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白驹过隙,时光最是无情,回忆最是令人动容。
徐福生永远记得好友那般模样,多年前,他又何曾不难过?
自己的两个儿子,一个外甥,同样留在了战场上,可是他徐福生却不能哭,当时妻子,阿姐,还有自己的女儿,谁又能离开自己?
况且,他们四个都是好样的,都是徐福生的骄傲,只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一转眼就再也见不到了,心中,多少也是有些动容的。
回忆风起云涌,再度回神时,吃完了碗中的饭,徐福生的身体明显也有些不太好了,近来吃得也越发地少了。
他陪女儿吃完了饭,女儿将一切收拾好,见父亲要出门,“爸,你要去哪里?”
“我想去看看你妈他们。”徐福生的动作微微顿了顿,抬起头,望着女儿道。
“你等会儿,我和你一起去。”徐允之见窗外大雪依旧,自然不放心让父亲独自前去。
徐福生没有拒绝,默默等候着女儿收拾好后,父女二人出了门。
陵园离徐家不算远,也就两公里左右的路程,徐允之原先还想开车去,但却被徐福生拒绝了。
最终父女二人缓缓走在了大雪中。
一路上寒风呼啸,大雪纷飞。满是沉寂的城市中,几乎没有什么人。雪花好像真的让时间停住了,往日里忙个不停地城市也终于得到了片刻喘息。
父女二人的脚步沉重而缓慢,徐福生略微佝偻着身子,拄着拐杖,脚步多少也有些蹒跚了,而徐允之则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眼中满是关切。
多少年前,徐允之也是这样,在父母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学会了走路,只是一个走的是来路,另外一个则走的是归路。
不过既然死亡是注定,那又为什么要难过呢?
不妨坦率一些,趁自己还活着,好好过好人生最后的时光,黄昏与黎明,黑夜与白昼,新生与死亡,世间快乐的事本就不多,何必还要让自己的暮年活在忧虑中呢?
当黄昏降临的时候,黎明也在展开,黑夜的彼端是无边的白昼,新生站在死亡上轻舞,生与死本就是虚幻的,人们定义的生死就是真的生死了吗?
面对死亡,徐福生是释然的,越老越通透,活得久了,见得多了,很多耿耿于怀的事也便释怀了。
整座城市只听得见他们踩在雪上的沙沙声,雪花在他们头顶上落下,点点轻柔,化作灵蝶在空中盘旋。
少有的宁静,却并不觉得冷清,人生匆忙赶路,常常来不及看一看沿途的风景,本就有些淡漠的亲情,也因为没时间而日渐若隐若现,一场大雪,对于大多人而言,却是恩赐,难得的休息时光,平日里因忙碌而无法联系的亲人,也终有了机会。
明文规定,或许只是规定,无关紧要。
多少人埋怨的八小时成为了历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终究成了牛马。
本是去陵园,可徐福生的眼中却充满了急切,或许对于一个垂垂暮已的老人而言,陵园又何尝不是自己的家呢?更何况,那里还埋葬着自己的爱人和老友呢,望着父亲,徐允之没有言语,只是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递上一张纸巾,帮着擦拭掉了老人额头上的雪花。
一路少言,只有漫天飘洒的雪花,纷纷扬扬地同两人相伴。当他们走过一片空地时,徐允之担心父亲的身体,停下来看着父亲,轻轻地问道:“爸,你累吗?要是累了,咱们就坐下休息会儿。”
面对女儿的关心,徐福生微微一笑,摇摇头,语气中充满了温柔。“不累,你爸还没有老到走几步就不行的样子,再说了,不还有你陪着我呢吗,哪会有多累呢。倒是苦了你,大雪天还得让你陪老头子出来。”
“爸,你说啥呢,我是女儿,有什么苦不苦的,我啊,巴不得天天陪着您呢。”
父女二人默契地相视一笑,继续向着陵园走着。
突然,徐福生停下了脚步,抬头看向不远处,没有言语,眼中却写满眷恋。徐允之知道父亲在想什么,她轻声道:“爸,我们快到了。”
徐福生点点头,继续朝前走着,两人很快便走到陵园门口,专门负责看护陵园的男子看清来人是徐福生后,不禁热情地打着招呼,“哟,老爷子,这么冷的天还来啊?”
徐福生闻言笑了笑,“这不带着女儿来看看老婆子嘛,再说了,人活着不就图一念想嘛,要是啥念想都没了,可就没有什么乐趣了。”
男子点点头,“是这个理,我看你们应该也走了一路了,不如进来烤烤火,取取暖再去也不迟啊。”
“不用了,进去看看就回去了。”徐福生摇了摇头,拒绝了男子的好意。
男子也没有强迫,道过别之后,徐福生便在女儿的陪同下进入了陵园。
望着徐福生的背影,男子不禁感慨道:“还真是一个深情的人啊,只是终究可惜了,哎,许久没见过这般痴心的人了。”
从小跟随父亲守护陵园,早年间确实是也常常见到徐福生那般的人,只是后来也便少了,如今更是如此。
世人啊,都忘了,或许还是有些病了吧,竟真的觉得这世间的鬼比人可怕了。
陵园的人本就不多,碰上这种天气更是极少,人一入土,恩怨爱恨一并烟消云散,往日种种,也终究不过是过眼云烟,在世时不见的有多少人去看,就更别说人死之后了。
大雪纷飞,陵园中在雪花的映衬下,显得更加肃穆,白茫茫一片,寒冷也有些刺骨。徐允之静静地搀扶着父亲,向着陵园深处走去。
“爸,你慢点走,地上滑。”女儿温柔地搀扶着徐福生,提醒道。
徐福生微微点头,倔强的小老头竟真的听了徐允之的话,缓缓放慢了脚步。老人的眼神深沉而哀伤,仿佛在追溯着往事,或许在思念着昔日的故人,但却始终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走着。
最终,他们来到了一座坟墓前,坟墓上已经积满了厚厚的白雪,周围寂静无声。徐福生望着坟墓,眼眸中闪烁着泪光。
在徐允之的搀扶下,他缓缓地弯下了腰,从衣兜里取出一块精致的手帕来,温柔地擦拭着坟墓上的积雪,爱妻许氏雅芝之墓。
坟墓很干净,一看就是经常有人来打理的,倒是周围一些,好几座坟墓都显得荒芜了,似乎很久没有人来看望了。
其中不乏一些看上去就家境优渥的坟墓,死后儿孙应是个个痛哭的,但入土之后,遗产到手,也便没人会记得老人了。
倒也真是应了那句话,“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徐允之望着老迈的父亲,轻声安慰道:“爸,要是妈知道我们来看她了,一定会安心的,你也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啊,千万不能太难过,要是妈妈在天之灵看到你这样,她也会担心的。”
徐福生抬起头,眼神中依然是那份哀伤和思念,但在女儿的陪伴下,他的脸上还是露出了一丝微笑,仿佛在对女儿说:“你放心,我会好好的。”
坟墓的周围一片静谧,只有风雪的声音在耳畔轻轻吟唱。父女二人静静地站在坟前,“妈妈,你放心,我会一直陪着爸爸的。”徐允之轻声说道。
她的声音仿佛带着一丝轻轻的浅笑,仿佛在对着天空中那个已经逝去的人说着心底的话语。老人听着女儿的话语,眼神中多了几分慰藉。
大雪纷飞,坟前静寂,父女二人望着坟墓,一切都好似梦影,徐允之对着坟墓拜了拜,徐福生则最后擦了擦墓碑,这才在女儿的搀扶下转身离去。
二人并未急着回去,又去看了看刘墨卿。
“刘黑子,咱来看你了,你这小子,没想到人都死了多少年了,还能爆点咱的黑历史,也就是咱老了,不然高低得把你这老小子给挖出来。”徐福生望着老友的坟墓,脑海中满是那家伙可憎的样子,骂了两句,却又话锋一转,“刘黑子啊,咱哥们这么多年,你个王八蛋还是骗了我,你家里现在都挺好的,不过你猜错了,你家大孙媳怀的是个小女娃,你是不知道那小样子又多俊啊,比你这家伙讨人喜欢多了。”
徐福生顿了顿,“哎,转眼也快二十年了,也不知道你怎样,记得有时间回梦里看看兄弟,我可得和你好好聊聊。”徐福生本是想着开开玩笑,却莫名有些难过,从衣兜中取出手帕,却是递给了女儿。
徐允之自然地接过手帕,学着父亲的样子,轻轻擦拭着墓碑。
徐福生望着这一幕,轻轻笑了笑。
骂了一辈子的家伙,死了还是这么讨人厌。
老小子啊,过得比自己幸福。
“刘黑子,咱先回去了,下次再来看你。”徐福生同样望了望刘墨卿的坟墓,却是又挥了挥手,轻声告别。
此时也已是下午,也差不多到了饭点,徐福生又同看守陵园的男子道了别,这才走出了陵园。
不远处一辆军区的车,王思源见对方的背影有些眼熟,便将车辆靠近,“老首长?”
听着熟悉的声音,徐福生回过头,望清来人后,“原来是小王啊。”
“老首长,你们这是?”车上的王思源有些疑惑地问道,毕竟这鬼天气,整座城市都几乎见不到半个人。
“这是我的女儿,今天她陪我来看看我的亡妻。”
“原来如此,那你们现在是打算回家吗?”
“嗯。”徐福生点了点头。
“正好我也没事了,这大雪天你们也不好走,上车吧,我送您。”
“怎么好意思麻烦你,上次就已经麻烦过你一次了。”
“老首长,您这就见外了,当年如果不是您,又哪里会有今天的我?”王思源见老首长怕麻烦自己,直接下车,打开车门,把老首长拉了上去。
徐福生见对方坚持,也只好同女儿上了车,“这位是我当年手下的小鬼头,现在的安南军区总司令,上次承司的事就多亏了他。”
徐允之点点头,对着驾驶位的男子问好,“总司令好。”
王思源则亲切的说道:“你别听老首长打趣我,我王思源在老首长面前永远就是当年的小毛头,你既然是老首长的女儿,我又比你虚长几岁,你要是不嫌弃以后就叫我王哥吧。”
徐允之同样笑了笑,“这哪里使得,这样倒是我占了你的便宜了。”
“哈哈哈,你这样子和老首长简直一模一样,你就不要推辞了,这里可没有什么安南军区总司令,只有老首长的兵王思源。”
“允之,你听你王哥的吧。”徐允之闻言点了点头,“那妹妹就占王哥个便宜了。”
“哈哈哈,欢迎欢迎。”
车子一路上开得并不快,却很平稳,想来大抵是王思源考虑到了车上的徐福生。
“思源,最近应该挺忙吧。”徐福生对着开车的王思源问道。
“也就那样吧,最近死人死的太多了,又有一些人被处分了,现在军区也暂时接到了一些任务,说不得忙,却也不算闲。”
“哎,可惜了,我看报纸上,还有一些被处分的老同志。”
“谁说不是呢,但终究没有办法。”
“明明最苦的时光都熬过来了,怎么这些家伙倒是犯错了呢。”
“老首长,正所谓创业容易守业难嘛,打仗的时候个个都是好汉,可安定后,各种诱惑,又有几个不犯错的。”
徐福生当然明白,但是心中望着昔日的战友落马,心中多少还是有些不好受的。
徐允之则一路上多是沉默,她不过是个商人,对于政治这些,也是不太懂的,况且,父亲和这位总司令是的人上过战场的人,但是她自己可没有,所以也只是偶尔应付几声。
倒是王思源和徐福生,一路上聊了好多,从当年的战乱聊到现在的安定,心中莫名感慨,只有真正经历过苦难的人,才会明白,和平的来之不易。
外面白雪漫漫,车内则是一派欢喜,很快便到了徐家家门。
在徐允之和老首长的强烈邀请下,王思源这才没有同上次一样拒绝。
三人走进屋内,王思源被徐福生拉着坐到了沙发上,自己则打算给王思源泡茶。
王思源见老首长的动作,慌忙起身拦住,“老首长,您歇歇,我自己来就好。”
开玩笑要是被曾经的战友知道,他王思源既然让老首长给自己泡茶,那估计,他得被一群人收拾。
“你是客人,哪有让客人忙的道理?”徐福生见对方阻拦,也有些生气,战争期间,他就最不喜欢那些狗屁礼仪,都是为国献身的好男儿,哪有什么高低贵贱,无论是蒋还是毛,又或是哪一支队伍,只要是为了民族存亡,国家生死而战斗的,便都是好样的。
“老首长,真的使不得啊,我知道您不在乎,可我要是让您给我泡茶,我哪还有脸面面对曾经的老兄弟们啊!”
“这有什么,我是给你泡茶,又不是干什么对不起国家的事。”
“老首长,真的使不得……”
厨房中的女子望着争执的两人。没有言语,从厨房中拿着自己泡好的茶放在了茶几上,然后才又回到了厨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