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索府。
一名取代了“图尔深”、名叫“布哈泰”的一等侍卫前来,传令索额图道:“皇上明日清晨擒拿鳌拜。”复补充道:“索大人你千万思虑清楚了,如何为皇上尽忠!”
“这么快?”索额图没有预料到,“此时明珠父子在做什么?”
一等侍卫布哈泰道:“明珠大人已经入宫候命,纳兰公子在家中雕刻蜡烛。”
“雕刻蜡烛?”图额图皱眉,“纳兰性德在玩什么把戏?”
“该对索大人说的,奴才都说完了,告退。”
“等等,皇上身边情况如何?”
“有明珠大人和曹寅曹侍卫暗中护驾,一切平稳如常。”
等到布哈泰离开,格尔芬上前问道:“阿玛,你进宫助力皇上做大事之前,可有什么事要交待儿去做的?”
索额图比出一个隐忍的手势,“如今你大哥阿尔吉善在流放途中生死未卜,你平安就是福,不要轻举妄动。”
“儿素来钦佩纳兰性德才华,年纪又与其相近,请了阿玛的意思,年后可否与其一同到国子监读书,授业于徐乾学徐先生手下?”
“怎么?”一声冷笑响起,“我索额图跟明珠在朝前朝后斗的你死我活,你倒是想跟纳兰性德传出一段友谊佳话来?”
格尔芬道:“所谓大树底下好乘凉,承蒙阿玛官高,儿虽然远不及纳兰性德聪慧,但也不能有负于‘恩荫制度’【注1】不是吗?”
“此事等容我细细权衡之后,再说。”
“是。”
*
擒拿鳌拜当日。
玄烨早早来到武英殿等候。
天微微亮,武英殿内燃着一排烛火。
明珠带领的一支得力人马、索额图精挑的五人精锐、曹寅统辖的十人精兵,正埋伏在殿外三处。那些平日里陪伴玄烨练习武术摔打的八旗子弟们,此刻正藏身于殿内的隐秘处,只等着皇上的指示,好一同合力拿下鳌拜。
画师禹之鼎站在玄烨身后,一点没有了之前的不甘与不满,而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目视前方,坚定地做玄烨的后盾。
“商量国家大事这句话,真是放在哪个臣子身上都管用。”玄烨用没有起伏的语调道,“朕叫鳌拜一个人来,他现在就来着。”
“皇上,臣在官舍睡了一宿,什么都想明白了。”禹之鼎道,“天子以身正权,不容他人执掌,纵然以巧计诛之,事成复观,可谓之正道也。”
“你好好看着——”玄烨指向鳌拜来后的站立处,“朕不会强迫你把今日的场面画成画,不会叫纳兰写篇章来歌颂、也不会叫曹寅去宣扬吾皇威仪,你知道是为何吗?”
“臣知道。”禹之鼎一正腰间的佩刀,“鳌拜功过各半,之前的赫赫名臣,当下的绊脚罪臣,全在皇上的一念之间。臣等三人,只需记住康熙皇帝做成了什么事,无需再论此事是如何竟成的。”
“你不糊涂。”
“关键时刻,臣不敢糊涂。”
“好!”
说罢,玄烨从腰间拿出数颗菩提子来,放在掌心握了握,心中暗道:无论朕要面对何等惊涛骇浪,纳兰你在家中和稳顺遂就好。
*
顾问行高喊一声:“鳌拜大人到!”
玄烨眼神一使,顾问行便以交换手中拂尘的朝向为信号,让武英殿的统卫们在鳌拜每迈过一道门槛后,就将他身后的大门关闭,直到三重门都紧紧闭锁,那些统卫们才合做一股势力,分站到了武英殿正殿的大门两侧。
“臣鳌拜,前来与皇上共议国家大事。”
鳌拜照例不跪,眼里如旧不存任何把玄烨当天子的神色。
“跪下——”禹之鼎威严一喝,“康熙皇帝是大清天子,臣子理应行跪拜之礼。”
“顺治皇帝在位之时,就已经免了臣的跪。”鳌拜霸气道,“康熙皇帝如今,何德何能在顺治皇帝之上?若有,大声说出,让臣鳌拜服气再跪不迟!”
玄烨道:“好,朕免你行礼。朕今日找你来,是想跟你商量理藩院玩忽职守、是否应当大惩三位长官之事。”
“臣看皇上的本意并非在此。”鳌拜大笑,“皇上要惩的,怕不是理藩院的三位长官,而是我鳌拜吧?”
玄烨拍案而起,怒斥道:
“鳌拜,朕忍你八年,今日既然你有此觉悟,朕就好好跟你清算!”
“你把持朝政,凌驾君主之上,为所欲为,目无尊卑,此最大罪也;你滥动生杀大权,视任命为草芥,勾结蒙古兵马,兴武欲图乱政,布局筹谋夺政,此第二大罪也;你圈地害民,掠夺他人私产,违背大清祖训与国策,此第三大罪也;你权高位重,结党营私,倒乱朝纲,颠覆法纪,使得忠臣无用武之地、佞臣横行霸道,此第四大罪也;你心怀不轨,亲信遍布,不法之行常有,几欲让大清江山成为自己的囊中之物,此第五大罪也!”
“朕今日,就要拿下你这个大奸大恶之徒,将你革职论罪,昭告天下。”
“来人,立即擒了鳌拜——”
玄烨一声令下,数十个精干的八旗子弟从殿内的四面走出,个持兵器,将鳌拜团团围住。
鳌拜脸上毫无惧色,“就凭这些小东西,皇上就敢对我鳌拜说出一个‘擒’字?未免太过天真!”
玄烨发令:“拿下——”
那些八旗子弟就跟鳌拜对打了起来,岂料鳌拜虽然以一挑众,但是功夫实在是了得,才没有一会儿,就已经将五员他口中的“小东西”打倒在地,五脏六腑俱碎,动弹不得。
玄烨泰山崩于眼前而不惊,笔直坐在宝座之上,正色看着眼前的一切。
禹之鼎护驾在侧,不敢有一丝懈怠,他只知道:一旦鳌拜杀到君前,自己哪怕是豁出性命,也要救下皇上。
又是一阵交锋,八旗子弟中已经有三分之二的人被鳌拜打垮。
玄烨只见:鳌拜忽然脱下冬日的厚朝服,露出了先帝爷赏赐的黄马甲来。而在黄马甲之下,竟然是一重可以抵抗铁枪利剑的廪实盔甲内胆!
玄烨把茶杯往地上一摔,抡起袖子,摆出准备亲自上阵的模样。
鳌拜冲天子投去一个轻蔑的眼神,然后对准了胸口、将一名八旗子弟喷血踢倒在地。
禹之鼎在玄烨耳边道:“皇上,且忍!”
玄烨这才坐回宝座,紧锁眉头。
明珠反应敏锐,立刻对自己所率领的精兵做出指示:“入殿救驾!”
同时,明珠也在心里祈祷:容若啊,你可千万别来。
另一边,索额图见明珠的人已经出动,也马上对自己身后的五人下令:“做好殉职的觉悟,去保护皇上!”
看着那五人的迅雷而行的背影,索额图心里想的是:
我儿格尔芬,要是能够随了那五人一起在皇上面前立下救驾奇功,岂非好事?没带格尔芬同赴此境,真是我这个阿玛的失策!
*
殿内几番厮杀,电光石火,声如烈马。
玄烨直立在宝座之前,作为天子的威仪始终没有改变过。
到最后,乃是明珠、索额图、曹寅的三方兵力一同,架起两顶长长的、铜制的步梯,从上而下,一先一后,只这么一瞬间就稳稳地套在了鳌拜身上,才将那“满清第一勇士”制伏在地。
鳌拜身陷铜梯之内,双腿和双臂压根动弹不得。
三方兵力死死地拽住了上下的两顶重梯,不给鳌拜任何回旋的余地。
而在武英殿之外,早已响起一片厮杀之声,善变的小人班布尔善、九门提督吴大人、太皇太后孝庄派出的朝廷猛将、忠于鳌拜的亲信们……打的是昏天黑地,不见将升的旭日。
鳌拜大笑:“康熙皇帝,你说外头相争相斗的那些人,谁在等着弑君?谁在尽忠护驾啊?”
“给朕把鳌拜捆起来!”玄烨当机立断地下令,“忠奸朕自会分辨,无需鳌拜来取笑!”
明珠一挥手,数名统卫上前,用了加粗的铁链,牢牢将鳌拜锁于殿内的漆红色顶梁柱之前。
玄烨定神一想:
班布尔善和九门提督,都不可能信。
唯有皇祖母孝庄的人可信,而这当中,听孝庄太皇太后的话办事的人,就只有明珠。
“明珠,你说接下来朕应当如何?”
“回皇上,臣以为:鳌拜已擒,等到武英殿外的战事平息,应当立刻将班布尔善和九门提督一同押往刑部问审!”
“好,朕任命明珠为刑部尚书,即日起接手掌管刑部,一并问审殿外厮杀之党和重提重审过往冤假错案!”
“臣明珠,叩谢皇恩。”
明珠向康熙皇帝一拜。
*
战事平息,班布尔善和九门提督一同入内。
跪地的二人在等待康熙皇帝的论功行赏时,明珠站出来大声道:
“尔等反复无常,欺弄君心如儿戏!此番大打出手于天子擒拿鳌拜之间,居心叵测,忠非忠,恶非恶,到底是真心弃鳌拜而去、一心拥护少年天子;还是观望此战胜负、谁赢站谁那一边,就让本官来做后续大审吧!”
“来人,将班布尔善和吴大人押入天牢——”
等到班布尔善和九门提督被带下去后。
明珠向皇上奏请道:“鳌拜罪大恶极,臣以为:其不可立杀,而应关入牢中,囚禁至死!”
鳌拜恨道:
“我是大清功臣,不杀我而辱我,明珠你好会投中天子的心思。看来我鳌拜的堂侄女官云辞,‘嫁谁都不愿嫁纳兰性德’之言,是何等清明!”
“明珠你等着吧,若是我鳌拜六十岁死在狱中,那我咒你的儿子纳兰性德活不过三十岁,折寿我鳌拜一半而死!!”
“敢咒纳兰?”玄烨怒火中烧,“罪加一等,把鳌拜押下去,打入死牢!”
在铁锁链的凄冷声响中,鳌拜仰天长笑。
他笑大清笑天子、笑索党明党、笑天地笑日月,也笑自己。
茫茫人生归途,不过是如此下场而已。曾经的人前呼风唤雨与如今的沦为阶下囚,只是一树的枯荣罢了。明明灭灭自有时,祸福相倚天注定,人这一辈子,不正是这两句话吗?
虽然鳌拜被带走了,但是明珠心里还是被气的不轻,只怕鳌拜一语成真,容若三十而亡。
索额图在明珠耳边冷道:“唐有大才子王勃遭天妒而早死,明珠大人你可要给自己积点德,别让大公子这一程人生……走的太短!”
明珠切齿不语。
*
“顾总管,给朕开路。”玄烨一正朝冠,指向前方,“朕现在上朝!”
顾问行对着青天三甩九威拂尘,正了天子天威之后,高喊:“皇上摆驾朝堂——”
此话一落音,统卫们纷纷列驾于武英殿的三重大门两侧,恭请少年天子而出。
玄烨昂首挺胸,阔步向前而走。
明珠、索额图两位权臣紧跟在后,拥护天子而行。
不知何时,皇宫之中响起了节奏明快的朝歌之声。
随着那胜利之音而来的,是破云而出的崭新红日,万丈光芒,照射大地。
“康熙皇帝上朝——”
嘹亮的捷报沿途凯奏。
*
朗朗乾空之下,纳兰容若站在远处的雕栏玉砌后面,眺望玄烨走向大殿上朝的身影。
他在心中道:
皇上破难定局,除掉一石,归权亲政,是臣之所盼、太皇太后之所盼、满朝文武之盼,可喜可贺。
悬首翘望,大清盛世不衰,洪福齐歌,在一代明君的统治下,国力日强,经济日荣,农事日益。
诚挚盼切,皇上在位期间,四海归心,天下苍生丰衣足食、泱泱疆域无战事,继往开来,开创万众盛赞之世。
空中有一对祥瑞的九天玄鸟飞过,掉落一片七彩羽毛。
纳兰接那片羽毛在手中,微笑着看已经像个大人一般、担当满怀、豪情壮志地迈向朝堂的康熙皇帝。
羽落掌心,是吉兆。
荣耀之翼,华美而庄重。
这是象征着:纳兰容若身为侧臣,要守护皇上、守护皇权、守护大清的意思吧?
*
康熙皇帝步入太和殿。
群臣俯首跪拜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康熙皇帝威严道:“众卿平身——”
“朕,此次下定决心剿灭乱臣贼子鳌拜,已经事成。其中,明珠和索额图功不可没,前者调任刑部尚书,后者升任国史院大学士。”
明珠和索额图同时叩谢皇恩道:“臣等恭喜皇上大愿得证,收拾鳌拜,从此独当一面治国安邦,乃是我大清之幸!”
康熙皇帝从龙椅上站起,气势恢宏道:
“朕的亲政之路,从今日开始,无需再被任何一个辅政大臣左右,不会再被任何一个佞臣掣肘,大清的盛世画卷,现今才刚刚展开。”
“除去鳌拜,非除朕心头之恨,唯有将大清从上而下地拨乱反正,在新年之中开个好头,吏治才能不腐败、臣心才能不动摇、百姓才能不造反。朕向这个天下承诺:康熙朝的天下,一定不会输给太祖皇帝、太宗皇帝、顺治皇帝,朕只会比列祖列宗都强!”
群臣齐声道:“臣等与皇上一同,共创大清盛世。”
太和殿内外,一派君明臣贤、君臣协力的大好气象。
康熙皇帝的铿锵之音,文武百官们的信誓保证,似乎承载着这个王朝气贯长虹的大梦,响彻云霄。
*
退朝后。
明珠在往回走的半途的雕栏边碰见了儿子。
“儿给阿玛请安。”
还是个温润有礼的公子。
“容若,你怎么没在家里呆着?”
明珠微讶,不知道儿子在外头站了多久。
“儿,放心不下皇上和大清,也放心不下阿玛,所以进皇宫来了。不能去武英殿,就一直在皇上上朝和下朝的远侧路旁候着。”
“难得你一片忠心和一片孝心。”
“阿玛顺遂就好。”容若拉着明珠的手往宫门走,“额娘一直在佛堂祈福,祈祷阿玛武运昌盛,助力擒贼有功。阿玛应快回去向额娘报个平安。”
“你呢?回家还是去见皇上?”
“儿在阿玛身侧、伴阿玛走着,当然是回家。”
“阿玛这么问,真是糊涂了。”明珠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儿啊……”
明珠忽然把容若拥在怀中,几乎要流出眼泪来。
——我的儿子,大清的至宝,皇帝的陪臣,独一无二的纳兰容若。
——谁敢碰他、害他、咒他,我就让谁死无葬身之地。
“阿玛……怎么了?”
明珠恨恨地看向天牢方向,几乎忍不住就要把暗藏在长筒靴中的短刀拔出来,冲向天牢去一刺结果了鳌拜!
“你我父子为什么要留鳌拜的命?”
“这无关鳌拜的功过,是天子的意思。顺天子之意而为,儿与阿玛没有左右时局。”
“鳌拜今年六十岁,你说他该不该死?”
“儿只能说,要是天子能够体会你我父子的心情,定会改变主意:对鳌拜从‘留命’改为‘赐死’。”
“君心多变归君心多变!”明珠恨意难平,“可鳌拜他对你——”
对你毫不留情地咒骂。
容若单手挡住明珠的嘴,“阿玛别说,新的一年开端,生辰将至,儿想为自己求个吉祥如意。”
明珠做了罢。
“你的生日,阿玛和额娘陪你一起好好过。”明珠跟儿子一并坐进了马车中,“有没有特别想要的生日贺礼?”
“可否考阿玛一个难题?”容若从身上拿出那根九天玄鸟的羽毛,“儿想要经阿玛之手的此物作为生日贺礼,可好?”
“好。”明珠看着容若,应了下来。
——容若你呢,就是不肯给我明珠一个做普通的父亲的机会。
——寻常人家的父亲,给儿子送生日贺礼何须前瞻后想?寻常人家的儿子过生日,哪会小心翼翼地盼着一份带着父亲的态度的答卷?
但是阿玛还是疼惜这样的你。
疼惜。一个无论是想到或是说出,都让人带着难过的词汇。
公子。一个怎么都挑不出错的,天生才貌文武兼得的完人。
*
养心殿。
玄烨打开了桌面上的一个精雅的木盒子。
“顾总管你说,纳兰雕刻的蜡烛只有拇指大小,能燃烧多久?”
“万岁爷,您说这又不是拜堂之时用的一对红烛,显高显大做什么?”
“朕怎么觉得:自己腰间的玉佩,都没有这只蜡烛的图样雕刻的精美?”
“纳兰公子情怀雅致、心思细腻,这巧手做出来的东西,自然是值得夸。但是内务府造办处的工匠们,可经不起万岁爷您的问罪。”
玄烨问:“朕在太和殿主持朝政期间,这个装雕烛的盒子,是哪个太监在养心殿接下的?”
一个年轻太监从侧面出来,跪地道:
“回皇上,奴才梁九功【注2】,师从顾问行顾总管,一并跟着干爹伺候万岁爷。跨年之夜,领纳兰公子去弘德殿吃夜宵、去重华宫写文章的人,是奴才;大年初一,给纳兰公子准备苹果、给万岁爷泡普洱茶的人,也是奴才!”
“朕知道了,跟着顾总管好好当差,以后有你出头的一天。”
“奴才谢万岁爷!”
梁九功给康熙皇帝磕了个头。
吃点心的时候。
玄烨的眼中忽然闪过一道寒光。
——鳌拜,你敢咒纳兰,你该死!
【注1】恩荫制度:清代制度规定,凡在京四品以上,在外三品以上现任官,都可以荫一子入仕,或进入国子监学习。
【注2】梁九功梁公公初次登场(被提及),见第3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