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心中跟刀割似的心疼儿子:方才容若半醒地叫了声“阿玛”,等到自己近前了,容若又昏睡了过去,也不知道他听见跟药方相关的——蹊跷的宿命预言诗没有。
正好见惠儿进来,明珠对她道:“惠儿,你好好照顾他。”
惠儿应道:“是。”
然后,她从地上捡起了那张药方,递回了明珠手中。
明珠立刻把药方藏入袖内,免得被容若看见,扰他心神。
“索额图在朝堂之上,把我明珠的尊严放在地上踩。他一面不满我儿子在皇上近侧,另一面又敢嘲讽惠儿你即将去到皇上枕边,你知道我当时的心情吗?”
“伯父,惠儿不敢乱猜您的心情,但是换做惠儿是您,就会就觉得是索大人自己没本事,没法像伯父您一样培养出贤臣贤妃来,才因妒忌生歹心。请伯父谨慎应对。”
“容若病着,也正好可以拖一拖时间,不然风云变幻来的太快,少了点斗智的过程,岂非寂寞?”
“惠儿会把表兄照顾好,让表兄与伯父您一同反败为胜,扭转暂时劣境。”
“等着吧,容若病好以后,就是我们父子反击索党之时。”
容若其实已经恢复了意识,也听清了明珠说的每一句话。
而且,容若也对郎中所留下的“四句命诗”理解的透彻,简单综合成两句,就是:天心泣黄昏,染血透文章。
——我这一生终局如此,也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只是,三十载太短,我放不下阿玛、额娘、皇上和将来的妻子,还有惠儿和宛卿。
聪慧如他,如今二十岁未满,却也知道命数的尽头之音。
天心,一味草药,味苦辛,三十载而成,克肝经与胃经,采撷则株枯,本体尽殆,犹人之灯灭也。
明珠离开前,又特意回到容若身边,为他紧了紧暖被,唤了几句:“儿啊,好好保重!”
容若没有睁开眼睛和做出已醒的模样,只是在脑中想象着明珠的心情,能够深切感受到阿玛对自己的关心。
*
一盏茶,一桌面小围炉。
一个人,一份精致心情。
沈宛拎着纳兰公子给的点心提盒,坐在了一处客栈二楼的窗子边。
天冷的好处,就是糕点不容易坏。
天冷的坏处,就是纳兰容若怕冻。
沈宛打开提盒最上面一层的盖子,拿出了一块祥云如意酥、一块黄蕊荷花酥、一块藕粉桂花糕来放在盘子里。
想来这些好吃的东西,也是不能拿给师傅宋应星品尝的。
师傅一向厌恶大清和多尔衮,多尔衮可是纳兰公子的祖王父,师傅怎么可能待见他?
即便是师傅把“索额图要暗害纳兰公子”的事,对我如实相告,真实目的也不是为了纳兰公子好,而是想叫我见识见识“明珠和索额图之间的派阀之争”吧?
师傅的心态,一定是见纳兰公子卷入其中成为牺牲品,像看客一样高兴吧?师傅不想独自高兴,所以才把这份“看热闹的心情”一并传递给我,算准了我会把“证据字条”带到明府去。
咦?我怎么就成了一根导火索呢。
纳兰公子要是知道我被师傅利用,会不会怪我?
沈宛学着官家小姐的举止,拿了一根竹签在手,仔细地把一枚黄蕊桃花酥分成了一瓣一瓣。然后,她又从点心盒子里取出一张稍硬的纸张来,照着纹路一折,托起了一片荷瓣。
她在心里想着:原来出身高贵的人就是这样吃点心的呀!原来大清的点心提盒跟大明的不同,里面还多放了竹签和纸托呢,真是周到。
忽然就想起那位“贵公子”了。
贵公子说:“千古第一茶人陆羽所著的《茶经》里面有秘密,读透读罢,自然可解李季兰人生最后的诗作的下落之谜。”
所以沈宛还真的是去找了《茶经》来看,谁叫她爱寻李季兰的诗作的真迹呢?
看过几遍《茶经》,谜团没有解开,倒是习得了一番“什么点心配什么茶”的技巧。
——酥点配绿茶、饼点配白茶、干果配黄茶、酸卷儿配红茶、瓜子配乌龙。
于是,她又打开点心盒子的其他几层来寻,寻找一个茶包,没准真的就有呢?在隔层内,在点心的间隔栏,在提盒的最底层抽屉。
不过真可惜,没有找到。
沈宛问自己:“纳兰公子喜欢喝什么茶?”
复又笑着得出结论:定是团茶。
他会自己挑茶、切茶、碾茶、泡茶,就像是他喜欢花,爱在有花相伴的地方饮茶翻卷一样。
——公子博学多才,定是知道李清照和赵明诚之间的典故。
忽然就想根据自己的听闻,来写一首诗给纳兰公子了。
沈宛向店小二要来了笔墨。
团茶苦解酒滋味,赌茗翻书相伴浓。
雀绿补天今何在?纳兰香成过帘栊。
南巡北狩君臣事,殿外菩提立银穹。
林深杳杳不见鹿,玉落雪中点点红。
【注1】
沈宛吃了半口黄蕊荷花酥,心想:
这首诗可不是悲调,纳兰公子是个“善感”之人,他的惆怅不可称为惆怅,而是一种置身其中的无奈。既是无奈,则应理解为:心中多思绪,心事无谁知。
我明明不是个爱写这种格调的诗的女子,为什么笔墨用在纳兰公子身上时,就自带了那么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婉伤呢?
说不是悲调却觉得婉伤,我到底是怎么了?
什么“玉落雪中点点红”,沈宛自嘲般地一笑,拿起毛笔将这一句抹去。
她自语:“是黄蕊荷花酥的朵瓣显红罢了。”
*
一处密室之中。
两排蜡烛架子闪着冷光,一桌饭食酒菜无人动筷,唯有当中的肃杀氛围,有着真真切切的:大家一起坐下来商量大事的实感。
当中人,有:为主的索额图,和同一条船上的兴必察、马佳泰勒、辜鸿玳、李光地。
索额图不甘心道:“之前鳌拜跟苏克萨哈斗,终于是斗垮斗死了苏克萨哈。如今本官跟明珠斗,却连明珠手中的美玉都打不碎,实在是无解。”
李光地谨慎道:“索大人,您那张要害纳兰性德的字条不翼而飞,下官只怕是被明珠派来的细作盗了去,您不可不再做打算啊!”
“虽然本官不知道纳兰性德和皇上在玩什么把戏,但是纳兰性德现在在家中养病,明珠闭门不出,你等觉得他们父子在做什么筹谋?”
“这个十分难说。”辜鸿玳道,“下官猜一句,万一这纳兰公子是装病、明珠是假意为了陪伴儿子才不理政事呢?”
“是吗?那就有意思了。”索额图勾起嘴角一笑,“倒是辛苦了那些天天进出明府的做戏郎中。”
“为今之计,下官以为应当是对纳兰父子主动进攻。既然索大人的字条有极大的可能性被明珠拿到了手,就不排除他拼命护子和与索大人你死斗到底的决心。我方不可坐以待毙,字条一旦拿到皇上面前,索大人危矣。”
“李光地,你有什么建议?”
“不如买通人去散布消息,就说纳兰性德根本无恙,乃是‘以病取怜’来逃避对打下大清江山的列祖列宗大不敬之罪,好让他吃点‘煽帝改制’的苦头。如此一来,纳兰性德必定名声扫地,明珠也难辞其咎,要为儿担罪,岂非一箭双雕?”
“糊涂!”兴必察立刻反驳,“纳兰性德是被孝庄太后罚跪在侧暖阁的,孝庄太后对纳兰性德的身子骨心明如镜,散布谣言就等于是得罪孝庄太后。”
李光地皱眉:“难道纳兰性德是真病?”
“真病假病都罢。”索额图一摆手,“散布谣言之事不可行。”
李光地大胆道:“那就不如放弃杀纳兰性德于养心殿的计划。”
索额图恨道:“本官要是此时收手,指不定会被明珠如何后续相逼!”
兴必察提醒道:“索大人,孝庄太后介入此事,纳兰性德其人您怕是真的一时半会动不的他啊。”
“本官再想想。”索额图并未放弃,“再想想……”
*
容若醒了。
换做别的父子,无疑是互说问候之语,然后询问“要吃些什么东西”或是“哪里不舒服”之类的——看似交心,实则无用的话。
纳兰父子不一样。
“儿想着,上回跟阿玛之间的棋局还未下完,不知是重新落子到当时局面,还是空盘待弈、开启新局?”
“再陪阿玛重新下一盘。黑白纵横,慎则稳,稳则行,行则游龙出江,一番风雨意气计,能克奸滑苦心谋。容若,我们父子既是盘中交锋、又是合计取胜,这局你该懂得怎么下。”
“是,儿全力以赴。”
“好,那我定不想让。”
侍女们伺候纳兰公子洗脸穿衣下床的时候,明珠就坐在房中的棋盘的一侧等待。
明珠喜欢跟自己的儿子一起下棋——
在容若的棋路之间、招数之中、心态之内,他这个父亲会不经意地观察儿子的神色。那份神色,带着雅致闲逸,带着认真细致,从未失神走神。
在容若的谈笑声里、大局观上、双明眸下,他这个父亲会时不时地揣测儿子的心思。那份执着,带着坚韧不屈、带着专注无骛,从未丢盔弃甲。
这回儿子主动说想下棋,可见儿子的病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如此,才能有精力,有气力,有魄力地来一场父子之间的对弈呀!
这次下棋,并未屏退旁人,而是留了侍女在一旁煮茶和打理容若喜欢的玉兰花插花。
之前放置在房中的玉兰花折枝,虽然装在瓶中用清凉的雪水泡着,但也挨不过日时经过,已经垂败枯萎。
明珠本人对花草的枯荣敏感,见不得凋零的残朵与残叶。
相反容若,却是能从消逝中感悟到另一种美感:他的书中,留有自制的枫叶书签;他的琉璃瓶中,曾盛干花。甚至,他的笔洗之上,也曾漂浮着几片零落的芳菲香魂,借以为词稿增添几分雅趣。
见纳兰公子亲自摆设好围棋棋盘和拿出装黑子与白子的罐子后,侍女就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刚刚布置好的白玉龙耳瓶插花捧到棋案侧。
明珠不满意,嫌道:“不及公子,你在公子身边多年,连仿着公子的品味来插花都不会吗?”
侍女跪地道:“袖云知错,请老爷责罚。”
“阿玛算了。”容若道,“袖云对插花有自己的想法,布置出了自己的风格不是挺好吗?何必叫她处处照着儿的喜好来做事?”
明珠妥协道:“好,这次就罢了。”
侍女感激道:“袖云谢公子体谅,谢老爷不怪。”
“你细心煎茶。”容若温笑着叮嘱道,“这回的团茶带苦味,不可配花生瓜子腰果松子之类的小点,要去厨房拿台湾巡抚进献给阿玛的凤梨酥和太阳饼过来。”
“是。”
明珠稍稍欣慰,“你倒是记得公子爱喝团茶,会用心去烹茗。”
“袖云记着,公子的兴趣爱好和饮食就寝,一笔一物、一花一器,酸甜苦辣,昼夜午夕,袖云都是牢牢记着的。得公子赐名,跟随公子,伺候公子是袖云一辈子的福气。”
“袖云你去吧。记着:阿玛是关心我,不是责备你。所以他才对你严厉了些。”
“老爷公子万安。袖云告退。”
*
容若从明珠的棋路当中看出,阿玛的心里话是:
“于公于私,这次都不能轻易把索额图妥协了去。越是这个时候,就越应该在府上‘闭关’,暂时回避了对政事的发言权才好。如果出入皇宫频繁,就容易被索党之人得逞。”
容若落白子于明珠的黑子的“月升之巅”,与黑子成“影映”之势。
他想回应明珠的是:
“对影成双暗者输。阿玛是否想过:反过来利用索额图的儿子,使得阿尔吉善做出一桩错事来,以倒逼于索额图大义灭亲?如若可成,则可把‘借刀杀人’转变成‘顺水推舟’,由不得索额图不处置他的儿子来给满朝上下一个交代。”
明珠的黑子似一片绿叶掩月,落在白子的西南侧,他借此暗问:
“索额图害你,手法卑劣,因为一旦事成,就极有可能连着伤及皇上,所以阿玛才一边护着你、一边担虑着皇上而不敢轻易行动。如今你要设计反将索额图一军,叫他的儿子阿尔吉善付出代价,可有无硝烟之谋,将波及范围控制到最小?”
白子拨开了掩月之叶,同时也占上风成了进攻之势。
这一步棋,容若走得很稳当,是因为他心里十分有数。
容若半低头,用眼神道:
“还需委屈阿玛的名声。”
容若解下自己腰间的玉佩放置在桌面上,然后用指关节往侍女袖云的“插花作品”上面一敲,抖落了纷纷的梅瓣来。
明珠只觉得这一幕美甚:无论容若,还是落花的过程。
他从容若的动作之读懂了儿子的心思:
“人言:索三弄权,明珠爱钱。阿玛可以派出心腹,让心腹教唆阿尔吉善上奏明珠贪污腐败,且伪造出一份藏有证据的赃款往来名册来。到时候将赃款名册调包成空白名册,让皇上无法给您论罪。接下来,儿有办法让阿玛您反咬一口:索额图之子阿尔吉善受贿。”
明珠一下子明白了眼前的“美玉”的意思,取纸笔写下:
玉佩,值钱之物。(意为:叫人教唆阿尔吉善弹劾明珠贪赃枉法。)
袖云,插花风格与公子不同。(意为:同一物可存二解,名册可动两副心思。)
落花,落花即结果。(意为:让索额图自食苦果。)
容若看过后,轻轻点头。
然后把纸张放入燃着“纳兰香”的小香炉中焚毁。
“纳兰父子心意相通,不言而知彼此想法,如此就不怕泄密、不怕行为和部署被府内外暗潜的细作所知。”
“阿玛知道该如何做了。这次你我父子合力,务必要达到索额图‘作茧自缚、搬石头砸自己的脚’的目的。”
“是。”
父子之间无声对话,皆在黑白棋子间。
虽又是一局未完之棋,但目的已经达到,便是最好的一弈。
“阿玛,儿想到回廊外去晒太阳。”
容若脸上带着一个澄澈的笑容,不知明珠许不许他。
“好。”明珠心情亦好,“想不想走远一点?到家外头去。阿玛陪你。”
“想。谢阿玛。”
容若对这样的时刻和这样的机会,很是珍惜。
心中难抑高兴。
*
父子俩才刚刚迈出家门,走出不到百米远的距离,就听见后面传来了一句女子的声音。
“贵公子留步,是我。”
容若听出来了,是宛卿,但是没有收步子。
可是身后的声音却渐近,是宛卿追了上来。
“你说过,你是大清第一陪臣。大清第一陪臣就是纳兰性德,就是公子你。”
“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你不想问我叫什么名字吗?请纳兰公子回头看看我。”
不等明珠问话,容若就主动道:“回阿玛,儿的心思还停留在方才的棋盘中,没有别的杂念。”
“不必理会她,随她喊。”明珠不屑一顾,只管往前走,“天底下念着‘纳兰容若’的名字的女子不知道有多少,不差她这么一个不要脸的。”
“纳兰公子,纳兰公子你回头看一眼呀!”
可是,容若留给沈宛的,
始终都只是一个背影,熟悉、温润、近在咫尺却不可得的背影。
冷她只为护她,略她只因惜她。
容若转移了明珠的注意力,岔开了话题道:
“阿玛,您的藏书楼为什么叫穴砚斋?穴砚穴砚,‘谑演’之意倒与抄书阅书反着来了。阿玛您善长政史和理学,担任皇上的讲席,儿也想请太皇太后给个恩典,让儿坐在皇上身边一起听。”
“你要是同在,皇上还能专心听讲吗?”明珠瞧着目光期期的容若,“还不如阿玛去请太皇太后给个恩典,让你去给皇上当讲席好了。”
容若笑道:“那儿可真坐实了索党口中的‘欺君误国、乱君煽策、君侧当清’的骂名了。可不许阿玛这样拿儿子开玩笑。”
“那也不许容若你自谦屈才。回家后,阿玛要小罚你写两幅字:山有穴为岫,云归砚开明。作为楹联挂在楼阁的左右两侧,如何?”
“原来‘穴砚斋’的名字是这么来的。儿乐意。”
明府的大门口。
觉罗氏拉了拉惠儿的手,劝道:“惠儿,我们进去。”
惠儿心慌了,几乎是喃喃自语:“她为什么这般不自重?为什么三番五次要见表兄?”
觉罗氏又叫了她一声:“惠儿。”
惠儿失魂落魄地往回走,边走边道:
“表兄是为了她好才回避她,这么明显,她还看不出来吗?表兄越是善待她,她就越是不知分寸、得寸进尺……她想要表兄怎么样?把她迎进明府、坐下说话吗?”
就这么想着,替自己不甘心,也替容若不值得,惠儿一转身就要跑出去找沈宛理论。
“惠儿,你回来——”
觉罗氏的声音,淹没在了风声中。
【注1】
(1)团茶苦:酒后可用团茶的苦味醒神,李清照赵明诚夫妇以此解酒。
(2)赌茗翻书:李清照赵明诚夫妇日常,同日后纳兰与卢氏夫人之间的“赌书消得泼茶香”意趣。
(3)雀绿补天:雀指孔雀石,绿指绿松石,补天指双石颜色与天穹一致。双石既是李清照赵明诚夫妇的收藏,也是高富帅纳兰性德的收藏,(其实是和珅之前的“大清首富”纳兰明珠给儿子的生日礼赠)。
(4)纳兰香:纳兰性德调制的香方,今已失传。香方见第13章。
(5)殿外菩提:养心殿外的一棵九莲菩提树,康熙为纳兰栽。后乾隆皇帝感慨:九十载韶华过矣,芳姿拈咏,携无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