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作者:宿念执念   康熙侧臣·纳兰容若传最新章节     
    纳兰父子的马车刚刚停靠在明府门口,就有争吵声入耳。

    明珠先一步下车,容若呆在车室内,掀开帘子朝家门口看。

    “放开他。”明珠走到那看着挺落魄的不速之客面前,“你是谁啊?”

    “参见明珠大人。学生孔尚任,一直仰慕纳兰公子才华,今日特来求见。”

    明珠冷哼了一声,见容若没从马车上下来,只当容若是不想见眼前人,殊不知容若只是选择观察罢了。

    孔尚任向明珠行了个大礼,高赞道:“纳兰公子真切鲜明、动人摇曳、天成意境、不染纤尘,可谓是世间之尤物。”

    容若一惊,放下帘子,失重靠坐在车室内,自问:“动人摇曳,天成意境。何解何解?”

    而在日后孔尚任的名震天下的四大杰作当中,切切实实是出现了对男主角的这般描述。

    明珠背着双手,问那落魄者:“你来见我儿,所为何事啊?”

    孔尚任自信道:“学生要干两件大事,有托纳兰公子相助。”

    明珠一挑眉,一指那人,问:“你要干什么大事?”

    “学生要写一部大戏,以南明王朝的兴亡为背景,来歌颂民族英雄和忠贞爱情;学生知道纳兰公子作画题字天下一绝,特地带了白画扇前来,还请公子赐作《桃花扇》一把,取‘碧桃引春来,血红染东风’之意,让学生睹物而启智慧,文如泉涌。”

    “孔生,你是想害死我家公子吗?”管家终于忍不住骂了一句,“你这是叫我家公子助力你写反剧和写反诗?”

    管家立刻问明珠:“请了老爷的意思,是否马上把这等狂徒抓起来?”

    明珠淡定道:“要不是答应了容若不治孔尚任的罪,本官早叫人把他拿下了。”

    “学生谢纳兰公子!”

    孔尚任跪地,对着天际发出一声高呼。

    ——我在马车室内,你喊天做什么?

    容若在孔尚任看不见的地方,探出脑袋看他的背影,对他招了招手。

    明珠也不跟孔尚任计较“反”或者是“不反”了,只正经问他:“那你打算花费多长时间,把你口中的大作写成啊?”

    “十三年。”

    孔尚任应的非常清晰。

    容若听到,心里忽然觉得悲,十三年啊,这以后自己都怕已经作古了吧?

    如果“江城五月落梅花,人生三十终抱憾”的预言成真的话,哪里还能看见孔尚任的完整完结作品?

    “你就该感谢我儿的那一笑和那一语。”

    明珠摇了摇头,马车中父子的对话,自然是没必要让孔尚任知道。

    “学生不懂明珠大人的意思。”

    “孔尚任,你回去吧,等到万事俱备之后,再来。”

    “学生还未见到纳兰公子,不能走。”

    “管家,送客。”

    待到孔尚任被管家撵出去了一段路,容若才下了马车。

    容若对车夫吩咐道:“你跟着孔尚任到他家去,把空白画扇取来。就说是纳兰公子的意思。”

    *

    数日后。

    “饮水词歌·素菜馆”的雅室内,容若和沈宛围圆桌而坐。

    只是桌上无菜,唯有笔墨和词稿纸。

    容若展开手中之物于桌面上,道:“宛卿你看,我新得了一把白画扇,扇主人说这扇叫做:桃花扇。”

    沈宛才尝过公子给的精致点心,就笑道:“桃花哪及公子的芙蓉花和芙蓉酥?”

    容若装作遗憾,道:“宛卿不解纳兰心事。”

    “谁说的?”沈宛只怕容若真伤了心,“公子的‘芙蓉’,是指渌水亭的渌水池里面的荷花,清水出芙蓉。可不是巴蜀地区的芙蓉花。”

    “我家的芙蓉酥其实是荷花酥,但是皇上在宫里吃的是模样跟芙蓉花一样的点心,我不告诉皇上。”

    “皇上迟早知道,你的词、你的所爱、你的兴趣,皇上都知道。没准皇上现在也在琢磨你。”

    “除了心事,纳兰容若就没有秘密了吗?”

    “公子的心事我能解,所以公子现在是个清澈见底的人。”

    “冰雪还未化呢,哪得溪流潺潺、冰清见石?”

    “化雪的时候冷,公子千万保重。勿要为了看清澈的溪流而邀约我。”

    “哦。原来宛卿想邀我去感受融雪融冰时的景色呀?我答应你。”

    “公子哪能把我的叮嘱当成反话来听?还自动自觉地说好?”

    “不行吗?”容若期待她的回应。

    “不,我喜欢跟公子在一起。”沈宛承认了自己的小心思,“是我有意先偏惹公子的,我答应公子。”

    “那一起涉冷、破冰、看清水的宛卿,就归我了。”

    容若情不自禁地握住沈宛的手,眉眼之间,写满了“太好了”的喜悦。

    沈宛喜欢看容若率真的模样和神情。

    她希望:能够把容若从一只笼中鸟,变成一个有自己的喜怒哀乐的人。如果再贪心一点,能够让容若在言语之间也自由自在就好了!

    真盼着纳兰公子能做个寻常人呀,无拘无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甚至是……想坦露心事就坦露心事,不必顾着眼前人是谁。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容若用镇纸上下压住了一张白纸。

    “古人真是巧妙,以婀娜论柳树,以夭夭论桃树,总归是无关一个‘情’字,却被后世以‘情’字解。误了多少人,也包括孔尚任,宛卿你说是吗?”

    沈宛一边研墨一边道:“公子博学蕴厚,便是知道《园有桃》里的这一句:园有桃,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彼人是哉,子曰何其?”

    容若问她:“你说在汉人里面,有自己的庄园且庄园里的桃树长势良好,却故作忧愤、放声歌唱的人有多少?像孔尚任那般——无园思家、无树思桃;怀才不遇,却有理想有抱负之人又有多少?”

    “数不胜数。”沈宛道,“但能遇见公子和得公子一扇点悟之人,却唯有孔尚任一个。”

    “无从下手,不晓得该写该画什么。”容若搁了笔,“心中却是有不少替孔尚任想明白了的东西。”

    沈宛伸出自己的掌心到容若面前,拔下自己的尖头珠钗,深邃道:“桃花要血染的才好、才真。”

    容若摇头,后退了一步,“这么说你不觉得疼,但作为听者,我疼。”

    “公子不问我怎么认识孔尚任的?”

    “我只猜是因为你师傅。”

    “孔尚任确实找过我师傅,但是没聊什么国家大事,我瞧着孔尚任脑子里剧情颇多,全都等着落笔成字演绎出来呢。”

    “可惜大清科举不考这个,不然分化出一个独立的类目出来,孔尚任就是第一名。我阿玛推荐过禹之鼎为如意馆画师,但孔尚任不可能复刻禹之鼎的路线,毕竟我阿玛不糊涂,戏剧演绎,弥彰盖影和隐喻折射之幕众多,搞不好就是即时领罪即时掉脑袋,所以孔尚任的前途还得看他自己的造化。”

    “我还当孔尚任会向我师傅请教些南明王朝的轶话和旧事呢,结果楞是没有。所以我觉得孔尚任是忠于大清的,才把他推荐给公子。”

    “即便我有心关照他,有阿玛在,他也进不了我的渌水亭。”容若没让沈宛失望,“若是是孔尚任需要我资助,或是其他,宛卿你可以当这个信使。”

    “那公子就专心画这把空白折扇吧!”沈宛让容若坐下,“公子画好后,我代公子转交和传话给孔尚任。”

    “好。”

    容若温情地回望了身后的沈宛一眼,重新拿起了笔。

    *

    两日后,养心殿内。

    玄烨仍旧是戴着那十四瓣的金刚菩提子手串坐在纳兰面前,纳兰倒是没有什么特别反应,只照着玄烨的意思:拟写孝庄太皇太后的生日贺文。

    “三月份皇宫里热闹的很,皇阿奶圣寿、后宫选秀、赏花宴。朕会非常忙碌,但朕喜欢这种充实感,关键是这些活动全是朕的家事,用不着你陪着参加。朕不找你出主意,你就不会遭殃。”

    玄烨呵呵一笑,然后催了一句,“纳兰,朕吩咐的东西,你写出来没有?”

    “臣正在写。”

    纳兰一抬头,看见的是玄烨半下袖子的、托着脑袋的左手手腕。

    “你怎么不写快一些?”

    玄烨继续搅了搅纳兰的思路。

    “行文速度,要跟得上脑袋速度才行。太皇太后对臣有恩,臣不能随便写。”

    “你是代朕写、以朕的口吻写,不是为你自己写。”

    “臣说过多次了,代笔之事臣不能干。或者就是皇上找别的大学士干,总之臣现在写的,是出自自己的肺腑给太皇太后的生日礼贺之言。”

    玄烨走到纳兰面前:“你这是抗旨!”

    纳兰起身道:“是死罪,但不会身败名裂,臣认了。”

    玄烨又道:“朕想着什么时候去一趟泰山,你随行。”

    “是。”纳兰露出高兴的表情,“冬春两季熬过,臣的身子就没有什么大碍,可随圣驾前去山东。”

    “你不是应该力劝朕此举不妥吗?”玄烨对纳兰的反应出乎意料,“自宋真宗之后,就没有皇帝在泰山封禅过。朕要是真往泰山去,满朝文武包括你阿玛明珠,不得个个站出来反对?”

    “那要看皇上打着什么名目去。”纳兰出了个主意,“皇上还年轻,目前没有驰骋天下的政绩和万众口碑,打着‘封禅’的旗号去自然是不成。但皇上要是说去泰山巡狩,满朝文武就不好反驳什么了。”

    “你接着说——”

    “巡狩之后,皇上登泰山题字,以字宣威,不是等于‘封禅’了吗?不是等于告诉天下‘少年天子心怀大业,大清江山千秋万代’了吗?”

    “不愧是朕的纳兰!”玄烨大喜,“朕不会食言,等到你进国子监读书然后考取了功名、等到河运漕运畅通无阻、等到三藩平定,朕就带你一起登上泰山,睥睨天下。”

    “一言为定。”

    “朕之一言,驷马难追。”

    君臣走出殿外,一同站在菩提树下。

    纳兰不再称臣,而是自称了“我”,因为他想对玄烨说真心话。

    “皇上真觉得我进国子监读书能够得偿所愿吗?”

    纳兰摇了摇头。

    “你怕那些老师教不了你?还是怕那些老师不敢教你。”

    “我……只恐自己去国子监之后,一半时间是静心学习,另一半时间学着领教‘明珠的儿子’在那些老师心中是怎么样的存在。所以我的心扉还没有被敲开,还在准备怎么去面对学业和人情世故上的一切。”

    “人家索额图的次子格尔芬都不怕,你怕什么?”

    “这不一样。”怕玄烨误会,纳兰马上补充了一句,“我没有自恃天资聪颖、胜过索额图次子的意思。”

    “那些老师要是让你不如意,你直接跟朕说。”

    “那我就直说了,理藩院之事,照着皇上的意思我阿玛已经做了万全处理,但是挑事的徐乾学日后会当我的老师,我自知这层师生关系微妙,不如请皇上给我点忠告吧?”

    “那朕就给你一句最简单的话:你跟着徐乾学学知识,不跟着他学做人不就好了?”

    “我再问皇上,如果我觉得:徐乾学的城府颇深不输我阿玛明珠,我又当如何?”

    “那就不是你该考虑的了。那样一来,必将上升到朕该考虑的国事层面,朕肯定会顾着你的感受多一些。”

    “我相信皇上。”

    透气过后,君臣两人又回到了养心殿内。

    同时出现的,还有拿了茶点来的总管大太监顾问行,但是顾公公很快就被玄烨打发走了。

    “朕把于成龙贬了之后,收到了几分密折。”

    “臣不能看,只能听皇上说。”

    “现在你周围还有别人吗?”

    “只有皇上。”

    “那你就给朕看,然后告诉朕你有什么想法。”

    *

    容若带着一份喜悦,策马去往孔尚任的住处。

    康熙皇帝有登泰山的抱负,这是好事,理应让山东出身的孔氏子孙看到希望。

    容若把马拴在一棵树侧,隔着矮围墙朝里面打招呼:“孔兄在吗?”

    孔尚任被那清音一惊,讲真,自身来到京师以后,连朋友都没有几个,就更别提“称兄道弟”之人了。

    于是,孔尚任立刻跑了出去,想知道外头的人是谁?

    眼前,是一位翩翩公子。

    举手投足间,散发着高雅的气质;长身玉立,像是不属于这个浊世一般,太过美好和难得。

    孔尚任心想:我一定是得了宛姑娘送来的纳兰容若的题字画扇,有了这份底气,才不会在这位卓然的公子面前觉得自卑。

    “公子里面请——”

    “孔兄是在写剧?还是在画画?平日里笔墨纸砚可还都够用?”

    “说来惭愧,我活在世二十余载,以为天下的墨水都一个样,直到见识了纳兰公子作画题字用的墨染,才晓得什么叫做:极致的人,配极致的墨啊!”

    “这有何不同?”

    “愚兄所用之墨,就是市井街头所买的寻常之墨;纳兰公子用的墨,肯定是皇上赐的内廷御用品——香味色泽绝佳、笔力神韵当恰、见字如见写者之心啊!”

    “皇室的东西再好,也要有能够驾驭的人才行,对吧?”

    “是这个道理,照我看,那好墨也就只有纳兰公子能用。”

    入屋,容若瞧见:

    自己作画题字的扇子,正立在孔尚任的书桌上,展屏似孔雀。

    再看那那扇子的底部,竟然是用胶给黏在了凿了个小洞的桌坑之中,能抵狂风吹刮。

    置扇的位置,那一小方片隅的独存,打扫的干干净净。

    旁侧一踏稿,那增删千百次的剧作,摆放的整整齐齐。

    “孔兄,我听说纳兰公子不爱看剧、从不听剧。”

    “胡说!”孔尚任用肃然起敬的目光看向桌面,“纳兰公子要是抵制庸俗演绎和百姓之乐,能给我这样的草民那把扇吗?”

    “我想应该是孔兄的大作还未流传于世、纳兰公子的思维还未从刻板典籍中走出来的缘故。”

    “难道不是明珠大人不让他看吗?难道不是他侍奉君侧不敢看吗?指不定他心中是向往着看、还偷偷看了不少呢。”

    “他没有偷看过,他家藏书阁的书都还没阅尽和悉数记下背诵。”

    “你怎么知道?”

    “啊……我猜的。忠孝之人,不会逆父命和君意去偷看剧作。”

    “纳兰公子才华天下第一,连他都不看戏剧的话,我岂非永无出头之日?”

    “孔兄,你的大作要写,学问也要精进。你是圣人孔子的后人,当今皇上心里清楚:要想天下太平,光是让众百姓安居乐业不够,还要让文人们知道大清的天子崇儒尊孔才行。如此一想,孔兄你会觉得自己的前途一片迷茫吗?”

    “贤弟的意思是——”

    “康熙皇帝是位圣君,他正走在建功立业的大道上。圣君霸业有成之后,不会不去泰山,不会不去孔庙,要是孔兄你能够以‘孔孙圣裔’身份被举荐为皇上的筵前讲经之人,获得皇上赏识,被破格录用为官的机会不就来了吗?”

    孔尚任闻之大喜。

    “贤弟所言极是啊!愚兄我必将是一边浪漫写剧、一边勤奋读经,好凭自己的学问和本事来博取一个面君之机。”

    “孔兄,要是日后你有机会与皇上和纳兰公子一起同游泰山,切记一点:现在是满清王朝统治中原,满人心中的第一圣山是长白山,而非五岳之首的泰山,皇上也是这么想的,你不可在皇上面前大论泰山的地位,私下对纳兰公子说倒是无妨。”

    “纳兰公子陪康熙皇帝去长白山祭祀吗?”

    “自然是去。”

    “帝王太无情了!努尔哈赤铁血征服了北关的叶赫那拉部族,康熙皇帝怎么能带着有亡族之悲的纳兰性德去长白山?”

    容若一怔,他没有想到:世间竟然还有第二位懂懂纳兰心情的人,那就是萍水相逢的落魄书生孔尚任。

    “贤弟。”孔尚任一拍身边公子的肩膀,“你这是怎么了?”

    “想做一只杜鹃,啼血求君也好、自托好梦也罢,终究是摆脱不了。”

    “摆脱不了什么?愚兄不解贤弟之意啊!惭愧惭愧。”

    “作为圣君康熙皇帝的陪臣,纳兰性德没得选。”

    容若借用孔尚任的笔墨,在白纸写下:

    杜鹃啼血话未消,

    化作好梦入君肠。

    孔尚任见字大惊,此字跟折扇上的题字,不是同一个人写的吗?

    难道,他就是……

    孔尚任向眼前人一拜,“请问公子是——”

    “动人摇曳,天成意境。”

    容若另换了一张纸写下,笑着,真诚地把自己的字给他,“你这八个字用的好,希望我可以担的起。”

    两张纸,两份心情。

    在皇帝身边,他愿意鞠躬尽瘁、啼血而身死;

    在朋友身侧,他愿意真心相待、一语胜百言。

    天下的纳兰公子,是个豪迈又耗己、温情又自知的人;

    天下的纳兰公子,是个真挚且友善、相帮不求报的人。

    孔尚任望着策马而去的背影,九十度鞠躬,大声感激道:

    “多谢纳兰公子!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