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时日后,一处密室。
索党之人因为“太医院的变革”一事而聚在一起。
“如果只是让那三个西医在太医院有立足之地,本官可以忍,毕竟宫里没有几个人敢找他们看病,顶多就是做做摆设、给皇上的‘兼容并包’之策充充颜面。但是——”
索额图“哼”了一声,继续道:
“现在的太医院不是人员换血,而是思想重塑和医术互检。这就等于是以内斗治内斗,换了种斗争的形势罢了。你们说,是高明还是反将?在本官的眼里,那些御医谁没有一技之长呢?这自身的本领都要被同僚检查和下结论,真是可悲啊!”
李光地劝道:“索大人,照下官看,这是皇上跟纳兰公子合计的结果,你不接受也要接受,你生气也要息气。”
索额图把杯子里的酒往地上一泼,讥讽道:“贵公子真要是那么有能耐,就该叫明珠在朝堂上给皇上直谏:世道维艰,御医们应当心怀天下,在这些方面着手:研究出治疗天花和瘟疫的偏方、打击民间医骗和医托、破解蛊毒和瘴气、大治莺莺燕燕花楼里的不可说之病……”
索额图复勾嘴一笑,“最好是让御医提前联名给皇上上道折子,劝皇上日后不要去求长生不老药。”
辜鸿玳道:“但是下官等不得不承认贵公子高明啊,与其说是内斗治内斗,不如说是相互监督、相互制约。御医们不会人人自危,毕竟命还在顶戴还在,就冲这两大恩典,他们也是洗心革面和死心塌地朝着皇上的啊!”
兴必察思忖道:“下官以为,贵公子这一招就高在:既为天子笼络了活命的御医们的人心,又为大改太医院的医风医品打下了基础,几乎不用发动外部力量和刑罚,就能让太医院内部消化掉这场矛盾。”
“两位大人想错了。”李光地指出,“贵公子这做法不能被称为对太医院上下仁慈,说到底,他还是有自己的心思:为了给天子推仁政和立威望铺路、为了给明珠爬高位和抓权柄奠基,这就是他所谓的忠孝两全。”
“呵呵。”索额图失笑,“费神费力的可怜人。”
李光地问:“索大人接下来有何打算?”
“我等着领罚,不是有句话叫做‘秋后算账’吗?”索额图的手划过朝珠,“我的心态好得很,不至于严重到哪里去,顶多是在削权的基础上,把曾经贪过的太医院之人的‘孝敬赃款’和自己手里的‘既有存款’拿出来,充充国库当军费罢了。”
“索大人怎么会有如此想法?”辜鸿玳递上了一杯新茶,“皇上真想要钱想疯了?”
“国库有钱,但是战争烧钱呐!”索额图仍旧是泼茶不喝茶,“军费这东西,算不准的,自然是筹集的越多越好。我不过是成了皇上顺带要钱的先例而已,你们仨等着瞧,过后少不了他明珠也给朝廷贡献上一笔大款。”
李光地大笑,“明珠不是比索大人您有钱多了吗?他名下的营生遍布全国,咱就往近处看:‘饮水词歌·素菜馆’的一桌菜值几金?‘花鸟风月楼’的一情报场子值几金?贵公子和张纯修都是懂得生钱之道的人,能让有需者和贪图新鲜者趋之若鹜,花钱如流水。”
索额图问:“晓得皇上为什么不管吗?晓得廉吏于成龙为什么参奏不了吗?”
李光地故作谦虚:“下官只怕是自己看得浅薄,不敢乱说。”
索额图上前几步,折断了室内的一枝秋菊,道:
“不是给贵公子面子,而是为了制衡我。皇上他不想朝堂乱套,所以对我跟明珠的某些不法之行未做刻意追究。等到日后,皇上的翅膀硬了,导火索出来了,我跟明珠的日子就没有现在好过了。”
室内的光阴好似在移动一般,衬托着索党之人内心的波澜。
所谓荣辱与共,索额图过得好自然大家都好,索额图过的危自然大家都危,唯独是揣测皇上的心思这一点,索额图没有输给过明珠,所以未来仍旧可期。
索额图回到桌子边坐下,对其余三人道:
“诸位,接下来明珠会为内阁费心,我就在家里督促督促我儿格尔芬备考,不知道比明珠自在多少呢。多事之秋将过,和谐之年会来,这轮回的四季啊,从来都是应时应心。人呐,就该问问自己:错失了秋收要紧吗?不要紧,冬藏储储能量,等到明年再发力、再互较高低就是。”
*
容若回家已经三天。
他带回了一些洋方,交给贴身侍女袖云收着,并且把服用方法和用药频次都写下来给了她。
“洋方治头痛管用,对寒疾却是微效。”容若坐在窗边,“温水送服省事,比汉方的煎熬来的快一些。以后我头痛,就吃西药。”
“公子该想着以后头痛能好,寒疾能克。”
“对我来说,头痛作为寒疾的症状之一,能够用药缓解已是至幸,要说全好是不可能的。神医华佗不也不会治头痛病吗?”
“倒像是老爷才是罪魁祸首,常惹公子生出一些之前不曾有过的病痛来。”
“官场险恶,伴君如伴虎;交情多变,千人千面难识清。阿玛的情绪除了向家人宣泄和倾诉,还能向谁?心腹和同僚能交谈,却不能交心。所以我跟额娘才更该对明珠大人多做体谅。”
“公子想过与父争吵吗?”
“没有,因为不值得。”容若捂了捂心脏,“让亲情耗损了心力,并非是我所愿。”
“那每每事后,公子对老爷的态度怎么看?”
“嗯。”容若微点头,“我总是拿‘还跟以前一样’这句话来说服自己。无法处处疗伤,却能及时止损,无论是我还是阿玛,哪一方都不能继续错下去。”
“袖云,你看过我那篇《明月赋》后,觉得怎么样?”
“词藻清丽华美,对仗工整合规,既写月亮又写人间事,既颂天上瑶台又颂人间宫阙,最后还表达了对康熙皇帝的咱们和对世道升平的期待,袖云觉得公子写的应制。”
容若笑道:“我也不是全副心思为了完成皇上的旨意而写,但是里面歌颂皇上的话却是真心实意。当今天下不是四海安乐,南方三藩和北方准噶尔都是朝廷的威胁,皇上要是能够平藩和平乱,就是给自己的政绩添了两道光彩,再也没人敢说他是少年天子了。”
袖云捧茶道:“那皇上要亲征,为何太皇太后不许?太祖太宗不是常这么做吗?”
容若接过茶,近盏吹气,道:“因为阿哥们还没长大,等皇上确立了皇太子,把监国的权力交给皇太子的时候,就能够御驾亲征了。可是要说完全没有后顾之忧,也不现实,到时候看皇太子的资质和辅臣的心思,是为了皇上还是僭越皇上。”
袖云把桃酥装了盘,放到茶托旁,“皇上御驾亲征的时候,公子是不是随驾而去?”
“我——”容若拿起一块桃酥放在怀纸中,“在自请和听安排之间,大抵是一半一半的机率,都一样。皇上想让我一起并肩杀敌,那我就在君侧护驾;皇上想让我留营写军旅词,那我就在营内完成嘱托;再不济,朝廷又要闹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要求皇上杀了我祭旗,那我就……”
“公子千万别说。”袖云素手半掩容若的嘴,“仔细有言灵的。”
“也是,我不该说。”
容若专心地品尝起桃酥来,不去想那些没个准的事情了。
*
午后,明珠来了闲情,到房间去看望长公子。
他未带下人也未打招呼,就这么轻步走了进去,竟然看见了一幕没道理发生在“天下的纳兰公子”身上的事情。
不禁在心中暗想:这要是传了出去,珠玉有瑕,叫天下人如何议论我儿容若的“修养”?如何议论我明府的“体统”?
明珠快步上前,禁不住拉了容若一把,问他:“儿啊,你这是在地上做什么?”
容若没有顺明珠的动作,而是仰头看着阿玛:“会试要考的经典早已熟记在心,所以得闲画画地图。”
明珠做出为了颜面的模样,好声劝道:“那你也应当把图纸立起来画,这呆在地上点战道、摆兵阵、设关卡、标城池……像什么样子?”
容若在滇南地区放下一颗石子,认着自己的理儿道:“儿沉浸其中,如同身在前线。阿玛可知道:人在俯视地图的时候,更能够集中精力和想出作战良策,并非是面对挂着的地图可比?”
“你要是上战场,那你额娘怕是夜夜不用睡了。”
明珠下意识地想到了夫人,同时又兼顾容若的感受,道:
“你这些纸上功夫阿玛没说不好,你一身的武略阿玛也没说不让你去发挥,但是你要是动了南下平藩的心思,到时候就别怪阿玛先去慈宁宫给老祖宗打招呼,把你牢牢地软禁起来!”
“儿不瞒阿玛,病好后儿出去透气,陪皇上练了身手,君臣之间说的就是三藩的事。”
“你……陪皇上练身手?”
“是啊,马上论天下,器中见乾坤。”
“你给我起来!”明珠加重口吻,“好好看着你阿玛,好好想着纳兰家的一百余口人,还有……阿玛问你,你的祖王父多尔衮是怎么死的?战死的!”
“不,阿玛说错了。”容若纠正道,“祖王父多尔衮是被谁暗算而死的。”
“你在暗中调查过了?”
“儿有些眉目。”
“你到底在干什么?这是你能查的吗?”明珠对着儿子嗔怒一叹,“皇上给多尔衮鸣冤平反了吗?没有!这就说明多尔衮之事不可提、多尔衮之死不可问。”
“儿只当是给自己解谜。”
“不许!”明珠冷冷一喝,“有些事,你不清楚比清楚要好。”
“阿玛也过来坐下。”
“容若,你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明珠转向侍女,“袖云,你也不知道劝着公子。”
“请老爷到公子身边去吧!”侍女侧身相引,“袖云告退。”
*
夜间,延禧宫。
玄烨和惠嫔正聊着,顾问行忽然进入殿内,道:“启禀万岁爷,纳兰公子遣人送来了《明月赋》,恭请万岁爷圣阅。”
“他怎么不亲自来?”玄烨从双人榻上垂下腿,“怕来的晚就回不去吗?”
“回万岁爷,跑腿的人说,这会纳兰公子正跟明珠大人一起跪在纳兰家的祠堂里面对列祖列宗呢,原因不明。”
“朕知道,肯定是纳兰性子倔,做了什么在明珠眼里不合家法、不会规矩的事情,明珠舍不得罚他,就只好出了这招。”
“这‘明珠家事’可不好管。”顾问行观察着皇上的神情,“不然皇上一声令下,就能罢了明珠父子的跪。”
“朕只当纳兰活该!”玄烨话不应心,“由的他跪个通宵才好。”
惠嫔回圆道:“皇上请看纳兰公子的新作吧!”
玄烨这才解开卷轴上的绳索,在惠嫔移近的烛灯下慢读起纳兰写的骈文来。
《明月赋》,顾名思义写的是跟月亮相关的华美文句。
玄烨心中所期待的,除了纳兰的文采之外,无疑是纳兰对“大清盛世”和“帝王伟业”的歌颂。
果然,在骈文的诸多不经意处,衔接着对“大好山河”和“圣君康熙”的赞美,过度自然,不显做作。
玄烨高兴地把《明月赋》拿给惠嫔看。
“撤藩和平藩之前,朕就需要看这种振奋人心的东西。纳兰把大清描绘的越好、把康熙皇帝捧的越高,朕心里头就越高兴!你会不会觉得朕夹带悲凉,要借此来壮志逸怀?”
惠嫔温和道:“臣妾不敢。纳兰公子写骈文,一半是为自己,一半是为皇上,各取所需,各有所得,就是君臣互好。皇上能够从骈文里汲取动力、振奋精神,就说明《明月赋》是好文章,有生命力,而不是纯粹的词藻堆积,为炫耀文采而写。”
玄烨握着惠嫔的手,“朕把那些佳句和好话都记在脑子里,他日坐镇宫中、隔远指挥战事的不眠之夜,就以《明月赋》作伴。”
惠嫔柔笑道:“臣妾喜欢看皇上自信且有魄力的模样,日后皇上在前朝紧备战事,臣妾就在后宫诚心为皇上祈福。”
“只是祈福,岂不是埋没了你的才华?”玄烨别有深意地看着惠嫔,“出身纳兰家的人,谁不聪慧?你表兄如此,你也一样。”
“臣妾愿意为皇上分忧,愿意跟皇上共对敌难。”惠嫔恳切道,“皇上要是相信臣妾,就多与臣妾聊聊照着祖制不能聊的话题吧!臣妾不怕背负罪名,但求能为皇上出力。”
“你不是先例。”玄烨放下戒备,“太宗皇帝之时,大玉儿是他后宫的谋士,像是劝降洪承畴、牵制代善、解难多尔衮……都是大玉儿的功劳,只可惜,太宗皇帝偏偏只宠爱海兰珠,将女人的温柔似水视作暗夜深宫的抚慰剂。”
“皇上跟太皇太后感情深,臣妾明白。”惠嫔知他亦自知,“包括顺治皇帝也一样,喜欢和婉悦己的董鄂妃,甚至为她废后。臣妾庆幸自己的夫君是康熙皇帝,康熙皇帝懂得如何恩泽后宫。”
“朕会有度,惠嫔你也要适度,知道吗?”玄烨暗示道,“女子有才是好,作为夫君,一面爱其聪慧、一面又渴其温顺,本就矛盾。聪慧者不爱臣服不爱媚于君,何来温顺?温顺者以倾注感情和忍让求全自保,怎得聪慧?”
“那臣妾就做个让皇上可心的女人。”惠嫔面君而笑,“将‘分忧体察’换了‘聪慧敏锐’,将‘本我真我’换了‘温顺恭敬’。”
玄烨认真地看着眼前人:“你心里,真的是只爱朕一个人吗?”
惠嫔坚定地应道:“是,臣妾心里只有皇上。”
*
是夜。
玄烨与惠嫔共枕于延禧宫。
玄烨并未完全安睡,身边人是纳兰氏出身的人,她身上多少有些明珠父子的影子,像是明珠的话术和容若的稳重,都无一例外地在她的言行中体现了出来。
躺在纳兰惠儿身边,跟躺在赫舍里皇后身边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就好似:惠嫔像是半个容若,赫舍里像是海兰珠跟董鄂妃的综合那般。
真是:思来想笑,笑语难出;辨之易累,累还觉醒。
——朕喜欢的是什么样的女人?
——朕看重的是一个妃子的慧根还是性格?
不,都不是。
不,都不重要。
玄烨目光灼灼地看着帐幔之顶,心中诸念交织:
朕只是想做一个征服者。
从朝堂到后宫,从定都燕京到问鼎中原,朕希望完全归己所有的,何止是朝臣们和嫔妃们的人心?何止是寸寸山河的土地?更是天上的一轮明月、赋中的一块天镜。
月远可得,天镜可摘。目之所及,心之所往。
古往今来,承前启后。志之所立,愿之所向。
万世清明,苍生无忧。神之所定,梦之所成。
“朕的为君之道,不近金乌而揽明月;朕的风发意气,不问朱颜而对天镜;朕的满腔抱负,开一赋之盛赞,名定身投,功丰绩著。”
“纳兰你看着吧,朕定不会让你在《明月赋》中有一字虚写,有一句虚构。你笔下的康熙皇帝,名符其实,因为你我君臣的宿命,是紧紧绑系在一起的!”
玄烨诗情大发,胸中自成作品一首:
本应同梦枕衾中,相对虚近向帘东。
南藩□□歌折衷,君王思危欲建功。
青山并连影千钟,天地相接目无穷。
明月一赋才思涌,知他绪浓亦非浓。
言己志,最动情怀;吟己诗,最明缘故。
侧臣一卷赋,赞君而晓谕于君;侧妃一席话,为君且暗助于君。
纳兰容若,纳兰惠儿,你俩的“忠君”还真是相似。
都是一心为朕,你俩算不算是“心有灵犀”,只差一对双飞翼?
玄烨翻了个身,下意识地搂住了惠嫔。
有朝一日,朕征服了一个“口中说全心全意爱皇上”,实际却并非如此的女人,能否自称赢了纳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