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容若被明珠叫到房中。
桌上,摆放着两样的东西,看样子是刚刚送来的。
明珠道:“内阁学士徐乾学,遣人送来了我喜欢的名家的字画和适合你阅读的古抄本十二卷。如何,在你即将进入国子监读书之际?”
容若拿了一卷古抄本在手,“这是明摆着在暗示阿玛:照着容若的资质,国子监祭酒徐元文教不了,得由他的哥哥徐乾学亲自来教。”
“我儿自小是我亲自教骑射与诗书,到国子监读书,也不过是适龄之举。徐乾学竟然敢先走这么一步棋,投纳兰父子所好,真是应了一句话:满人官员多质朴,汉人官员多取巧。”
“儿不巧看到了一份密折,上书‘天江一览’四字,看着像是站在明党一边盼着阿玛举荐的治水能人靳辅能成事,但是仔细一想,就是奉承皇上之举,上书者是个不折不扣的弄臣,阿玛应当能猜到此人是谁。”
明珠点了点头,然后谨慎地问了句:“皇上连密折都让你看?”
容若有自知之明:“儿以后会谨慎,知道太多和介入太多皇上的公务不妥。免得到时候太皇太后责备和群臣弹劾,儿想自保也保不了自己。”
“皇上主动叫你分忧是一回事,但是用此举来暗示你:明珠哪里做的不妥、明珠什么行为踩了线、明珠有何举动触怒了龙颜,又是另一回事。你要自己把握好分寸啊!”
“是,儿记下了。”
外头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管家进来,询问道:“请老爷和公子的意思,徐先生送来的字画和古籍抄本,是留下?销毁?还是还回去?”
容若道:“徐先生送书给我是一回事,我领不领情是另一回事,如果徐先生不知我的态度,日后师生之间的交锋岂非无趣?那些书,拿到我书房里去。”
管家应了“是”,复对着字画问:“老爷的意思呢?”
“本官不想打开来看。”明珠把字画一推,“立刻销毁,不可留痕迹。”
“快去按照阿玛的意思办。”容若催道,“你自己亲自办。”
“阿玛割爱了。字画,的确是销毁妥当。”容若淡淡看着明珠的神情,转而道,“只怕是送书和送画过来的人,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明珠饮尽盏中茶,“这一趟‘送礼’,徐乾学不亲自来,足以说明他的心思。”
“可见他手下也有不少愿意豁出性命去为他办事的人啊!”容若疑惑问,“这在汉人当中,是不是叫‘义气’?”
“明索党争,比起汉人们的‘义气’之聚,算得了什么?”明珠冷笑,“汉人们的串通一气和同舟共济,才是朝廷的一大患吧?”
“可惜。”容若想到皇上想登泰山之事,“要想皇权正统,满汉一体之策还得对那类有才学的汉人有所包容啊!”
明珠忽然气的的一拍桌子,怒道:
“我进谏皇上重视汉学和理学,也重视对我的三个儿子的汉学教育,结果换来什么?朝中竟然有人匿名弹劾:明珠一为结交党羽,二为投皇帝所好,三为修书扬名,四为教子误国,五为集结门生,所以才那么干!”
“哦,阿玛的‘五大罪’,其中儿也担了一条。”
明珠看着容若脸上的温润笑意,倒也减了减怒火。
——我的容若尚且风轻云淡至此,我也不能动干戈过甚。
——把自己受的那些气发泄在儿子面前,说白了还是我明珠“无能”啊!
*
晚膳后,容若邀明珠到渌水亭散步。
明珠看不进去风雪和冷月,心里装的还是官场之事。
容若瞧着走廊内部沾雪的花卉,心情尚佳。
明珠终于停下脚步,问儿子:“十日后你到国子监读书,准备的怎么样了?”
容若道:“儿以为,除了音乐之外,其余各项授学科目:经史、诗词、礼仪,自身都已经接近完人,便以深究博引、广猎新域为主。。”
明珠问:“徐乾学的人品为你所不耻,但他家里的藏书可是吸引你?”
容若笑道:“古本、珍本、绝本,儿自然是爱,徐先生若是肯为我开个自由阅读的准,我倒不想拒绝。”
“你真不怕徐乾学在藏书楼里、趁你两耳不闻窗外事之时害了你吗?”
“儿要是因此死了,那就是儿的大意;反之儿好好活着,又把知识海纳在胸,那就是儿的本事。”
“阿玛是担心你,你额娘也一样。”
“阿玛额娘放心吧,儿只是去国子监接受一程人生历练,让自己这颗还未怎么接触过——极致的人性黑白与冷暖的心,开扇窗。”
“苦了你呀,容若。”
“是苦,儿明明一直活的透彻、看的透彻,却非要去面对学业上的勾心斗角。儿的确是不喜欢。”
听儿子说了这么一番真心话,明珠感同身受。
当年明珠通过勤学苦读考取功名,进入国子监,也不过是表面与人切磋文章和讨论经典罢了,内心无时无刻不在提防同期和盘算自己的前途。
如今自己官居高位,可以让爱子容若历经层层选拔入读国子监,本该是件乐事,却因为各种利益关系而使得:父子二人都觉得“苦”。
——说出去、传出去,指不定会被索额图和索党之人如何笑话。
“皇上的老师熊赐履是索党之人,弄错了票拟之事,索额图便将他当作弃子处理。诚然一个心术不正的人不可以为帝师,但是有人想借助阿玛之手,让皇上重新再启用熊赐履,那个人就是徐乾学。”
“你怎么看得出来,徐乾学是抱着这个目的来投我所好?”
“徐乾学崇尚理学,必以理学大家熊赐履为师。如果儿没猜错,故意弹劾阿玛‘五大罪’的匿名折子,就是徐乾学写的。”
“刁钻啊!”明珠在石桌侧坐下,“一边损我明珠,一边有求于我明珠,如此擅长背后放冷箭、又如此擅长正面下战书之人,怕是你我父子不得不认真应对。”
“此次徐乾学的用意,儿跟阿玛已经看破,那就到此为止不再论。儿有句话对阿玛说:需提防熊赐履和索额图不计前嫌重归于好,再次针对于阿玛你。”
“你就这么肯定,熊赐履还能重新回朝?”
“皇上想——”
容若本想把“登泰山”之事说出,最终做了罢。
容若自己清楚,皇上口中的“登泰山”之言,绝不是玩笑话。
“你不说,阿玛也不勉强你。”明珠显得宽和,“再一起在渌水亭走走吧!”
“好。”
父子两人,一起迎上了月色。
*
数日后,瓜尔佳府邸。
朴尔普听到女儿云辞说去明珠府上找纳兰公子时,瞬间喜不自胜。
“女儿啊,你终于是开窍了呀!我这贤婿就该是纳兰性德,不是什么禹之鼎。”
“阿玛说什么呢?云辞不是去找纳兰公子谈情说爱的。”
“不管你去找纳兰干什么,阿玛都准你。”
云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怕是自己越说、越被阿玛误会。
其实她去找纳兰,就是想找他出去走走,说说话,没有别的意思。
谁叫:
——官云辞和纳兰性德都是八旗子弟中的奇葩,没有一个同龄的八旗子弟朋友,除了皇上。
——官云辞和纳兰性德都是“棘手”的学生,一个博学善书国子监的大儒们人人不敢教,另一个特立独行只有洋人师傅能教。
这倒成了彼此的共鸣点,也是不可思议。
云辞笑了笑,走出了家门。
*
容若必然是不知道云辞要来,所以他照着自己的计划行事。
他打算驰马去八旗世子们“练习骑射”和“交流趣事”的郊外围场看看,诚然是没人邀请他,他自己有了这样的意愿罢了。
出门前,容若吃了好些药,是为了防止身子出差池。
他叫侍女袖云瞒着明珠夫妇,不是行程而是吃药这件事。
“围观。”容若这般告诉袖云,“却也想沾染一些围场里的尘土,跟他们一较高下。”
“他们里面肯定有公子的国子监同窗,较量何须分文武?”袖云为容若穿好衣装,“公子心到眼到,就是值得。”
“我试试看,能否跟他们说上话。”
“能够。袖云祝公子此程顺利。”
*
容若骑马的身姿自不必说,一绝;
容若射箭的功夫也不必说,一流。
快靠近郊外围场的时候,容若下意识地放慢了马匹的速度。
抬头,他看见了空中的飞鸟。
照理说,这个冬季是没有飞鸟的,所以只能推论:飞鸟的出现,来自围场里的小厮们的特别训练。
只是,容若觉得遗憾:为什么从场子里飞上天去无数只箭,就是没有射中飞鸟的?是里面的八旗子弟功夫不到家,还是飞鸟懂人性刻意躲闪?
走近,容若以绝佳的仪态下了马,牵缰绳在手。
看守甲问:“你谁呀?来这干什么?”
容若从马上拿出自己带来的弓箭,后仰身子,面朝天穹,潇洒地瞄准目标一出手,射中了飞鸟腿上做记号的红绳。
容若一笑,翻身一跃,稳稳地抓住了从天上掉落之物。
风雅道:“这个红绳归我了,我不射飞鸟,只取这好意头之物:平安吉祥、事事顺遂。”
看守乙对眼前不懂规矩的公子冷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容若往里面一望,“知道,八旗子弟们切磋武艺之所。”
看守乙神色厌烦地摆出了赶人的姿态:“那就是你不该来的地方,认清楚自己的身份!”
“那你觉得我是什么身份?”
“只懂得些笔墨伎俩,却把刚刚学到手的武艺故意拿出来显摆的、温柔乡里的贵公子。”
看守乙绕着容若走了一圈,然后停在他面前摇了摇头:“顶多就是家里有钱,算不得是身份尊贵之人。”
“我要进去。”
“放你进去,我们的差事就丢了!”看守甲左手执剑一拦,“里面的可都是八旗王族亲贵的世子,再不济也是三品大员以上的官僚的儿子,你要是想结交朋友,那就是来错地方了。”
“明珠的儿子也不能进吗?”
看守甲大笑:“明珠家的‘露水’自然是更加不能进,万一贵公子在围场里蒸发了,怪谁?更何况‘纳兰性德’的名字,在围场里本身就是禁忌词。”
容若一紧握手中的红绳,心想:于成龙这一闹,是要把他强加于我身上的“露水”之称,变成史实“扬名后世”吗?
——玉珠永存,露水易逝。
——果然阿玛是疼爱我的,阿玛的政敌都是不想我活太长的。
称呼不同,一生流年,长久与短暂,对比如此鲜明而已。
*
围场之内,八旗子弟们对飞鸟爪子上的记号红绳被射下一事,无不震惊。
有这本事的人,武功必定是十分了得,内心也必定十分慈悲。
“照我看,是师傅射的。”
“不不不,师傅今日不当值,即便是当值,也会直取飞鸟性命。师傅平日里不是教我们:只要可以达到目的,狩猎飞禽走兽,不必只取一羽一毫一标记,一击必杀亦是无可厚非吗?”
“万一是我们的同龄人射的呢?比如说皇上。”
一阵笑声伴随着奶茶香炸裂了出来。
仿佛今天最大的“笑料”就如此诞生了一般,八旗子弟们乐在其中。大清的少年天子行猎,场面大的很,哪能偷偷摸摸地命中目标、叫人猜测?
“哈哈,你怎么不说是纳兰性德干的呢?”
“纳兰公子清冷,目中无尘,看不起我们这些人,不屑跟我们混在一起。他只效忠皇上,就跟自己的才学只有皇上才配消受一般。”
“没错,没错。”
“是神是佛,是人是鬼,是皇上还是纳兰兄,我代各位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格尔芬,你可以啊,要跟纳兰性德一起进国子监读书了,马上改口叫了人家‘纳兰兄’?一股文人的气息。”
“你们先聊着,我出去一下。”
说罢,格尔芬走向围场的入口处。
*
看守甲指着逐步走近的格尔芬,对身边不肯走的贵公子道:“那位是索额图索大人家的二公子。”
“我认识他,他叫格尔芬。他哥哥阿尔吉善因为我的事情,担了索大人的罪名,被流放了。”
“你真当自己是纳兰性德了?”两个看守又一次大笑,“纳兰性德现在陪在皇上身边,你冒充不了他!”
“你不信?”
容若吟出一首词来:
人生须行乐,君知否?容易两鬓萧萧。
自与东君作别,刬地无聊。
算功名何许,此身博得,短衣射虎,沽酒西郊。
便向夕阳影里,倚马挥毫。【注1】
“纳兰兄!”
格尔芬上前,屈膝行礼一拜。
这举动把两个看守吓了一跳:
眼前的贵公子真的是纳兰性德啊?!贵公子要是把今日受阻之事告知了皇上或是明珠,那么咱哥俩就算是有十几二十个脑袋,也不够被砍的……
于是,那两人立刻卸下佩刀,面带懊悔,也跟格尔芬一样向纳兰公子行了礼。
“自与东君作别,刬地无聊。便向夕阳影里,倚马挥毫。”
格尔芬慷慨激昂地重复了一遍。
人言纳兰性德:融情于景,即景成词,心绪在词中。果然不假。
——如此玉人佳作,晚风催红绳,恰是公子的一贯韵味,雅致与惆怅平分秋色,无人出于公子之上。
——莫不如是叫了公子一起,同入围场之内,与八旗子弟一同试身手、饮奶茶,一改大伙对公子的刻板印象,岂不畅快?
格尔芬钦佩道:“纳兰兄这两句妙笔,必将成为千古名句啊!”
“划地无聊……是有一点,所以我跑出家门了。”容若一面盼着共鸣、一面笑道,“但是倚马挥毫,却是没实现。”
“这有何难?”格尔芬指向天际,“今日夕阳下,我与众八旗子弟一起,看纳兰兄马背写词就是!”
只怕容若记仇,两位看守求容若道:“我等有眼无珠,冒犯了纳兰公子,还请公子恕罪!”
“纳兰兄哪会记怪?”格尔芬反问,“你俩自行反思,就算是向纳兰兄谢罪了。”
看守甲忽然抬头,看向容若:“可以问公子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在公子看来,里面的八旗子弟如何?”
“小时候阿玛教我骑射,让我懂得了一个道:要想命中目标,就好比是天上的飞鸟;要想夺取胜利,就好比是大败敌军,靠的不是手中的弓箭和身上戎装,而是人的意志和意气。所以,我认为关键是:他们怎么才能够在最好的年华发挥自己的本事,为自己立名、为大清效力。”
“公子为什么不评价他们?只说些莫名其妙的见解?”
“我的表达有不妥吗?我不觉得。”
看守甲有些呆然,喃喃道:“我算是懂了……纳兰公子的与众不同,就在这里啊!”
“只是与众不同,不是格格不入——”容若一笑,“就好。”
*
进入到围场里面。
容若难免会拿眼前的景色,跟自家的西郊庄园做对比:
自家的庄园其实一直就撂在那里,压根没有闲暇去度假游玩。即便是秋日里骑马而往,也只是一个过场,目之所见也不过是一片萧瑟。
这里却是大不相同:
人多热闹,烤味飘香。人人的脸上都带着高兴,好像聚在一起就有聊不完的话题和说不尽的趣事一样,杯盏不停,笑语不断。
如此的豪迈与奔放,洒脱吃肉、放肆饮茶,放在明府和家法面前,容若自然是想都不敢想。
就好像是自己这么做了,就成了一个瑕疵品和没家教的人一样,肯定会惹阿玛生气跟额娘责备的。
容若的心脏在颤动:
大抵我是真的不适合围场。
往乐观的方向说,西郊庄园和此处围场对比鲜明没关系,等到秋天的时候,皇上一定会带我去木兰围场秋狩,那时候我就能好好发挥自己的骑射功夫了。
往悲观的方向讲,则是置身自家庄园也好,此处围场也罢,压力一点都不比在木兰围场伴君小。缘何有压力呢?我不知道。
沉浸在复杂的心情中,勾起了对往事的回忆,容若吟了一阙词:
平原草枯矣,重阳后、黄叶树骚骚。
记玉勒青丝,落花时节,曾逢拾翠,忽听吹箫。
今来是、烧痕残碧尽,霜影乱红凋。
秋水映空,寒烟如织,皂雕飞处,天惨云高。
【注2】
容若调了调心情,道:“所以去围场,还是春天最好,草长莺飞,天晴苍朗,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纳兰兄这么想可就错了!”格尔芬一脸行乐之态,“人生应当越来越成熟,岂可叹物是人非?你不是还年轻吗?心态怎就老了?”
容若轻叹:“我想着我家西郊庄园的现状,就跟我在词里描述的一样。”
格尔芬伸手,往辽阔的前方一指,“你得为眼前景赋词才对。”
容若摇头,“眼前景没什么好赋的。”
“哈哈。”格尔芬说出了自己的经典名言,“纳兰心事无人知,纳兰心情唯我懂。”
*
来到大伙儿聚集的营帐前面。
格尔芬对自己的朋友们兴奋道:“你们看,我把谁带来了?”
八旗子弟个个惊讶:“纳兰?真是纳兰?”
“是呀,是纳兰。”格尔芬单手搭在容若的肩膀上,“如假包换的纳兰。”
“是我。”容若大方道。
“纳兰,你怎么会来?”一八旗子弟问。
【注1】【注2】纳兰性德《风流子·秋郊即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