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到手上的温度,常怀仁抬起头,望着身前这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少女,一时间竟是突然觉得对方竟变得陌生了起来。
但他还是挤出一丝笑意,“没……我没事,就是觉得有些累了,我先回家了。”
少年本能地想要逃离,但却被苏妙音抓得紧紧的。
少年没有回头,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怀仁,雨下得这么大,和我一起上车,让李叔送你回去吧。”
常怀仁许久才回头,“不……不用了,我家很近,没几步路的,再说了,山路难行,不用了,我自己回家就好。”
闻言,苏妙音看了一眼一旁的李叔,李叔则微微摇了摇头,他知道眼前的少年注定是一个要强到骨子里的人,而这种人也是绝不愿轻易麻烦别人的,甚至要是执意强迫,也许还会让少年觉得对方在可怜,在施舍自己,所以,李叔也没有办法。
苏妙音见李管家摇了摇头,也明白确实是没有办法了,最后还是松开了手,“怀仁,那你拿着我的伞回家吧,雨一时半会儿估计不会停,你这么淋雨回家,容易感冒。”
少年回头望了少女一眼,接过雨伞,“嗯,谢谢。”
然后便走入了雨幕中,自此再未回头。
少女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任由雨水打在她的身上,不知为何,刚刚的少年第一次让她觉得陌生。
“小姐,他已经走远了,您也赶快上车吧,要是回去的晚了,夫人和老爷又该担心了。”一旁默默为她打着伞的李叔提醒道。
苏妙音看了一眼身旁的管家,最终点了点头,默默回到了车上。
一路上,车子都行驶地很慢,身为过来人的管家清楚,此刻的苏妙音需要好好静一静,所以一路上并未言语。
望着外面这座雨幕中的小城,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和这方天地的联系减弱了。
前不久祖母的离世,让她失去了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她自从上小学时便再未见过自己的父母,在祖母离世前,她常常能看见自己的祖母独自坐在家门口的那颗柿子树下,一天天地期盼着自己的儿子回家,而直到死亡,这位母亲都没能见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幺儿最后一面。
每次留给祖母和自己的,都是一笔又一笔的转账,人们时常对苏老太太说她的儿子有出息,挣到了大钱,还知道孝敬母亲,可谁又问过苏老太太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呢?
其实,很早之前,苏妙音的父亲也曾提出过要把苏老太太接进城里,但却都被苏老太太给拒绝了,她总说这儿生养了自己,这里有着故去的苏老太爷,还有为他们一家遮挡了好多年风雨的老房子,这儿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回忆,她只希望自己的儿子逢年过节能回来看看就好。
至于苏妙音,她本身就差点被自己的父亲丢弃,如果不是她的祖母执意要护着自己这同样苦命的孙女,那估计就真的没有今天的苏妙音了。
苏妙音小时候,也时常能看见祖母,常常在深夜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长命锁无声哭泣,而且也从不允许任何人去触碰,经常要用好几层布包着,贴身装着。
她也曾问过祖母为什么自己的父亲不来看自己?
可她的祖母却告诉她,她的父亲太忙了,为了给她更好的生活,所以才一直没能来看她。
每年的柿子熟了,她也总会早早摘下,挑拣出好的做成柿饼,托人带给远方的幺儿,她总是想起自己的幺儿小时候吃柿饼的开心模样。
她望着自己孩子开心的笑容,生活的苦难顿时烟消云散,她当时就希望自己的幺儿可以一直这么开心下去就好。
她并不识字,但还是希望自己的幺儿平平安安,每每丈夫要打孩子时,她总会心疼地上前护住。
而那枚长生锁并不是她的幺儿的。
苏妙音也一直不知道,那个长生锁的主人是谁。
直到,苏老太太临终之际,将那枚长生锁交给了苏妙音,还告诉她一定要快快乐乐,平平安安地长大。
直到苏老太太走后,苏妙音才打开了那个布包,里面除了长生锁还有两张照片,两张都是苏老太太抱着一个孩子照的。
第一张的她看上去很年轻,而第二张上的女子已经变成一个老太太了。
两张照片十分相似,尤其是两个孩子,他们的长相几乎一模一样。
起先她还以为第一张照片上的人是自己的父亲,可当她问过邻居奶奶后,奶奶则告诉了她一件很多年前的事情。
原来,多年前奶奶有过一个喜欢很久了女孩,但当时的社会根本不认可接受她们的关系,于是两人便打算逃离。
可到了约定这天,苏老太太却被家人强制绑在了家里,而逃出的女子则被浸了猪笼,而不久之后,苏老太太则被迫嫁入了苏家。
几次寻死,但都被救了回来,后来因为有了身孕,所以就没有再寻死,再后来孩子顺利出生了,是个男孩,后来的几年中,她又生下了一个女儿,一个儿子。
本该一切都向着正确的方向去,但因为当时重男轻女,苏家也慢慢没落,于是就将年幼的二女儿送入了山。
等到苏老太太知道女儿被送入的山后,连忙冲进山里寻找,可是却只找到一个长命锁,也是从那一夜开始,苏老太太再未为苏家生育过孩子,也愈发地变得沉默古怪。
多年后,苏老太爷因为疾病早早离世,顶着周围一些人,对本就不多的家业的觊觎,苏老太太硬生生将两个儿子给抚养成了人,也正是苏家长子长大成人后不久,励志报效国家的他,最后却永远倒在了异国战场上,苏老太太悲痛至极,但望着年幼的小儿子,她还是坚强地活了下来,正是自那之后,苏老太太便对自己的小儿子愈加呵护,生怕自己这唯一的孩子再出个什么意外。
小儿子也争气,成功考上了重点大学,成了当时最早走出小村落的大学生,后来又自己创业,本来苏家小儿子也是经常回家看望苏老太太的,但后来却因为自己的小儿子要将自己的孙女丢弃而第一次打了儿子,也是从那时起,苏家小儿子再未回过家来。
而也正因有了苏妙音的陪伴,老太太每天都过得十分充实。
隔壁的奶奶望着苏妙音竟是落下泪来。
“王奶奶不哭,还有妙音陪着您呢。”苏妙音轻轻擦去了王奶奶的泪水。
王奶奶温柔地摸了摸少女的脸,“像,简直一模一样。”
少女不解地望着老人,王奶奶则默默取出了一张照片,上面一共三个人,一个是自己的奶奶,那么剩下两个人估计一个是王奶奶,那另一个又会是谁呢?而且细细看去,照片上正中间的那个人简直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王奶奶看出了少女的疑惑,“照片上是我和你奶奶以及我姐姐的合照,而我的姐姐正是你奶奶当年喜欢的人,不过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少女又问了问女子的名字,王奶奶告诉她,自己的姐姐叫“乐安。”
乐安,乐安,快快乐乐,平平安安……
少女同老人道了别后,再次回到了家中,打开布包,翻出了那只长命锁,上面赫然写着:
“乐安”
……
苏父当时见到女儿时,依旧满脸厌恶,倒是自己的大哥对自己很是关心。
而苏妙音也并未对自己这多年未见的父亲有任何情绪,如果非要说有,那估计也就只是觉得恶心吧。
可偏偏这个不孝顺自己母亲的家伙竟是自己的父亲,她不恨对方抛弃自己,她只怨父亲的绝情,十多年来,竟因为一个巴掌而不再愿意回来看一看自己的母亲,甚至是连电话都几乎没有。
望着对自己投来异样目光的女儿,苏父莫名愤怒,下意识地便要向着自己十多年未见的女儿打去。
而苏妙音也并没有躲,依旧静静地注视着自己的父亲。
眼看巴掌就要落下,苏妙音的大哥一把将苏妙音拉到了另一边,而苏母也赶忙上前拉住了怒火中烧的丈夫。
其他几人也慌忙上前来劝说苏父,可苏父平生最是讨厌有人敢挑战自己的权威,哪里肯放过女儿,眼看苏父就要再次动手,众人赶忙去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苏妙音,谁曾想少女也是不服输的模样,丝毫不愿意认错或是离开。
就在苏父即将再次动手之时,一道苍老不已的声音传了出来,“我看,今天谁敢动妙丫头!”
苏家族长闻言,赶忙起身,扶住来前来的老者,一口一个老大哥的叫着。
其他几人也赶忙上前问好,刚刚还要动手的苏父也鞠躬行礼道:“外甥苏德海见过舅舅。”
老者并未理会男子,任由对方鞠着躬,径直走到苏妙音身边,全没了刚刚的压迫,满脸的喜欢和心疼。
这么懂事的孩子却偏偏生在了苏家,也幸亏如此,自己那苦命的姐姐,晚年才不至于那般凄惨,倒是自己这外甥,明明小时候那么懂事的一个孩子,怎么长大后,见过了外面的世界就变了呢?
老者拉起苏妙音的手,没有言语,望着与自己故去的姐姐有些相似的脸庞,老者不禁落下泪来。
回想当年,自己险些饿死,如果不是自己的姐姐想办法给自己找吃的,那么自己哪能回到现在呢?
昨夜一听到自己姐姐离世的消息,自己就马上朝这来了,耄耋之年的老者一路上当着自己女儿的面都哭的像一个孩子一般,谁曾想,自己刚一赶来就看见了自己的混蛋外甥要打自己的宝贝外甥孙女,下意识地就拄着拐杖地冲了进来。
抚摸着少女的脸庞,脑海中那些年自己和姐姐的回忆再度涌入脑海,听着外面的唢呐声,老者不禁落下了泪来。
苏妙音望着流泪的老者,温柔地擦去了老者的泪水,老者感受到苏妙音的动作,也望着这小丫头笑了,“走,和舅爷爷一起去你奶奶的房间里坐会,只要有舅爷爷在,我看苏德海敢不敢打你,只要你愿意,直接和舅爷爷去舅爷爷的家,并且从今往后,那就是你的家。”
一旁的女子也拉起了苏妙音的手,“对,大不了跟你舅爷爷和姑妈回家。”
苏妙音没有回答,轻轻摇了摇头,然后还是扶着身边的老爷子向着自己祖母生前和自己一起睡觉的房间走去了。
老者走之前又望了一眼一直弯着腰的苏德海,语气不耐道:“苏德海,你去你母亲灵前好好跪着反思吧,没有我的同意,你就给我一直跪着,还有你们,要是谁敢给他送吃的,那就是跟我徐福生对着干,到时候,老家伙一样会好好收拾你们。”话落,老者将手中的拐杖重重地杵在了地上。
“谢舅舅教导。”苏德海老老实实地跪在了母亲灵前,却依旧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
就这样,一直到了晚上,苏德海也有些坚持不住了,但依旧不敢起身,苏德海的妻子见丈夫这般模样,也去求徐福生,但她刚说出为苏德海求情的话来,便被徐福生赶了出来。
她又看向一旁的女子,“姐,你去求求舅舅吧,德海虽然有错,可总不能这么罚他吧,好歹让他休息一下吧,他的右腿还有伤,不能长时间跪着啊。”
女子望了一眼自己的弟妹,又看了一眼屋内的父亲,无奈摇了摇头。
屋内,徐福生望着姐姐生前居住的地方,愈发地难过起来,一切都是那么熟悉,自己之前每次来,姐姐都说自己过得挺好,让他不要担心。
可如今想来,姐姐生前应该很难过吧。
年轻时失去了爱人,被迫嫁给了不喜欢的人,还好这个男人并不坏,也给了姐姐宠爱,后来姐姐也终于慢慢接受了对方,为对方生下来两儿一女,谁曾想自己这姐夫极为重男轻女,竟直接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下手,后来,姐姐就这么失去了女儿,但为了孩子,姐姐还是咬牙活了下来,不料人至中年,姐夫又偏偏病故。
可是,依旧时为了孩子,她依旧没有倒下,眼看长子长大成人,不料他又牺牲在了战场,尽管对国家,对民族而言他是伟大的,可对于一个母亲而言,没什么比白发人送黑发人更痛苦了。
姐姐几度崩溃,药都买好了,但一想到自己死后唯一的小儿子就要寄人篱下,受人白眼时,她又坚持了下来,可懂事争气的是自己这混蛋外甥,不孝,枉为人父的也是这混蛋外甥。
几十年的养育之恩竟比不上那一个巴掌。
仅仅一个巴掌,这混蛋就赌气没来看过她的母亲。
要不是妙音陪着自己的阿姐,徐福生都不知道自己的阿姐能不能活到寿终正寝。
一想到这些,他就止不住地生气。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姐姐,他早就把这混蛋打死了。
他又望向一旁的苏妙音,见对方似乎有话说,“丫头,你是不是有话想对舅爷爷说啊?”
苏妙音连忙跪下,“丫头求舅爷爷饶过父亲。”
“你这丫头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快起来,有什么事咱们爷俩坐下来慢慢说。”徐福生见苏妙音跪下,赶忙去扶少女。
“舅爷爷不答应丫头,丫头就不起来。”
徐福生望了一眼跪着的苏妙音,无奈点了点头。
而苏妙音见徐福生点头,这才终于起身,一把抱住了徐福生,“谢谢舅爷爷。”
望着自己怀中撒娇的苏妙音,徐福生宠溺地摸了摸对方的头,“真拿你没办法,不过你可以告诉舅爷爷,为什么你希望我饶过你爸爸呢?”
苏妙音想了想,“我听说他的右腿还有伤,而且要是奶奶还在,也会心疼的。”
“可是,他那样对你和你奶奶,你难道不怪他吗?”
“我确实也埋怨过他,但无论再怎么说,他都是我的父亲,都给了我生命,至于奶奶,我也为奶奶觉得不平过,可奶奶还在时也常常告诉我,要理解我的父亲,尽管我恨他从不来看奶奶,将我抛弃,但无论怎样,他都是给了我生命的人,所有人都可以指责他,但我不能。”
徐福生听苏妙音的话语,愈发觉得苏德海该死,可拗不过少女的撒娇,他还是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