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公府宴会大殿,宾客们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一帮武人几杯酒下肚,哪里还有斯文在,多有一手提壶,一手执杯,离席四处晃荡者。
“哎呀,北元皇后啊…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少特娘的扯淡,老子也不知,此事休要再提,以后某家真擒了来,那也该交由陛下发落。”
蓝玉骂骂咧咧,这话题今日就绕不开了!
“原来那帮蛮子躲在捕鱼儿海啊,难怪近些年北征一直寻不到他们主力…”
“少放屁,此乃军机大事,长生老弟非我辈中人,不懂此道也就罢了,我等岂可咋呼?出了此间都把嘴看牢了,谁知有没有北元探子,小心泄密掉了脑袋!”
……
徐达、李文忠二人也聚在李善长一桌讨论,
“怕是陛下那里要毕其功于一役,以免夜长梦多。”
“合该如此,今日也不曾料想有此一出,否则倒该劝劝那后生。”
说话间李文忠还特意朝陆长生那桌瞄了一眼。
“也不知这后生说的是哪一年之事,唉,想来那会咱们几个老家伙都入土咯,否则如此阵仗,岂会叫蓝玉这小子抢了头筹!”
徐达有些吃柠檬,封狼居胥啊。
李善长笑的像只狐狸,
“天德,喏,回头瞧瞧,两人多登对,不如早些让那小子改口尊你一声‘泰山’,还怕他知道的不给你抖落清楚?”
徐达听话地回瞄一眼,不禁老脸一红,自家那不争气的正巴巴凑着人陆长生问东问西,哪有女儿家一点矜持,没好气道,
“老狐狸,你少扯,为老不尊,尽说些有的没的,且自罚一杯再说!”
李善长打了个马虎眼,朝下方乌糟糟处扫了一眼道,
“天德,差不多了,正事要紧,再耽搁下去,这些贼厮还能有几个清醒。”
徐达与李文忠交换眼色,点点头,各自回了自己座席。
话说陆长生这一桌,菜基本没动,实在是两人经历下午的剖尸,短期内都别想有胃口。
“那个年代的女子都能寻一份差事,自给自足吗?”
“嗯,男女各凭本事。”
“她们能做主自己的婚姻大事吗?”
“大抵是能的,讲究自由恋爱,当然也不排除有些会遭父母反对。”
“你之前说大明的女子生孩子太早?”
“嗯,那个时代规定女子最低结婚年龄为20岁,实际往往24-5岁后才考虑结婚,一夫一妻制,所以孩子也生的极少,鲜有超过3个的,一个两个是主流,讲究优生优育。”
徐妙锦面露向往,突然想到什么,邪魅一笑。
“听说你府上那两个丫头也才14-5岁…”
陆长生点点头,
“嗯,春儿,夏儿。”
“那会不会不适应…”
陆长生想到两个丫头伺候沐浴的场景,继续点头,
“一开始确实不习惯,可这世道不都这般么,不让她们伺候,怕是连累她们过不了宫里那关。”
两人好像没聊在一个频道。
徐妙锦银牙紧咬,赌气似的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不再发问。
此时徐达举杯,
“诸位,且让我们共敬长生先生一杯!”
众人纷纷回归自己席位,齐齐举杯,
“敬长生先生!”*x
陆长生受宠若惊,先干为敬,随即翻杯朝下,
“先生二字不敢当,长生先干为敬!”
“好!”*x
“痛快!”*x
徐达饮尽一杯,对这位后生愈发满意,余光却见自家闺女面露不悦,这丫头又犯哪门子邪?
“今日请先生过来,实则是想请教‘明皇集团’一事,事关我勋贵子孙福祉,而我等皆胸有疑虑,还望先生不吝解惑。”
陆长生暗骂,老朱不当人子,这帮勋贵定是以为这坑爹的‘明皇集团’出自我手……
“三位都是功勋卓着的前辈,先生二字当真是折煞长生;便是在场年轻勋贵能以平辈论交,也是长生得了便宜。”
“还请三位前辈此后以晚辈看待长生即可,诸位有疑惑,长生知无不言就是!”
“好,长生老弟!”*x
“如此才能凸显亲近,老弟好样的!”
“为咱们多了个长生老弟,诸位,咱们再走一个!”
蓝玉召集下,众人纷纷应和。
陆长生双手聚宝朝下方众人兜了个圈,
“诸位兄长,请!”
徐达三人彼此交流眼神,皆目露欣慰,此子不骄不躁,关键允文允武,着实不错!
李善长最善言论,寥寥数言便将朱棣上门的意图说了个通透。
与陆长生所想大致不差,却是多了几条:
首先洪武一朝的明皇集团,藩王、勋贵、公主、驸马、一应有爵位的外戚,无需考核。
其次是董事会成员只有藩王能担任,勋贵只能屈居其他职位。
再有勋贵们需要上缴全部土地,且入集团后家族不可额外从事其他商业。
最后则是一应存款需要优先存入皇家银行。
而朱棣虽透露皇明集团经营特殊项目,盈利前景颇丰,却并未提起与勋贵们如何分润。
陆长生不知老朱是真有心想勋贵子嗣无忧,还是为了更进一步集权,将勋贵们温水煮青蛙,聪明的李善长之流必定也品出了其中意味,这才有了今日这个局。
若真是为了集权,陆长生这一揭露,分明是戳穿了老朱的谋划,可陆长生怕吗?
从心而论,人家都是拿命拼出来的,帮你老朱建了朱家王朝,难道只允许你朱家子嗣活的滋润?
陆长生起身,声如雷鸣,
“诸位,华夏数千年来,百姓头顶始终压着数座大山:”
“地主豪绅,世家望族,贪官污吏,勋贵,藩王,皇帝及他的后宫!”
众人齐齐心头一凛,这事谁都知道,但谁也不敢这么赤裸裸说出来啊,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这些朝代,统称为农耕时代,社会财富基本靠土地中刨出来,所以适才说的这些特权阶级,皆在主动或被动地圈地。”
“主动自不必说,所谓被动,比如历朝历代的皇帝,看似没有大范围圈养佃农,可他自身及后宫佳丽们用来花销的金钱,追本溯源,也就是有人在替他圈地。”
“新朝诞生,势必伴随血腥,杀来杀去,死最多的还是百姓。”
“因此开国初期,人口很少,同时也有许多旧的世家大族,地主豪绅,勋贵特权等消失在战火中。”
“此时新的特权阶层,新的豪门望族正在崛起,手中还没有那么多的土地。”
“百姓有足够的土地耕种,随着荒地越来越多被开垦,百姓们渐渐能吃饱肚子,而那些特权阶层这时候也在大力圈地,发展自身。”
“历经开国前几代皇帝,哪怕这些皇帝并没什么作为,但国家逐步稳定,百姓有地种,有饭吃,而权贵、士绅豪族们有地圈,贪官污吏们有钱捞,上上下下皆大欢喜,可不就是盛世嘛!”
众人若有所思,不去细细考虑也就罢了,被赤裸裸挑明后,可不正是如此嘛!
“百姓吃饱就会多生娃,王朝人口多了,土地却有些不够分了,此时也就到了王朝兴盛的顶峰。”
“这时候的肉食者早已习惯了他们祖上积累家业的做法,哪里管百姓死活,继续圈地,尽管地窖里的钱粮成山,数代人也花不完,可贪婪已经刻在他们骨血中,无法自拔!”
“而另一个外界因素在于,地球的自然气候变迁其实是有规律可循的。”
“新王朝诞生后虽然依旧有灾害,却远不如王朝末年。”
“关于气候冷暖变迁周期,这里就不说于诸位听了,有兴趣的可以去借鉴王朝更替史。”
徐达、李文忠二人齐齐将目光投向李善长,毕竟这位读的书多。
李善长此时眉头紧锁,气候影响王朝兴衰他理解,可却头一次听说气候变迁有迹可循,不行,回去后得好好翻阅典籍。
“其实气候变迁又如何?无非是冷暖差异以及变动带来的影响。”
“归根结底无非是,寒冷,洪水,干旱!”
“寒冷这一条若百姓有饭吃有衣穿,又岂会影响王朝更迭?”
“洪水无非是中央朝廷、地方官僚不作为罢了!”
“干旱更是无稽之谈,且不说史上早有水车,只说这地下源源不断的地下水,无非是组织人力挖井罢了!”
“归根结底还是肉食者盼望着天灾过境,否则他们怎好囤积粮食发财,从活不下去的百姓手中低价并购土地?”
“上有对预防灾害,基础建设的不作为,中有贪婪肉食者盼着天灾人祸,下面一群百姓面对越来越少的自耕地,再有天灾的加剧,自然又进入了流民状态。”
“而自古以来,长城以外的威胁就没断过。”
“那群靠放牧为生的人,更不具备抵御天灾的能力。”
“王朝强盛时,他们就算饿死也不敢入侵。”
“王朝衰败时,他们为了不饿死,就会不断过来劫掠,甚至机缘巧合下,入主中原称王称霸也不是没有过。”
“大朝会讲过的故事,这里就不赘述了。”
陆长生环顾众人,朗声道,
“想要王朝长存,想要百姓安居乐业,势必要搬去百姓头顶的几座山!”
“嘶…”
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陆长生抬手微笑道,
“国家岂可没有领头人,陆某还没那么大胆子,挪谁也不能挪老朱不是!”
一众人这才哈哈大笑。
“藩王们的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论圈地,论垄断商业,除了陛下,谁能望其项背?”
“而却是有些行业,不能假民间商贾之手,只能归于国有,所以陆某谏言陛下成立藩王集团,规范门槛,一来求个子孙上进,二来也是给他们谋个前程,不至于欺行霸市,做那与百姓抢生存空间之事。”
“如此藩王与陛下利益捆绑,彼此督促,也能将那些个特殊行业运营好。”
“而这些都是大投入却微利的行业,对单个百姓来说并不会影响他们生存,但百姓基数多啊,所以总收益自然丰厚。”
“发展这些公共事业,也能促进国家发展,利国利民。”
众人皆点头,如此安排再好不过。
自古以来藩王都是头疼的问题,掌兵权怕他造反,圈养起来耗费国库不说,圈地垄商,欺男霸女,谁能制衡?
李善长面露疑惑,
“可我等获悉的非是藩王集团,而是藩王勋贵一体的明皇集团…”
陆长生略一拱手,摇头苦笑,
“适才我说这般多,就是想告知陆某的用意。”
“不曾想好事变坏事,唉!”
众人疑惑不解,纷纷做侧耳聆听状。
“刚才说百姓头顶诸多大山。”
“藩王是,难道勋贵就不是了吗?”
“若藩王是虎,勋贵就是狼啊!”
众人齐齐默然,无人能反驳,即便最擅长诡辩的李善长也只能摇头苦笑。
“藩王集团的初衷再好,运营起来总会有缺漏,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磨合。”
“特别是随着时间发展,原本制定的分配定额必然需要重新调整。”
众人点头,这利益并非定数,若后代藩王们认为之前定下的分配不合理,怕是有的闹腾。
“我这里有勋贵集团一法,并未着急提出。”
众人眼神雪亮,竟还有为他们量身打造的勋贵集团?
包括徐达三人齐齐呼吸加重,若有这,他们何必伤脑筋考量掺和皇家内部利益分配的得失?
“藩王集团需要磨合调整,涉及分配的一改再改,他们父子、爷孙一家人好商好量倒是无所谓。”
“可若定下勋贵集团制度,后面若涉及利益分配再改来改去,叫天下人听了去,要么是勋贵们利欲熏心,要么是皇家食言而肥,哪一样都不好看,所以我才想尽量往后拖延。”
众人恍然,的确如此!
“倒是难为老弟了,老弟为我等勋贵费尽心思,我等武人当铭记于心,来,诸位,咱们再敬长生老弟一杯!”
蓝玉起身吆喝,众人纷纷附和。
一阵觥筹交错后,李善长询问道,
“后生,可否透露一二?”
“一来我们这些老家伙怕是有生之年看不到这勋贵集团咯,却也不想带着糊涂下去!”
“二来我等群策群力,或能帮着查漏补缺。”
事关子孙福祉,纵是李善长此刻也没了那份工于心计,满是坦诚。
陆长生笑的谦逊,
“李前辈不问,长生也该提出来供诸位参考,毕竟能否实施,如何完善,非是长生能决断的。”
说到这,陆长生提杯高举,
“来,长生敬诸位一杯,祝酒词嘛,就为老朱他老人家总是好心办坏事!”
一众咋咋呼呼端起酒杯的勋贵,听完这后半句,皆戛然而止,场面诡异的安静。
犄角旮旯的那位,吧嗒,铅笔芯端了……这尼玛祝酒词,该不该如实记录?
陆长生不以为意,今日菜一口没动,空腹喝了许多,有些上头,好吧,陆大爷这是装作酒劲上头,
“把儿子们的利益分润给勋贵,得是多好善意,说明老朱时刻念着你们的功劳…”
“妄图虎狼同吃一锅肉,最后肉与狼傻傻分不清,哈哈哈哈,来,来,来,干!”
大厅依旧安静的诡异。
徐妙锦脸色变幻,起身笑的夸张,
“呵呵呵呵,还真是好心办坏事,但至少陛下是想着咱们勋贵之家的,来干!”
李善长三人彼此快速交流眼色。
老朱的腹黑他们皆有领教,否则他们又岂会沦落到清闲衙门?
陛下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会不会就是存了驱虎吞狼意?
这酒老哥仨默默而下,皆不是滋味。
蓝玉紧随徐妙锦,
“至少陛下是一心为我等考量,不枉咱们拼死征战,当浮一大白!”
大部分脑筋大条的武勋只道冷场的原因是陆长生开了陛下的玩笑,此刻说开了,也就没了那份顾忌,咋咋呼呼痛快饮酒,好不热闹。
可小辈中也有心思缜密之辈,诸如驸马李琦,诸如饱受打压的常遇春之子常茂。
朱家的子孙岂会允许他们的后辈来分润藩王集团那巨大的蛋糕?
陆先生说的够清楚了,妄图从老虎嘴里分肉的狼,它也是肉啊!
再瞅瞅那些个肌肉发达的蠢货,是真不知还是装疯卖傻?
陆长生将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落座时恰好对上了徐妙锦的忧心忡忡的目光,轻声安慰道,
“无妨,俗话说鸟尽弓藏,可陆某的勋贵集团设想,还是能给勋贵后人们找一条能证明自身价值的道途。”
陆长生无非是给朱元璋寻个台阶下,无论他安的是什么心思,也只能吃瘪承认是‘好心办坏事’。
徐妙锦就是知道陆长生以一己之力搅乱皇帝的心思,才帮着打马虎眼。伴君如伴虎,回顾陆长生腾空出世至今短短几月,外人不觉,可他又是怎样游走在刀尖之上…
徐妙锦望着陆长生那深邃的眸子,只是点头,苍白言语不如留在心里,只是愈发叫人心疼罢了。
陆长生自顾自再饮一杯,
‘罢了罢了,我记忆里的那一世也只是连村干部都没当过的人,最是无情帝王家,老子该努力的也差不多了,尽早离开这旋涡就是!’
起身,打着摆子,含含糊糊将勋贵集团的大概描述了一番,便告罪一声,先行离去。
所谓勋贵集团,无非是前文说的,成立几家武备研究、生产集团,彼此竞争军中订单,具体细节,一来可以借鉴藩王集团,二来以李善长等人的聪慧,何须他这政治门外汉班门弄斧!
徐妙锦被众人推举出来送陆长生出府。
府门外,蒸汽车在洪武大街对面等待。
凉风习习,繁星满天。
徐妙锦踮起脚尖,凑近陆长生的耳朵低语,
“帝王一怒伏尸百万,并非戏言,你为大明百姓,可也要顾及自身安危!”
幽香与吐气如兰共存,陆长生鼻尖、耳朵齐痒痒,酒精趁机作乱,弄的他心也痒痒,赶紧朝后退了一步,眺望星河,
“从心罢了!”
转头对上徐妙锦白皙的俏脸笑道,
“多谢徐姑娘相送!”
望着远去的飘逸长袍,徐妙锦眸中泪花闪烁,有几人真的懂陆长生与软禁无异?
‘辛苦了,陆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