剑门弟子之灵,导致剑门三千人灵台被污,无奈只能以万杀剑碑封神,这血泪之咒,灵感源于邪凰一族的邪凰泪。
当日的黑骨魔族,本是邪凰一族入侵九国十三州的先头部队。
他身为黑骨魔族,对于这段惨痛、深刻且复杂得无以复加的历史,如何不知?
世间再现邪凰泪,对准的却是包括李泽西在内的道宗。
陈天宗霍然抬头!
他的头一抬,身后道纹突然化成道海!
道海之上,狂风大作,凤凰泪挟带的尸山血海可以覆盖苍穹、可以覆盖地狱,然而,却也渡不过他道海的方寸之间。
魅凰咯咯一笑:“陈天宗,你之道海,号称方寸之内,你为天道,然而,也只是方寸之内而已,你护不了你的部下!待得你道宗所有圣人尽成我旗下之奴那一刻,你说是你吞并我神凰一族,还是我吞并你道宗全宗?”
声音一落,她的眉心,一滴晶莹的泪再现。
这滴泪,跟刚才的泪看起来完全一样,但是,一出,化为漫天烟雨……
陈天宗之道海可阻世间万道,但是,挡不住这滴烟雨……
轰地一声,道海收缩,已是方寸之间。
烟雨迷蒙,洒落万里之内。
道宗数十名圣人大惊失色,同时撑开圣域,然而,隔绝一切的圣域,面对无边的烟雨似乎根本不设防,数十圣人感受着灵台的震颤,全都惊恐交加。
就在此时,陈天宗一声断喝:“道海花开!”
哧地一声轻响,八十一朵道花同时盛开。
每个圣人面前都有一朵。
道花一开,无边烟雨烟消云散。
每朵道花,都演绎出“方寸天道”的极致威能。
“好!”魅凰赞道:“世人均言我魅凰离万象半步之遥,现在看来,你陈天宗亦是!竟能演绎八十一处‘方寸天道’!奈何,你的修为毕竟差我半筹,这半筹之差,就导致你我结局天壤之别……且看我千年参悟之所得‘凰域欲渊’!”
凰域欲渊四个字,嘶哑。
但嘶哑的声音,偏偏挑动所有人最原始的欲望。
陈天宗脚下,赫然出现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这深渊,似乎无视一切道则。
深渊之中,一只手伸出,纤细绝伦,轻盈滑水而过,摘下三朵道花。
这正是陈天宗给自己营造的“三星道域”!
三朵道花被深渊里一只美得无与伦比的妙手摘取,他的道域就破了。
陈天宗心头大震,手轻轻一伸,摘道则为刀,一刀斩下。
哧!
纤手化为嫣红的花瓣消失。
但是,陈天宗心沉如水,因为他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深渊出现在各处,妙手出现于各处,摘下一朵朵的道花。
随着道花的摘下,他部下的圣人赤ll地暴露于烟雨之中。
魅凰用高他半筹的实力,印证了她所说的那句话:你的方寸天道只能护住你自己,护不了你的部下。
道宗攻打邪凰一族的数万人马,到了最后一步,只剩下大浪淘沙最后一千余人,现在除了这四十三圣和他自己之外,全都中了魅凰的邪凰泪,成为她的人。
如果这四十三圣再度被她所趁。
那战局就会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他成了孤家寡人。
魅凰反而占据大势。
她大势一占,反攻道宗,道宗如何守?最终的结果将是,道宗被她吞并。
这就是魅凰!
前期的大战,她没有出现,任凭自己部下被道宗大军蚕食鲸吞,也借这机会消耗道宗顶层力量,在最后关头轻轻反手,如同从无底深渊中伸出来的那只纤纤玉手,轻轻悄悄地摘取属于她的战争果实。
突然,陈天宗视线中出现一条船……
这是一条很破很破的船……
船上有一个很老很老的人……
船在海上漂荡,人在船上摇晃……
然而,大浪万千重,船未翻,人未落,这一刻,船边深渊形成,小船游走于深渊之侧,立时就要倾覆。
空中烟雨迷蒙,也将这幅场景映衬得分外凄凉。
他,当然是李泽西!
李泽西手中船桨突然一立,无边烟雨分向两旁。
他的右手一起,船桨化为一剑!
手一分,剑出鞘!
哧地一声,漫天烟雨之下的万里大海,化为万里春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