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少女的注视中,徐福生拄着拐杖有些无奈地走了出去,而徐福生的女儿则将灵堂中的人都带了出去。
望着姐姐灵前老老实实跪着的外甥,身上的衬衣都已经被汗水打湿了,徐福生也不由有些心疼,再怎么说,这混蛋终究是自己的外甥,是自己姐姐最后的儿子,明明小时候那么好的一个孩子,怎么长大就变了呢?
他静静地站在原地,而苏德海同样早就发现了老者,却也并未多言。
又过了许久,苏德海身下的地上也已经被汗水打湿了,可他依旧咬牙跪着。
望着这一幕,徐福生还是摇了摇头,轻轻走了上去,“你起来吧。”
苏德海却依旧跪着,“德海,你心里还在恨舅舅吗?”
苏德海不解地望了望徐福生,“德海从未怨过舅舅。”
“跪了这么久,你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吗?”徐福生望着姐姐的遗照,照片上的老人笑得很开心,可徐福生却从姐姐的眼睛里看出了几分难过。
“是不孝吗?”苏德海顺着徐福生的目光望去,同样看到了满脸笑意的母亲,这也是他这次回来第一次这么看到母亲的遗照,之前他始终没有勇气,其实他也曾偷偷回来过,可心中也怕母亲还在生自己的气,所以就一直没敢进门。
现在再度看到母亲,阴阳两隔中,回忆如潮水般涌来。
幼年体弱,母亲便为他到处找医生看病,昼夜不分的守候在自己身边,少年时叛逆,第一次嫌弃自己的母亲目不识丁,见识短浅,可自己对母亲的态度再为恶劣,母亲也从未有过怨言,一直默默爱着自己的孩子,半夜担心自己的孩子踢被子,经常起来为孩子盖好被子,她不在乎外人怎么看待自己的孩子,在她心中,自己的孩子永远是最棒的,一生都给了孩子,可晚年,孩子竟忘了年少时给母亲的承诺,回忆里淡忘的,终于再度想起,久久跪于灵前,却偏偏木已成舟。
斯人已逝,遗憾而活……
想到这些,苏德海不禁落下泪来。
徐福生望了一眼落泪的外甥,要是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啊。
“德海啊,当年你有一次和你母亲赌气,然后离家出走,你自己倒是舒服了,可你母亲可就急坏了,她当时漫山遍野地找你,直到很晚都还在等你,你只看见了她的啰嗦,却没意识到,她对你的爱,你更不会知道,你的母亲会因为你的不快乐而难过,你的生病,你的一句气话而独自落泪,你在外面受欺负了还可以找你母亲,可你的母亲却只能默默忍受,都说舅舅我是你母亲最大的依靠,可你外公外婆走后,你母亲哪会对我说她的痛苦呢?你是学过大学问的人,女子本弱,为母则刚这个道理,你总听过吧?你嫌弃她的时候,请把你的良心掏出来好好看看,这踏马是给了你生命的人,如果世界上可以一命换一命的话,那么医院的天台上肯定站满了母亲,苏德海,你记住,我这次不罚你,一是看在你是姐姐唯一活下来的孩子,而是看在你生了一个好女儿,那个从小被你抛弃的女儿,刚刚竟愿意跪着给你求情,尽管你如此对她,她依旧还记得你是她的父亲。”
徐福生双手拄着拐杖在地上敲着,情绪愈发激动起来,“记住,对于你的母亲,全世界都可以嫌弃她,但是你永远都不可以,无论如何,她给了你生命,对于你的孩子,你不该抛弃她,如果做不好父母这个身份,那么就不要把孩子生下来,又残忍将她抛弃!”说到激动之处,徐福生也不由的咳嗽起来。
跪着的苏德海赶忙起身扶住咳嗽的徐福生,将他扶到了一旁的座位上,轻轻抚着老人的背。
徐福生望着一旁早已泪流满面的苏德海,也明白差不多了,从自己的衣兜取出了一袋东西,递给了一旁的苏德海。
苏德海有些疑惑地望着徐福生,默默接过,打开的一刹那,再次泪落。
“已经好久没吃东西了吧,这是你母亲生前托我带给你的柿饼,你母亲说这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东西,只是当我去到你留下的地址后,却被告知你早就搬走了。后来我本想实话告诉你的母亲,可怕她难过,我就骗她说你很喜欢,还托我让她不要担心,好好照顾自己,可谁知道,姐姐得知后,每年柿子熟了,都会亲自为你挑选品相最好的,然后不辞辛劳地自己做好,让我带给你,一直坚持了十多年,而那些柿饼,我也一直好好收在家里,希望你回来后能交给你,你自己找个时间,去我那儿拿吧。”
徐福生说完后,又看了一眼姐姐的遗照,然后默默走出了灵堂,站在院子里,凝望着天空。
“阿……阿姐,我是不是快死了?为什么我好想睡觉啊?”
“福生,有姐姐在,你一定会没事的,福生,姐姐给你唱歌,你不要睡觉好不好?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夸我好宝宝……”
“姐,你唱的好难听啊。”
“啊,福生你没事就好,我们马上就到了,马上姐姐就能帮你找到吃的了。”
——
“阿姐,我刚刚从山上找到了几个番薯,咱们又有好吃的了。”
“福生真棒!”
……
“诶?阿姐不吃番薯吗?”
“福生乖,阿姐吃点糠就好了,福生还在长身体,福生吃就好了。”
“可番薯这么多,阿姐也吃嘛。”
“福生,要听阿姐的话,阿姐不爱吃番薯。”
“诶?番薯这么好吃,为什么阿姐不爱吃呢?”
——
“阿姐!你能不能不要离开我?”
“福生不哭,等阿姐嫁人后,下次回家给你带好吃的。”
“我不要好吃的,福生只要阿姐。”
“福生乖,要听阿姐的话。”
“那你要答应我,一定不可以像乐安姐那样离开我们。”
“好,阿姐答应你。”
“那我们拉钩,阿姐永远都不会离开福生。”
“好,阿姐我永远都不会丢下福生,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
“阿姐……”
“福生不哭,阿姐没事。”
“可是,小乐安她……”
“福生你看,看看你两个外甥,多可爱啊,大宝,小宝乖喔,这是你们的舅舅,来,叫舅舅。”
——
“阿姐,对不起……”
“福生不怕,怎么了?我的福生怎么难过了,出了什么事,和阿姐说。”
“前不久传来消息,德安……德安他……牺牲了。”
“阿姐!阿姐!”
……
“福生啊,你怎么又哭了?乖,男子汉,大丈夫不许哭,阿姐会心疼的。”
“阿姐,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当初就不该让德安参军,都是我的错啊!”
“福生不哭,我的安儿,他是好样的,他是为了国家牺牲的,他死得光荣,咱们得为他骄傲,再说了,我之前听人说,那位让我们老百姓翻身做主人的先生,他的儿子不也一样牺牲在了战场吗?能为这样的国家牺牲,是我的安儿的福气!”
——
“阿姐,好久不见。”
“你是?你是福生,这么多年,我的福生也老了,我也老了,你阿姐我啊,也不好看喽。”
“在福生心里,阿姐不老,一点也不老,你还是和原来一样好看。”
“你啊,就喜欢骗阿姐。”
“对了,德海呢?”
“德海?德海他现在公司处于关键时期,所以,他还在忙……”
“那他没把你接走?”
“我没同意,再说了,我这不是还有孙女陪着嘛。来,妙音,过来,这是你舅爷爷,不用怕,舅爷爷不是坏人。”
“舅……舅爷爷好。”
“诶,过来,让舅爷爷抱抱。”
“妙音不怕,舅爷爷是奶奶的弟弟,这里还有奶奶在呢。”
“好,丫头真乖,舅爷爷过会儿给你买糖吃。”
苏妙音看了一眼苏老太太,见对方点了点头,“好,谢谢舅爷爷。”
“阿姐,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你和丫头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福生,阿姐真没事。”
“阿姐,你如果还把我徐福生当做自己的弟弟,你就告诉我,不然,过会,福生亲自带上从前的几个老兄弟去他苏德海的公司里,好好问一问!”
“哎,罢了罢了,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这个混蛋,他怎么可以抛弃自己的亲生女儿?简直枉为人父,亏他还是个大学生呢,书上就是这么教他的?这么多年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阿姐,你松手,我今天一定要打死那个畜生!你可是他的生身之母啊,他怎么敢这么对你?”
“福生,听话,阿姐没事,阿姐没事。”
“阿姐,他都这样对你了,你还帮他干吗?”
就在两人争执之际,“哇——”一旁年幼的苏妙音突然大哭起来,她走到两个老人身边,拉着他们的衣服,“奶奶,舅爷爷不要吵架。”
望着小女孩哭泣,徐福生也只好作罢,温柔地安慰着这个可怜的小姑娘,“丫头不哭,丫头不哭,舅爷爷不和奶奶吵架。”
小女孩又转头望向了一旁的奶奶,“舅爷爷说得对,奶奶不和舅爷爷吵架。”
小女孩擦了擦眼泪,“那你们和我拉钩。”
两位老人对视一眼,勾住了小女孩的手,“好,我们拉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
徐福生望着天上的明月,一阵寒风吹过,“阿姐,你,失约了……”
——
屋内的苏德海大口大口地吃着那袋柿饼,“娘!”望着灵前栩栩如生的遗照,他笑着笑着就哭了。
“娘,我以后一定要挣很多很多钱,然后给你盖一间大房子,给你买好多好多衣服,好多好多吃的,天天陪着你,每天都让你快快乐乐的。”
“好,娘相信你。”
……
“娘,对不起,我这次又考砸了,同学们都说我是个傻子,我让你失望了。”
“海儿不哭,海儿不哭,这次虽然考砸了,但还有下次啊,不要在乎别人怎么说你,他们都不了解你,在娘这里,你永远都是最棒的。”
……
“娘!娘!我考上了,我考上省重点了。”
“娘就知道,我的海儿最棒了,我就说我的海儿一定能做到吧。”
只是,那时的苏德海并不知道,他的母亲求了多少人,才把他上大学的学费给凑够。但是在他去上学的那天,曾经那个被自己嫌弃的母亲,依旧让他不要担心,不要舍不得吃,说他正在长身他,而且读书费脑,营养一定要跟上……
那时,苏德海无数次地告诉自己要好好报答母亲。
后来有了工作后,每次打电话,母亲都会一边埋怨,一边高兴,每次都说自己在家一切都好,让他不要担心,还时常提醒他要好好吃饭,好好照顾好自己。
而那时,他依旧还记得自己儿时的承诺。
再后来,他结婚了,有了自己的事业,却更忙了,那时他常常劝说母亲搬来和自己住,但都被母亲用各种理由拒绝了,不过那时他依旧还会时常回家看望母亲,每次回家,母亲依旧会一边埋怨,一边高兴,每每分别之际,母亲总会给自己装好多东西,送别很远很远。
可他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母亲在那个路口等了多久,望了多少次。
再之后,就是自己糊涂,要将女儿送进山里,母亲将女儿带了回来,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两人也第一次争吵起来,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自那之后,他再未见过自己的母亲和女儿……
“娘知道,娘都知道。”
“娘相信你。”
“你永远都是娘心中的宝贝……”
……
过往的那些被自己淡忘了的回忆再度清晰,苏德海跪在母亲的灵前,望着遗照上依旧温柔慈爱的母亲,一遍遍地重重地扇着自己巴掌。
“苏德海,你个畜生!你忘了自己小时候的承诺了吗?”
“苏德海!你这么多年的书都白读了吗?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你的母亲?”
“混蛋苏德海,你简直愧为人子,枉为人父,你踏马这么对自己的母亲,对自己的女儿,刚刚你还想再度对你的女儿出手,你个混蛋!你该死啊……”
苏德海越扇越重,即使是鼻子和嘴角都流出了鲜血,他也依旧没有停止,此刻真正醒悟的苏德海愧疚不已。
他终于明白了,那句: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只是,终究还是晚了,此刻那个真正的苏德海终于回来了。
只是,如果多年前,那个山里的傻小子,知道自己多年后,会因为见过外面的繁华,就厌倦家中的宁静的话,那么他一定不会选择离开。
他宁愿一辈子都只做母亲心中的宝贝。
可惜,世间多遗憾,即使能重来,也注定无法改变什么。
正当苏德海依旧扇着自己巴掌的时候,一双手拉住了他。
他抬头望清来人,来人则递给他几张纸巾,“为什么,我那么对你和你奶奶,你难道不恨我吗?”
“恨,我当然恨你,甚至我恨不得杀了你!可你是我父亲,而且,要是你死了,奶奶会难过,我不想让奶奶难过。”话落,女孩便离开了。
苏德海本想让苏妙音喊自己一声爸,可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来。
望着女孩远去的背影,他终于明白了舅舅和母亲的话,他默默坐在地上,吃着剩下的柿饼,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想不到啊,自己白读了这么多年的书,竟然,到头来,还不如一个孩子。
苏德海啊苏德海,你还真是个大傻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