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早晨。
索额图经过自家花园,竟然看见格尔芬拿着一卷书,边徘徊边看,还一面说出了“真是畅快”这样的话语。
“儿啊,你这是在读书?还是在做样子给阿玛看?”
“儿在准备春考。”
索额图欣慰又振奋,鼓励道:“你要是能通过春考顺利进入殿试,那就是大大长了我赫舍里一族的脸!到时候阿玛定要扬眉吐气地带了你登入明珠家去,杀杀老对手意气!”
格尔格一身正气道:“儿是为了不辜负纳兰兄的好意,才决定用这四个月的时间来勤学苦读,跟阿玛您的指望和赫舍里一族的荣耀无关。儿即便是考上了,也不会跟您去明府搞事情。”
“你怎么跟阿玛说话呢?”索额图冷问,“以前阿玛以为你跟纳兰性德比不得,现在却是觉得你能指望的上,你比你那不知生死的长兄阿尔吉善有出息多了,最起码还摘了一个‘举人’头衔!”
“阿玛要是没有别的事,儿想继续看书。”
“去准备一下,阿玛带你去宫中走动走动。”
“儿要凭自己的真本事考!”
“阿玛没说带你去走人情场子,只是带你去熟悉熟悉宫里的环境。咱们满人子弟,以当上侍卫为荣,那些汉人则以读书当官为荣。原本阿玛是想叫你去当个侍卫,这侍卫用不着考试,只要没有人生污点、长的端正、出身上三旗就能够进入备选,但是如今看来,你也吃不了那些站岗的苦和为皇命奔波的累。”
“当侍卫没什么不好。”格尔芬放下书,“跟皇上离的近,升迁机会大,吃苦吃累算什么?”
“这么说,你对侍卫一职有考虑过?”
“等会试之后再说吧!阿玛不必急着做安排。”
父子一起走出府邸的时候,索额图忽然问格尔芬:“儿啊,你现在有什么理想或是目标没有?可以跟阿玛说。”
格尔芬还真说了出口:“儿喜欢一等公朴尔普的女儿:云辞格格。对她一见钟情。”
“没出息!”索额图上了马,居高临下地看着格尔芬,“你跟纳兰性德抢未婚妻?我索额图在明珠面前丢不起这个人!”
“儿只是喜欢,没说要抢要娶。”格尔芬在索额图自下而上的移动目光中跃上马背,“阿玛对此心里有个数就好。”
“单相思也要有个度。”索额图的声音混杂着马蹄声,“不管云辞格格以后嫁给谁,都轮不上你。”
“儿知道。”格尔芬策马在索额图旁侧,“所以没有强求过。只把喜欢当作是一件可以说的私事。”
索额图没有听明白格尔芬后半句话的意思,但也不想往深处去问。
父子俩人只管向前奔去,掠过瑟瑟秋风,卷起片片落叶。
*
房间里,容若好不容易进了几勺玉米羹,算是吃下去了东西。
在袖云端走早膳的缝隙,容若自己穿好了外出的衣服,准备离家。
“公子想要去哪儿?”
“我去皇宫,找西医。”容若决定道,“寒疾折磨的我难受,不能再指望汉医郎中拖下去了。包括那些宫廷御医,也不见得就能对症下药。”
“公子憔悴,若真要出门,一路小心。”
“没事。”容若自己提了提精神,“去皇宫看病而已,总归是拿自己的身体试西药,好则最佳,不好则是宿命,我没什么接受不来的。”
“只是西药要想从太医院开出来,怕也不是易事。袖云怕太医院之人顽固,偏要说公子崇洋,不肯安排西医的班次,不肯公子问西药。”
容若知道袖云说的有道理,所以才责备那些守旧的御医道:
“我是在给自己救命!太医院之人还搞什么明索党争?还拿汉方挤兑什么洋方?看病试药的人是我,定生定死的人也是我,那些人也容不下?”
袖云关切道:“请公子慎重。”
容若边外走边道:“袖云你记着,要是我到了傍晚还没回来,你就把我去找西医的事告诉阿玛和额娘。”
“是,袖云记下了。”
*
另一边,御花园。
纳兰惠儿正在独自赏花。
太监张全保上前道:“奴才给惠嫔娘娘请安。中秋节将至,皇上给娘娘赐了一对花好月圆的耳坠,奴才给娘娘送来了。”
“替本宫多谢皇上。”
“是。奴才一定向皇上传达。”
“公公这一趟辛苦了。”惠嫔说罢,给贴身宫女远黛使了一个颜色,意思是要照着默认的“规矩”给那张公公跑腿费。
“娘娘,皇上如今对六宫雨露均沾,可是多亏了您的伯父明珠大人的进谏。恕奴才多嘴说一句,明珠大人在朝堂上未能如往日那般制衡索党,怕是有些忠君的做法操之过急了一些。”
惠嫔警示道:“张公公你记着,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本宫的家事,而非前朝的政事。”
“奴才晓得后宫不得干政之理。”张全保随着惠嫔往前走,“但更晓得——家族荣衰关系嫔妃恩宠之实。莫说是皇上这会儿才想起给惠嫔娘娘您送东西,奴才听说,朝中许多大人们碍于索党的势态,对明珠大人长公子夺魁榜首这样的大喜事,都是想贺而不敢贺。”
“眼光还是需要放长远一点。”惠嫔停步平视前方,“容若公子的功名路,不是只限于‘乡试’这一项,他更大的成就在后头呢。”
——在外人面前,不能叫“表兄”,只能叫“容若公子”。
——就像是曾经的“惠儿”变成了大家口中的“惠嫔娘娘”一样,人事变迁,伤感多兼。
“娘娘说的是。”张全保应道,“奴才忠于娘娘,忠于纳兰公子,忠于明珠大人。”
“照理说,后宫嫔妃是不能去太医院的,但是本宫想亲自去选些好药材出来给皇上炖汤补身子,张公公你是内务府的太监,就随着本宫一起去吧!”
“是,奴才随着惠嫔娘娘一同,不叫娘娘有嫌。”
“要是有别宫的主位的心腹问起,你应该怎么答话?”
“回惠嫔娘娘,”张全保机敏道,“奴才就说,是万岁爷给的准儿。”
“好,跟上吧!”
惠嫔朝太医院走去。
*
容若踏进太医院,一眼看过去,忙活的全是汉医御医们。
那些御医,手头上多是干一些服务于后宫嫔妃们的利益之事,不见得对其他该做的份内之职上心:精思和改良行军过程中的医方、仁心和善念以待监狱囚犯的身病、尽责和全意行走亲贵大臣们的探病差事……
——满腹心思放在红墙内院,不思医术应济君济臣心无愧,不知医者应为君为国献金方,朝廷养着你们做什么?
——方子不该多总结?医书不该多参悟?德行不该多提升?你们摸摸自己的心是冷的还是热的?
容若想过去给院使提个醒,脑袋却是一阵眩晕,只得在原地站着。
几位跟明珠交好的“心腹”走了过来,包括左右院判和数位御医。
左院判对容若关心道:“长公子若是需要卑职等尽心,叫人来太医院传话就是,何须自己辛劳跑这一趟?卑职瞧着长公子已是在硬撑精神,还是快坐下吧!”
“皇上一向圣明。”容若询问,“帝师启用洋人南怀仁,画师启用洋人林约翰,今日我怎么不见西医尤里恩、乔纳斯和邦尼特?” 【注1】
右院判道:“卑职不敢明说,长公子应当明白这会儿太医院是谁说了算。院使亲索党,索大人主张:医术,华夷有别。”
“华夷有别?”容若重复了一遍,“索额图这一个‘华’字,是给足了院使和手下的各医官医吏们胆子和底气啊?一个‘华’字,就可以不认‘西医之术’和‘满蒙医兴’了吗?”
“长公子,今日西医不在。卑职等愿意好好为长公子诊疗寒疾。”
从左右院判口中听到“寒疾”一词,容若就知道那两位医者是有真本事的。
不然,两位院判不会未诊脉、未闻病状、未听心音而知:纳兰公子的寒症渐进了,酿成寒疾而使得身子和脑袋越发沉重。
向两位院判表达了自己的信任之后,容若指着“洋医署”的空位道:“我晓得,西医们不是不肯坐班,而是汉医御医们排挤打压,使得他们不得机会照职出勤。”
两位院判无奈不语。
“我过去跟院使说——”
容若一手揉了揉太阳穴缓解头痛,一手撑着桌面站了起来。
两位院判扶了容若一下,“长公子小心!”
容若含笑点头一谢:“我还能顶一阵子,没事。”
见明珠之子上前,院使问:“纳兰公子,来我太医院何事啊?问药还是请人?”
“我就直说了,我来找西医、开西药。”
院使没把明珠之子放在眼里,大笑道:“找西医还不如找藏医。要不要本官把比你们满清的萨满法师还厉害的藏医叫来,好好给你瞧瞧风寒?”
“我现在的重症的不只是风寒。”
“身子空脑袋重,伴随着阵阵头痛,胸闷气短,忽冷忽热,不是风寒是什么?本官对你这样的小病看得透彻,你不必在本官面前装重症!”
容若被院判一气,促咳了几声。
左院判上前道:“院使大人怎么对长公子说话呢?即便是碍于党争不看明珠大人的颜面,也要万岁爷的颜面!人什么都可以装,唯独这病,来了就来了,身体负重说不得谎。”
“你知道纳兰公子来太医院干什么吗?”院使交叉着双手,抵触道,“他不是来瞧病的,而是身为满人,见不得汉方和汉医的好,堂而皇之地要求派西医和抓西药来炫耀起自己的‘千金贵体’来了!”
“你怎么搞党争还不够?还要分满汉之争?”右院判沉声问,“皇上步步推行的治国方略,就是被你这样的小人从中作梗,才无法得以得力推行。”
“他——”院使往容若身上一指,“是想冲击我太医院的体制,不把‘太医院只有汉人才能胜任’的太宗皇帝训诫放在眼里!”
从被误会装病、到被质疑:败坏皇太极时期就流传下来的“太医院用人规矩”,容若忍无可忍。
他言语恳恳地对院使和众汉医指出:
“学则通,通则变,西医西术亦有可取之处,你们盲听索额图说的‘医术华夷有别’,就固步自封以自身所掌握的本领为荣、不思振作以为洋人看病都是在摆弄雕虫小技,难道不是自满之心在作怪吗?”
“身为悬壶济世之人,应当对华夷两方的仁心仁术兼容并包,不以汉医身份为傲,而与西医相互切磋、相互促进,以此来通明和解治各类疑难杂症才是。你们每天坐在这里,来往抓药是为了什么?誊写方子是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名利和让后宫嫔妃在皇上面前多美言几句吗?”
容若身子一晃,扶住了一张高脚茶几。
他知道自己现在宜静养不宜多说话,否则身体状况只会更差,只怕……还没等西医到来,就先昏阙不起了。
*
可是偏偏就不如意。
容若的真心话不但没有说服汉医和缓解矛盾,反而把导火索引向了“国情”和“局势”,以至于他急火攻心、刷白了脸色,胸中堵着一股愤懑无力大声喧哗,整个人就跟是到了极限一般,自知最多撑不了一刻钟。
院使对容若的病损状态于不顾。
众人只听那太医院的最高责任人道:
“纳兰公子不但沉迷于西洋的算术和历法,更是把西医和西药当成保命和治病的法宝,真是叫太医院的众汉医颜面扫地!这事如果传出去,怕是连皇上的脸面都保不住!”
求西医、求西药不得,反而是惹得病躯痛上加痛、精神累上加累。
讲道理、摆事实不成,竟然叫自己落入了被人取笑、针对的境地。
容若气问:“西药是人制的不是邪术炼成的,我为什么就不能以身试药?就因为开方子的是洋人,我就作为大清子民、就一粒药片都碰不得吃不得了吗?”
院使身后的索党汉医们,发出阵阵笑声。
他们,大抵是在笑纳兰公子的固执和偏激,想当这——
以身涉险,拿夷术来治“风寒病”的第一人。
院使大声责备:“往小处说,是纳兰公子你病急乱投医、不惜性命;往大了说,则是纳兰公子你不知轻重,抬举西医西药、妄图把华夏汉医汉方的尊严放到地上踩,有辱大清国威!”
“西药是你们容不下就不存在的吗?是你们刻意排挤就会从世上消失的吗?本就是合理存在于世和救人性命的东西,谈何辱国?”
院判压根不听容若的思辩,对公子威胁恐吓道:“有辱大清国威者,罪同叛国卖国,当杀当株连九族。”
一名看似索党走狗的御医,狐假虎威道:“汉医才是太医院的中流砥柱,汉药才是上至宫廷下至民间的除病良方。”
“没错。”院使对同阵营的御医点了点头,“你说得好。”
“对症下药之说,已经应对不了汉人医书上记载的所有病例了,就像是院使你根本不知道我患的是寒疾,还非要以‘风寒’和‘伤寒’来论来治一样,简直是无的放矢,跟庸医有何区别!”
“本官掌领太医院三年,你敢骂本官是庸医?”
院使朝容若一瞪,重重的一拍桌子。
“纳兰公子,你这态度本官要是参你一本,满朝文武也能按律叫皇上给你一个——不思己过、勾结洋人、辱国滋事的死罪!看明珠还保不保得了你!”
“我坐在这儿。”容若不屈服,逆着院使意思,“来人,去请三位西医过来。”
院使第二次拍桌子:“谁敢——”
容若亦是强硬命令:“去请——”
就这么僵持了好一阵子。
直到容若自己心中的郁气化作一汪鲜血涌了出来,浸红手帕,院使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好,贵公子的病好像是真的,而且严重的很!
容若心灰意冷地看着因卷入“明索党争”而互不相让的御医们:
有心去官舍请西医的左右院判走不出去,百做阻挠的院使党羽们堵成了半片人墙。那些人,哪里还有一点把人命看在眼里的样子?
求人不如求己。
“让开,我自己去找……”
找什么?西医、明珠、还是皇上?
太医院的众人还没猜测出一个结果来,就看见没行几步的容若倒在地上,已然昏死过去。
*
“惠嫔娘娘到——”
太监张全保的一声喊,打破了太医院中的僵局。
惠嫔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进宫以后第一次见表兄容若,竟然是这般场景。
她没有慌叫,也没有责问在场的任何人,而是冷静道:“张公公,你去告知皇上;远黛,你去告知太皇太后。这里有我,你俩快去办事。”
“是,娘娘。”
张公公和贴身宫女走后,惠嫔为了避嫌,不好直接把容若抱起呼唤,只好对左右院判吩咐道:“刘大人,李大人,你俩还不快把公子从地上扶起?秋寒地冷,公子受不了地砖的凉意。”
两位院判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疏忽,立刻合力把容若抱上了院内供病人躺歇的软塌。
见惠嫔也是明党之人,院使冷问:“娘娘因何而来?”
惠嫔道:“本宫应了皇上的命而来,选几味药材回去,用作给皇上炖药膳汤的材料。”
“那娘娘就请挑吧!”
院使指向身后的一扇墙,与其说墙,不如说是一面有着无数小抽屉的嵌壁药橱,密密麻麻一片,除非是把什么药放在哪一层哪一列都熟熟牢记的人,否则目标难寻。
惠嫔这下子明白了:那些人,先是为难了表兄容若,后是这般作对于她,皆因明珠一时低势于索额图。
此刻,她心中纵使是再担心、再牵念表兄,也不能表现出来。
自己已经是皇上的嫔妃,只能矜持、只能忍耐,只能把“容若公子”视为皇上的臣子,不可靠近过深、不可关切过多。
这一层的身份不同,隔断了多少该有的心声和情语?
这一眼相望而不能望,刮碎了多少心中温柔和惆怅?
“娘娘怎么不挑药材、也不说药材的名字?”院使脸上掠过一丝讥讽,“本官只怕娘娘心中另有所想,却故作对心上人的视而不见。”
“公子来太医院是治病问药的,如今变成了命在旦夕。”惠嫔走到院使面前,“当中发生什么本宫不便问,皇上自然会明察。”
“他是一大罪人!”院使指向容若,“以后,就让他专看西医、专吃西药得了。”
惠嫔这才知道:
表兄真的好大胆,找西医求西药之事,怕是连伯父明珠都瞒着,不然伯父怎么可能允许?表兄这一做法,他自己可能不觉得哪里不妥,但从旁观者的角度看,真的是惹起了太医院半数以上的怒火呀!
惠嫔陷入了沉默,只等待张全保张公公快点来回话。
表兄现在的情况,有皇上做主就好办了,皇上的口谕倒是快些下来啊。
终于,外头传来了一声顾问行高喊的天子来临之声:
“皇上驾到——”
【注1】康熙朝前期洋人医生:尤里恩(阿兰陀/荷兰医马鸿德)、乔纳斯(德意志医)和邦尼特(法兰西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