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进入太医院后,立刻开始搜寻纳兰的身影,全然不顾太医们和惠嫔的行礼。
见皇上坐到了纳兰公子的病榻前,满脸忧思地握着纳兰公子的手,顾问行代为问道:“院使大人,今儿你这发生的事,可是惊动圣驾了你知道吗?纳兰公子亲自登临太医院看病问药的要求你都敢不满足,该当何罪啊?”
“顾总管别急着往臣等身上栽罪。”院使解释道,“要看纳兰公子是何居心,问什么医和什么药才好。”
“认真答话吧!”顾问行来到皇上身侧,“万岁爷听着呢。”
院使转身,对着玄烨道:“皇上,臣等遵守太宗皇帝训诫:太医院以汉医汉方为本,勘查诊疗各类病症。今日纳兰公子进来就威胁臣等避让,非要叫来西医诊治,臣等苦劝无效,公子怒火上头才会失控昏阙。”
玄烨自知纳兰的性格并非如院使描述那般蛮横不讲理,倒也不说破,只看向两位院判,问道:“方才这里发生了什么事,纳兰为什么会这样,都一一给朕说明白。”
“回皇上,院使所言,无一属实。”
左院判耿直道:
“先是院使对公子的病况作了误判,将‘寒疾’说成是‘风寒’惹恼了本就病重的公子;中是院使指责公子装病和坏了太宗皇帝定下来的规矩,气坏了公子;后是院使大骂公子崇洋媚外、辱国滋事该死,把公子激到呕血……还不许公子唤西医来救,公子才会动了自己去官舍叫西医的念头,心力不支而倒下不起。”
玄烨对眼前人冷恨道:“好啊,院使你好大的胆子,敢代替朕给纳兰定罪和想着纳兰被处死。”
院使却是带着“傲气”道:“皇上,奴才一心为国,见不得纳兰公子舍本逐末的姿态和贬华崇夷的媚骨,所以才不许他传西医。”
“本来按照朕这一朝的规矩,西医应当与众汉医一同坐班,现在‘洋医署的区位却空了出来,可见平日里西医受了多少你们的欺压!朕,容不得你们仗势欺人、不给西医正常奉职的机会。”
院使狡辩道:“是那些洋人自己不来。”
右院判道:“启禀皇上,臣可以作证,并非西医不来,而是来了也呆不下去。皇上调拨给太医院的用作给西医购置仪器、翻译医书、编整洋方的银子,有三分之二进了院使背后的靠山的口袋。”
玄烨知道后,惊怒交加。
只是坐在纳兰身边,不要龙颜大怒而自失分寸,才没有在太医院内发作情绪。
“右院判你说,这个太医院上下都听谁的?”
“回皇上,听明珠大人的对手索额图索大人的!”
“难怪。”
玄烨放下纳兰的手,走到院使面前。
“蛮横无理,刻意打击西医,罪其一;贪赃枉法,处处排挤西医,罪其二;医德有缺,威吓纳兰,揣测圣意,罪其三。朕下令革去院使顶戴,赐死罪。太医院内一切事物,由左右院判代理,他日朕再另择贤能,填补院使一职空缺。”
“臣知罪,是臣做错事了。”
院使扑通一声跪地,向康熙皇帝求饶。
“你没做错事,而是在朕眼皮底下做了该死的事!”
玄烨指着地上的罪臣,死罪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
“什么是该死?”院使被两个侍卫押出去时,大声斥问康熙皇帝,“臣维护太医院的规矩该死?正我汉医本源该死?还是因为皇上偏私纳兰公子,才下令臣赴死?臣不服……”
“皇上。”惠嫔上前,“臣妾以为当务之急有二:为容若公子治病和对太医院兴利除弊。杀一儆百固然可以震慑人心,但是不将太医院背后的靠山拔除,则无法彻底更正太医院风气。”
“朕,自有主张。”玄烨心中斟酌,“你放心。”
“是,臣妾告退。”
玄烨对顾问行道:“带纳兰到朕的养心殿安置,两位院判一同来瞧。”
顾问行应道:“是,奴才这就照着万岁爷的意思办。”
*
皇宫里有人到明府传话。
明珠夫妇听罢容若的情况,十分担心,立刻决定一同进宫去看儿子。
路上。
“夫人,这西医啊本官还真没办法给容若单独从民间去找,一切还得仰仗皇恩才行。容若有胆识叫西医瞧病,本官不怪他。”
“妾身见揆叙和揆方读徐光启的《农政全书》和《崇祯历书》,问他俩何故?他俩说容若哥哥也在看。这徐光启不是崇洋的积极分子吗?师从利玛窦,还入了天主教,取名保禄。”
“大明王朝礼部尚书尚且能够认真对待西洋文化,放到我大清,礼部尚书怕是宁愿辞官也不敢碰一点洋人的东西。”
“夫人,这会儿容若在养心殿在皇上身边躺着,你一个妇道人家不方便进见。等本官请了皇上的准,将容若移去慈宁宫的侧暖阁养着,再有劳你尽心照顾儿子。”
“老爷你去见皇上期间,妾身可否去延禧宫看看惠儿?”
“不妥,夫人你去慈宁宫陪老祖宗说说话。”
“好,妾身听老爷的安排。”
*
索额图带着次子格尔芬在皇宫里逛了一圈,正准备回府的时候,被一名侍卫拦住了脚步。
“索大人也在宫内就再好不过了,皇上正等着索大人去做个交代呢。”
“怎么回事?”
“纳兰公子不知道着了什么心魔,笃信西医能根治自己的顽疾,就跑到太医院去找西医瞧病。这西医没见着,却是落得一个吐血不醒的结果。皇上已经把院使给杀了,也清楚了太医院上下给索大人您送不义之财的事实。”
“什么?”索额图脸色一变,“皇上为了一个纳兰性德,处死了院使?”
“万岁爷为了纳兰公子,别说是杀一个院使。”那侍卫揣测道,“万一贵公子有个好歹,杀了整个太医院给他陪葬也不无可能。”
格尔芬对索额图恨道:“不怪皇上,院使会死,都是阿玛你害的!”
“本官没害他!是他自己找死。”索额图跟着侍卫去往养心殿,“贵公子要看西医,给他看就是,堂而皇之地跟贵公子作对,皇上能饶他吗?”
“儿没必要跟着阿玛你一起去面圣!”格尔芬忽然停步,“阿玛在心中酝酿的面圣之言,儿实在是一句都不想听。”
“你给本官提起十二分精神来听。”
索额图转身,用力一拽格尔芬的手,拉着他向前走。
*
养心殿内。
索额图看见了先一步落脚的明珠,心中难免嘀咕:明珠不会在皇上面前说了什么报复性的话吧?
明珠看见索额图带着儿子一起来,则是皱眉思索:死对头今日玩什么把戏?见我儿容若一病不起,就把自己的儿子带到皇上跟前来趁人之危?
“索额图,要不是今日纳兰出了事,朕还不知道整个太医院都是你在操控。你贪了朕用于西医、西术、器械上面的拨款还不够,更是养成和放纵了一批医术不精、不惜人命的滥竽充数之辈,使得太医院之间的派阀斗争不输朝堂党争,你可知罪?”
“臣不敢领罪啊皇上!”索额图跪下,“皇上要是强行给臣论罪,太医院必将乱套,朝堂上必将人人自危,到时候大臣们为了自保,就会联名上奏皇上收回成命。为避免皇上日后为难,还请皇上三思。”
格尔芬对阿玛的狡辩之词目瞪口呆,甚至无法想象,接下来康熙皇帝会被老谋深算的索额图倒逼到什么地步。
“联名上奏?”明珠冷笑,“众位不是‘联名请辞’来保索大人你,皇上又怎会为难?言语片奏,威胁力比实际行动小多了。”
“皇上大大推行恩惠汉人之策,春考过后,怕是汉人为官的人数要远远高于满人之上了,一旦朝中汉人官僚抱团自成一派,我索额图跟他明珠也奈何不了。试问皇上:该如何应对此事?若是此事应对不好,外加洋人发难,夷术窃国和误国,后果谁来承担?是不是要杀了纳兰父子来平息众怒?”
听罢索额图的这番话,格尔芬背脊发凉。
如果这就是日后的为官之路和强辩自保之道,那自己宁可不要再近养心殿一步、再面对皇上和明索二人一次。
“索额图,你以为朕会适可而止吗?朕不会。”
玄烨走出宝座,来到索额图面前。
“现在太医院唯你是瞻,你的人,朕会好好动一动。还有内阁,朕也不必看在皇后的份上给你留脸面了,即日起,转由明珠行使你原本的权力。”
明珠谢恩道:“优胜劣汰,臣明珠,必定为皇上为大清尽心尽力。”
索额图怒吼道:“明珠,皇上的意思是你暂行权柄,不是叫你自以为是:完全取代我!”
“索大人,你的内阁权柄半途而废,可不是我明珠使心机去抢的。皇上对你处罚算轻了,没有革去你的一切职务、将你赋闲在家,你还不谢恩吗?”
“明珠你听着,有些机构并不是那么好管和那么好驾驭的,身在其中,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凡事决策不由人,而是看天命、看大清的国运!”
“索大人你错了,能否在一个大机构里说上话,是看一个人的本事。”
明珠忽然从身上拿出一道折子来,恭敬上呈给康熙皇帝。
“启禀皇上,这是臣思量过的一些国策,恳请皇上过目。”
玄烨看过折子之后,对里面的见解十分惊讶,总感觉不是明珠一个人的主意,倒像是有六成纳兰的心思。【注1】
“朕会一一思量。”
“是。”
索额图见明珠这般翻弄心思来东山再起,冷讽道:
“明珠大人一心扑在名利上,今日终于成就所愿,是该喜还是该悲?我说长公子为什么能病到不顾一切去找西医呢,看样子你这个做阿玛的……怕是在‘赋闲’的三个月里,没少往他身上发泄自身的火气吧?你好好反省反省吧!“
明珠却是对格尔芬道:
“二公子可要以本官为戒,事先想一想索额图变成本官这样的时候,你自个是什么心态。这么跟你说吧,容若的心态稳的很,父子之间有矛盾在所难免,关键是双方懂得彼此的心,愿意同舟共济往前看。“
“谢明珠大人提醒。”
“不必谢。”明珠发现了,“你要见的兰草香包是我儿容若相赠的吧?好好珍惜着这份情谊就是。”
明珠向康熙皇帝请求道:“皇上,西医在宫中奉职,臣不便将他们请回府上照料容若,免的自找妄自尊大之嫌。还请皇上恩准容若到慈宁宫的侧暖阁里去养着,病好再回。”
“朕准了。”玄烨点头,“有皇阿奶鸿福照拂、有苏嬷嬷关切呵护,朕也放心。”
“臣的夫人此刻正在慈宁宫陪老祖宗说话。”
“好,朕再准了纳兰在抱病期间、有额娘陪伴就是。”
“臣谢皇上恩典。”
*
夜间。延禧宫。
纳兰惠儿一边心不在焉地看书、一边焦急等待外头的消息。
太监张全保进来,请安过后道:“奴才给惠嫔娘娘回话,皇上对事情的处理是:免除了索额图大人的内阁权柄,交由明珠大人协理代行;亲自考核太医院的人事任免,不日太医院就要迎来新班子。”
惠嫔问:“容若公子现在怎么样?”
张公公道:“公子这会迁去了慈宁宫侧暖阁养着,但是太皇太后没给让西医去诊,只下懿旨叫两位院判亲自给公子把病。明珠大人先一步回府了,觉罗夫人留在公子身边陪伴照料。”
惠嫔再问:“那皇上呢?”
张公公警惕地看了一眼左右,未见可疑,才谨慎道:“皇上在养心殿琢磨明珠大人上的折子,好似觉得折子不全是明珠大人自己所言所写。”
“皇上对折子内容是纳还是拒?”
“奴才不好说。但听皇上身边的梁九功梁公公说,这道折子上的正是时候,多半建议应该是提到皇上心坎里去了。”
“张公公辛苦了。”
“惠嫔娘娘千万别这么说,奴才虽是内务府的太监,但也愿意肝脑涂地地为明珠大人办事。想当初内务府总管噶禄多亏了明珠相救,养心殿火灾之事才没有掉脑袋和殃及奴才等人,噶禄总管的恩人,也是奴才的恩人。奴才自当为惠嫔娘娘奔走。”
“好,本宫明白了。远黛,去送张公公。”
“是,张公公请——”
惠嫔来到窗边,抬头望着越来越圆的中秋月。
伯父明珠在官场上重新掌舵是好事,世间事多是如此,像月亮那般盈亏有度、像潮水那般此消彼长,无非就是:人好我坏,我坏人好。
表兄现在不醒人事,太皇太后却是比皇上要稳妥许多:
表面上先叫两位院判负责纳兰的病,暗地里却准备西医用洋方来治,这样就能够避免朝中反对洋人洋风的保守派们的口舌。
不然照着皇上的爱臣之心,一下子就把纳兰的一切都交由西医主理,朝纲都怕会因此而乱套。那些誓死捍卫着旧制度的朝臣和八旗亲贵,哪里容得下君臣二人的标新立异?
惠嫔的视线从月亮上移开,低下头,轻轻用护甲抚摸秋花花瓣,触绪而伤。
纳兰无理取闹,皇上纵臣昏庸。别人眼里的看法,真叫我心寒。
纳兰自作自受,皇上诛医而抚。别人口中的说法,真叫我心痛。
纳兰以身设局,皇上清算索党。别人脑内的误会,真叫我心塞。
远黛安慰道:“娘娘,多思无益,还是宽心的好。”
惠嫔叹道:“外头的声音,本宫听不到却想的到。表兄活的太累了,看病没法顺心,即便是醒来了,也不见得能安心。”
“可是公子聪慧,理应能够料到结果才是。”远黛询问,“为何还要抱病入宫来寻西医?”
“本宫觉得表兄是怕。”
“怕?公子怕什么?”
“表兄怕自己的身体真的出了什么大碍,帮不了伯父明珠逆风翻盘,就想着借西医之力来快速愈病。表兄也怕自己的寒疾会耽误将来契机,圆不了自己的功名路,就想着换一种方式来对待病体。他自己是盼着能好,毕竟西医对他而言也是新奇的东西,他呀——”
惠嫔微微一笑、轻轻一叹,“就是走在别人的前头,对洋人的东西和技术,不是仅仅贪图一个见识和乐趣,而是宁愿付出自己的身心来学以致用。”
“娘娘是最了解公子的,远黛自小跟在娘娘身边,知道娘娘始终牵挂着谁。”
“本宫现在是皇上的女人,远黛,你说话也要格外谨慎,知道吗?”
“是,远黛记下了。”
这一夜,纳兰惠儿没有睡着。
冷暖与担虑,都在一词之中。
《玉碟案·思调》
灯花萧萧又一宵,秋风不尽枕边香,欲拈还慌。落去烛泪入潇湘,此三生,与君难共从君去,已是鸿侣天荒。
木兰花雕,鸳鸯字挑,梦境难圆轻尘窗。飞镜落落、心事摇摇,何故恐天光?待坐起,垂眸处,脂粉醒来不兼妆。
*
夜已三更,明府。
“本官熬了这么久,终于翻身了。”明珠感慨,“如今索额图被削权,本官重新得势掌权,只能说是筹谋有报。”
“下官恭喜明珠大人。”高士奇抱拳道,“索额图的某些行径,的确是叫人不耻,但他毕竟是皇上的嫡长子的叔姥爷,未来谁继承大统,也难说。”
“要想活得好,就不可干涉皇家的立储之事。”明珠叮嘱道,“索额图要是在背后动立皇太子的心思,绝对是万死不得超生。”
“难不成来日惠嫔娘娘诞下子嗣,明珠大人就只希望阿哥当个贤王?”
“皇家骨肉相残之事众多,当个贤王能活命,划算。”
“高大人,太医院的事情你怎么看?”
“下官多问一句,贵公子找西医的事情,真没有事先跟你这个阿玛商量过?”
“容若连病都瞒着本官,何况是找谁治病之事。”
“下官不敢妄测贵公子的本意,但是太医院之事皇上真要拿到朝堂上去圣裁,想必太皇太后也不允许,只能等待一些时日,再看皇上的具体动向。明珠大人,这皇上说的是‘动一动’太医院的人,而不是‘换一换’太医院的血,您琢磨出圣意来没有?”
“你提醒的有道理。现在院使死了,索额图没法再操控太医院,皇上的干戈要是动的太大,我明珠也会遭人非议,所以这事皇上只能跟我儿容若商量着办。”
明珠离开座位,在厅内慢慢踱步,心想:
我的容若现在还昏睡着,他未醒之前,皇上对太医院的“变革之念”只能停留在脑海里。我儿作为当事人,应当顾全大局,既让我明珠得益,又让索额图在削权的基础上再得皇上一罚。
关键是:接下来,我儿与皇上的合计,得让人心服口服才行。
“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呐……”
明珠在高士奇面前说完这句话,就端起茶杯来饮了口热茶。
——但是本官相信,这君臣二人能做到。
明珠置盏一笑。
【注1】纳兰父子筹谋内阁话语权和决策权,步步递进,见第71章、第7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