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的火光中,伊尔登朝遏必隆看去,只见他已红了眼眶,遂长叹一声。
但也只是这么一小会儿的感慨,他便又抬头问道:“范文程既失了踪影,可是已入宫了?”
“我也不知。”遏必隆道:“离西华门最近的桥被炸断了,我从北桥绕过来时只发现阿达礼与正白旗在乱绕,遂动了手...待之后收敛战场时,只有一辆侧翻的马车,想必是他已经朝范文程动手了.......”
伊尔登点了点头,抬步朝着摆放尸首的队列走去,低头凝视了一阵,忽然道:“那么阿达礼与范文程的尸首呢?”
“阿达礼坠河了。”遏必隆道:“还有许多正白旗的尸首也在太液池里,正在捞。”
“你确定他死了?”
“你什么意思?”遏必隆转头道:“我亲自动的手,射中他三箭,也亲眼见他从马上坠到池里,就是这会儿能爬起来,也淹死了,你且不知正白旗悍勇?没让他逃掉已是万幸...那时,你还在与鄂硕闲谈?”
伊尔登知他还沉浸在自相残杀的愧疚里,但却不理会他这些脾气,又问道:“除却这些人,其余还有谁知晓真相?”
“没有,事情到此为止了,这里一共一百三十六具尸首,皆是愿意跟随阿达礼闯西安门的正白旗...但如今鄂硕与他已死,京城里没有谁再敢揪着文渊阁与细作一事不放了。”
“多尔衮那边呢?”
“倘若有消息也没有那么快传过去。”遏必隆道:“我本是明日就要带你那批御前侍卫出使山西,可到如今此事过后,还得看陛下的意思了。”
伊尔登这才点了点头,问道:“你心中存疑,可知我为何要杀鄂硕?”
遏必隆叹了口气,道:“他与阿达礼牵扯过深,从一开始便盯着范文程与宫里在行事,多尔衮回京后只依靠他们就能知晓文渊阁的真相。”
“老夫也给了他机会。”伊尔登解释道:“陛下想收尾此事其实也与他来寻老夫的目的一致,而老夫也以为他不知,可谁叫他那日撺掇多铎入宫搅事,如此才惊觉。”
“或许不是他呢?”
“不重要了,关键是知情人等必须去死。”伊尔登话语一转,又问道:“范文程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也不必瞒老夫,实话实说即可,他死在阿达礼手上,又或是死在你手上都无妨.......”
“我说了,事情已毕!”
遏必隆喝了一声,然后神情马上又萎靡起来,闭眼不语。
伊尔登也似乎意识到什么,道:“你且都知晓了他是诱饵?”
“是。”
遏必隆喃喃道:“他就是进宫了又如何,陛下都能下决心动摄政王府了,如此...你以为逼他送细作入宫,真是只要他这个无权无势,又牵扯过多之人的把柄吗?”
“别纠结了他的死活了,他只是被推到了台面上,自以为做了操盘手,还自作聪明的想用细作替罪,但却没想到用他的陛下又该怎么办?至如今,他倘若活着,那阿达礼与鄂硕的死怎么交代?文渊阁与近日京中的混乱又该怎么交代?
还有真正对内阁与摄政王府动手的是谁?”
说到这,遏必隆指了指地上鄂硕的人头,又指了指自己的胸膛,道:“是你我,而如今你我也是知情人等,你要杀干净,一个不留,就要从自己开始.......”
伊尔登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陛下既用了我们,而我们牵扯进此事也杀了人,不要如范文程这般自作聪明了...”遏必隆收起了刀,道:“罪责是推不掉的,如此,才能真正交代清楚。”
“你竟能有这般心思?”伊尔登有些愣住。
“谁不是被逼出来的?”
遏必隆道:“你我是,陛下也是...事情既了结,回宫里请罪吧。”
~~
清晨的昭陵里走入了一支队伍,脚步声踩在积雪上哗哗作响。
索尼于小屋前站立,看见了队伍中那面庞大威武的大清龙旗。
只还未向前走几步,便有几个太监恭恭敬敬的跑过来请他去屋里候着,随即又搬来许多火盆,朝着屋里架去。
他神情一顿,似想到了什么,也转身进了屋,搬来了两张椅子靠在火盆旁,往上一坐,等待着。
未久,穿着一袭明黄色的福临踏过了门槛,对后赶来的御前侍卫摆了摆手。
他起先并未去看索尼,而是盯着屋子正中央那块先帝的灵位牌匾,见香火鼎盛,这才转而往索尼面前一坐。
望着福临这般沉默的神色,若是其他臣子在这恐怕都只敢战战兢兢,但索尼却不同,他当即便笑了一声,道:“陛下,宫中近日发生了何事,还请勿要再瞒老臣。”
福临盯着火光道:“朕用了范公当诱饵,把摄政王府的人引进了宫里,出宫之前,遏必隆与伊尔登想必已经办完了此事。”
闻言,索尼长叹一声,应道:“这也是不是陛下一开始让老臣去找他的缘由?由他操盘,再由他出面揽下罪责,老臣也已在朝会上替了他一阵,打下去了宁完我与多铎,此般说来,多尔衮最后留下的鄂硕与阿达礼也是被他定罪打下去了?”
“不。”福临道:“他们死了,另外朕在宫中等了许久,范公也没来见朕。”
索尼皱眉道:“他们虽知内阁缘由,但赶尽杀绝是否做的太过了?”
福临没说话,只抬眼看着他。
“杀了也无碍,内阁之事已经发生了。”索尼喃喃道:“他们揪住不放,谁也不得安宁,又是摄政王府的羽翼,不趁机剪除掉,待大军南归入京,多尔衮与济尔哈朗身在京中,便更不好动了,只是在外怎么交代过去?”
“还未定,朕来请教叔父的意思。”
索尼沉吟道:“他们与正白旗这些年嚣张跋扈惯了,带兵闯入宫闱,此乃大忌,多尔衮是摄政王尚不敢做,几个奴才...呵,定个谋反叛乱之罪也不为过。”
“是,那便照叔父的意思办了。”
索尼点了点头,问道:“还有其余人等,如多铎,宁完我,陈名夏等牵扯进此事之人陛下该怎么处置?”
“此事,侄儿也要问叔父的意思。”
“范文程行事重大,已是打破了京中两系的格局,要慎重处之。”
索尼缓缓道:“再看这几人,陈名夏一开始由多尔衮软禁,除却其子陈掖臣身死,他不知实情,此人原也是内阁朝臣中唯一幸存之人,事情定后再向其动手,颇为不妥,老臣请见他,向他说明事由后,或可让他出面混淆视听;”
“而宁完我,陛下那日朝会之后,他见文渊阁起火,想必也猜出了缘由,他回府递出的那道奏疏有求饶之意,但不可就此放过他,其人心思不定,不好掌握,老臣手上还有一封多尔衮给他的密旨,可借此让他包揽京中动乱罪责,再寻机贬出京城;”
“至于多铎,他自此过后便半昏不醒,豫亲王府侍卫禀报说已时日无多,但也不可因此大意,其人身份过高,又是辅政王,还是派遣侍卫软禁,至于他心中所想,就由他去吧.......”
“最后一件事,老臣听闻陛下已先前派遏必隆处理范文程在京中所留的痕迹了?”
“是。”
“小鱼小虾留着终究不够稳妥,包括京中数次起火大乱便也是范文程行事不周,待摄政王府的罪名下来后,老臣还是让御前侍卫再清理一遍......”
直看福临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索尼才微笑着问道:“适才陛下说起范文程...他为何没去宫里?可是被阿达礼追的吓破了胆?”
福临沉默着。
“怎么了?”
索尼道:“且说是范文程没来的缘由,无非只是为此,他也有私心,想要借替陛下行事之际重出朝堂,但若至此这般便不敢进宫了,倒不像他.......”
“范文程...应该死了。”
索尼当即便生起了怒气,道:“阿达礼杀的?这个狗奴才.......”
然而福临却依旧摇了摇头,道:“叔父适才也说了,他是主使,也要由他来担罪责?”
“是。”索尼疑惑的点点头,道:“他一个破落的旧首辅,行事其实倒也不差,能够压住众人,但如此之大的罪责,他担不起,多尔衮与济尔哈朗也不会就此罢休,敢问陛下......”
“朕会下一道罪己诏。”
福临忽然道:“朕很清楚,从即位开始,担子便在自己身上。”
索尼一愣,抬起头,恍然的看向火光中福临那张有些稚嫩的脸庞。
“陛下......”
“叔父放心,范公也可能是没死,朕会派人查清,至于其他,遏必隆与伊尔登还有如叔父等人,都不是立在朕之前的屏障,朕不会胡乱怪罪于人。皇阿玛也不会希望这般。”
索尼松了一口气。
福临道:“此次来寻叔父,便是事情已结束了,朕会重组内阁,分为内三院,暂且就由叔父代领议政大臣,再加之设立汉人六部,希望此般可由前线的皇叔父放心,还有今朝会试,也要劳烦叔父主持了。”
“老臣领命。”
说着,福临站起身,道:“朕曾听宁完我说京中的局势如同一个笼子,赌徒各自放入蛐蛐螳螂或是黄雀进笼争斗,他是赌徒,自然会联想到这里,叔父觉得依朕看来像是什么?”
“老臣不知。”
“是一个棋盘。”
福临道:“天下其实也莫过于是一个棋盘,朕摆上了一个个棋子,希望他们连成一片,在至关重要的一手中替朕赢得优势,直至问鼎天下,开创一个盛世,诸如范公与叔父,还有遏必隆与伊尔登他们可能都意识到了,他们在任由朕摆弄,去做一些不得已的事,包括内斗,自相残杀,算计一切...总之,棋盘上只有格子,跳入一个格子又是下一个格子,一切都是一眼望不到边的事.......”
“但,他们与叔父都忘了一件事。”
福临望着屋中央先帝那块牌匾,平静道:“朕并不是棋手,天下也没有人能做棋手,朕只是坐在格子中央的将帅,说到底来,终局之后也会被收入棋盒里.......”
“至于棋盘的幕后是如此广阔巨大,朕揭开来一角只看到了不进则退四字而已...真是无趣极了.......”
.......
索尼目送着雪中那面龙旗远去,立于小屋前默然无语。
直到与他交接事宜的傅以渐走了过来,他才转头问道:“陛下是否已经先于老夫安顿好这些?”
傅以渐一愣,道:“你怎知?我也才听说,陛下自那次朝会之后,便已提前处置了宁完我与豫亲王等.......”
“是否与老夫的一致?”
“有些出入,但陛下的意思要更细致一些,诸如宁完我那封递出的奏疏,陛下第一时间便知道遏必隆办事不诚,还有宁完我的投靠之意.......”
索尼又问道:“遏必隆与伊尔登去西苑时,带了多少人?”
“抽调了能动的全部御前侍卫。”傅以渐道:“除却分守各殿的那些,还有与我出宫护驾等人,几乎全去了。”
索尼听着,喃喃道:“如此说来,那么范文程的伏击...也该是如此了。”
“你说什么?”
索尼摇了摇头,道:“抓紧收拾首尾吧......”
“是。”傅以渐应了一声,却没什么感触。
他只走上前,躬身把东西递了过去,道:“大人,还请不负陛下所托。”
那是一套一品议政大臣的官服,而那光鲜靓丽的官服上还有一顶暖帽,其上一颗稀世珍品的鸽血红宝石正于雪花中泛着淡淡的红光。
索尼躬身也接到了手上,回道:“朝廷之事乃重……”
也就是这两人相互躬身间,顺治五年甚至到更久远之前许多人拼死拼活做的事,也就云淡风轻的过去了。
于他们而言,眼下还有许多未竟之事,商讨过后,京中便是又一轮的风云际会。
仅此而已了。
索尼带上那顶暖帽,穿上官服,走入了队伍里。
就是他攒动了范文程,而范文程也利用了宁完我,多铎,鄂硕等人加之南明细作完成了内阁事变,事前,他十分清楚范文程这把利剑会断掉,而自己在未来的某时某刻或许也会断掉。
但他一开始要的便只是辅佐帝君,开创一个独属大清朝的盛世,在这之前所有的屈辱,勾心斗角,他都可以忍耐,可以奋不顾身的跳向一个又一个格子.......
这当然只是他眼中能看到的,也还有许多是他看不到的。
诸如死在深宫里的周吉,还有那个叫马东和的老宦官,以及陈掖臣,鄂硕,范文程等许多人临死之时所思虑的,所想的,其实便是幕后的一切。
棋盘上一个又一个格子里,装载着许多人一生,他并不清楚,也不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