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鸟风月楼”三楼雅室。
容若一边翻看孔尚任的剧本,一边听张纯修说近期发生的事。
“这座楼阁表面上看着是高朋满座的聚会之所,实际却是在主打情报交易,我的营生也就成了:一边画画、一边赚取些场子费和交易费。我还想着,这些钱款里面要上缴多少给明珠大人合适,容若你是不是给我拿个主意?”
“张兄说笑了。”容若把桌面上装着金银的匣子推回,“我阿玛虽然是谈钱,但是更看重手下的人的价值。有用的江湖情报抵万金啊!”
张纯修在容若耳边小声道:“平西王吴三桂私购的马匹,已经是从边疆地区南下了。根据可靠的消息,交易字据当中,吴三桂以‘大周皇帝’自称,说是要争了大清的天下。”
“吴三桂买马是错的呀,他应该拿那些从百姓身上搜刮到欠款造船才对。”
容若放下话本子,收了两用的心,集中精力到了话题上。
容若拿笔蘸墨,简单明快地画了张地形图。
“张兄你看,吴三桂的兵力要是登船而上进入黄河流域,从将清廷东南段的漕运截断,那么黄河以北的清廷官员们必乱。我被阿玛罚跪在祠堂的时候,还跟阿玛说,得马上给皇上上道折子:向黄河以北的官员们说清局势,叫他们团结一致御敌,勿让大清被吴三桂的人马和藏身暗处的前明余党所孤立,演变成‘吴三桂逼康熙皇帝退位’的危局。”
“等等,”行纯修打断,“明珠大人为什么要罚你跪?”
“阿玛不许我去平藩前线。”容若无奈,“我没有听从他的话,他就让我去面对纳兰家的先祖们反省。”
“这不是可想而知吗?”张纯修看着翩翩公子,“谁都想保护你,皇上和太皇太后也一样。明知走不出紫禁城,你何必自找苦吃?”
“为了这一身作为满人男子的傲骨。”容若给出了一个理由,“可是现在从你那个情报看,吴三桂走的是向长江的骑兵陆路,我真的是为皇上松了一口气。”
此时,一个堂人匆匆来报:“纳兰公子,张先生,楼下有一人自称‘三爷’,要来雅室一坐。”
那个堂人又用双手将一块玉佩呈到纳兰面前,谨慎道:“三爷特别交待,说公子你见了此物就知道他是谁。”
容若看过玉佩,又还了回去,道:“你去请三爷上来,就说纳兰和张先生一并候着。”
堂人走后,张纯修问:“三爷是谁啊?”
容若道:“是皇上,但是张兄你要装作不识他身份,只当他是大清第一贵胄就好。”
“没道理呀!”张纯修变得警惕,“皇上怎么知道你在我这儿?”
“这你要问他。”容若一耸肩,“但我能猜到:他不但不会明说,更会命令要求我跟他走。”
张纯修惊乍:“你……就这么不得自由?”
“谁说的?”容若一笑,“在宫外,在家外,我自然是可以抗旨。”
*
容若往楼梯那边一瞧,一并上来的除了“三爷”以外,还有“保镖”曹寅。
这么看,“三爷”也不算私自出宫,他大抵只是感受一下:自己明着“赐给”张纯修、“暗中”却归了明珠所有的楼阁,变成了什么样子罢了。【注1】
“纳兰/草民张纯修,见过三爷。”
“我是客,不想反为主。”玄烨客气道,“你俩都坐下说话。”
“给三爷看茶。”曹寅冲一个下人吩咐道。
“是,是。”被三爷的气场和曹寅的威断吓了一跳,那下人颤声道,“小的马上去。”
“纳兰。”玄烨对着桌面上的地图一瞧,“你有空在这里跟张纯修谈论国家大事,怎么不记得忠君为先?”
“事有巨细、人有先后。天子始终都会知道,纳兰不想让自己的观点在天子面前见拙。”
“刚才你跟张纯修聊到哪儿了?”玄烨用这扇敲了敲地图面,“接着说就是,三爷我也跟你俩一块聊。”
“说到了一个局面。”纳兰看向地图上的长江与黄河,“这儿,吴三桂的骑兵要是在湘楚停驻,咱们清军就应当稳住长江的防线,对吴三桂进行左右夹击,最后集中兵力直捣营点,不给反贼留后路。”
“那吴三桂的盟友呢?”玄烨问,“有没有可能联手反击清军一个措手不及?”
“我觉得不可能,但是要防。”纳兰分别指了指另外几位藩王的据点,“三爷你想想看,吴三桂本就是一个反复无常之人:先是大明镇守山海关的将领,见清军得势,就投靠了清军反攻于明;等到如今因己之恶触怒了大清、令皇上要想削藩和平藩之际,又打着‘复明’的口号来称帝、来行动……能叫谁信服呢?”
“有道理。”玄烨细思,“反复无常的性格,叫敌人忌讳,也叫盟友忌讳。”
“所以我认为:吴三桂走称帝之路是最大的败笔,尚之信和耿精忠根本不敢跟大清一较死活,甚至还盼着能被大清原谅,这样一来,只要吴三桂一倒,其子一死,皇上就能彻底完成平藩大业。”
玄烨一惊:“称帝?你如何知道吴三桂有此野心?”
纳兰看向张纯修,张纯修就把那份自己截获的《马匹交易字据》递给三爷,道:“这是吴三桂的亲笔,字里行间可见其对大清的态度和逆反之心。”
玄烨看罢,回头对曹寅道:“你即刻回我家去,告诉我奶奶这天下不太平,叫她保重着自己。”
曹寅立刻应了一声:“是!”
拔腿就跑下了楼梯,他心里明白,要跟孝庄太皇太后说的是:
吴三桂准备称帝;吴三桂的骑兵预备走经过湘楚向长江的错路;吴三桂没打算走向黄河截漕运的对路,所以朝廷有充足的时间和余地反击,必须马上安排部署水师保航道、保航粮,反被动为主动。
玄烨神色严肃地看着眼前人:“假设一切真如你所料,那平藩之后,朝廷应该做什么?”
纳兰调理清晰道:“第一,稳人心,重编和规整战后的八旗,予人身份跟赏罚分明一样重要;第二,原三藩领地,派朝廷军队驻守;第三,昭告天下,三藩已平。另外,需要召见施琅大人,让他早做严训水师、操航舰队、研习水阵的准备,以拿下居占台岛一方的明郑政权。”
玄烨显得振奋,“你说的不错,要是能够在平了三藩的基础上,早日收复台岛,那必将大大促进大清的江山一统!”
*
翰林院内,徐乾学跟其他同僚一同商议会试命题之事。
众人笼罩着一股紧张感和不安感,皆因怕把题目拿给康熙皇帝挑选和批示时惹了圣怒。
徐乾学终于抛出了自己的新想法:“如今我们是给朝廷挑人才,往深处去挖掘经典出难题也无妨。照本官看,纯粹的‘断章取义’已经行不通了,过于简单,得想个新题制。”
蔡启僔道:“徐大人要慎重,虽说咱们皇上喜欢改革,但是天下的读书人多半读死书、认死理,你创作了新题、逼着他们用新思路去作答,到时候万一惹的有才华的人交了白卷,重蹈了顺治朝‘吴兆骞’的类案,咱们皇上怪的可不止是那类‘学问存疑’的考生,更是整个翰林院上下。”
“蔡大人真是多虑了。”张瞻远笑笑道,“徐大人只是说《四书五经》的填空题要改一改,他还没有大胆到拿了纳兰公子为先例,出这么一道策论题:大明有徐光启西学东渐,将西方自然科学引为国用,试分析康熙朝医规新制——‘洋方’和‘汉方’的孰优孰劣?医为救人之本,论述‘中西医并存’得失。”
“爱徒容若生性奔放,面对新鲜事物,无一不是敢为人先地去做首位尝试者,诸位大人可不要被他那副温润谦和的模样给骗了。本官要是拿贵公子的错行来出题,那可是天下读书人的亵渎、对他背后的最大靠山——康熙皇帝的大不敬啊!”
曾姓考官问:“算了吧徐大人,你就承认自己没有碰钉子的胆子不就完了?”
“曾大人,洋方不但贵、药效更是猛,天下有几多读书人知道‘西药’和‘西医’为何物?本官何须偏离了儒学正道来涉险夷人夷术?”
“倒也是,这题使不得。”曾姓考官斟酌道,“策论的五道大题,咱们还得好好计议。”
徐乾学忽然对蔡启僔请示道:“敢问蔡大人,这有关前明王朝的事例分析,策论题目是命得,还是命不得啊?”
蔡启僔当机立断:“吴三桂打着‘复明’得旗号要反,徐大人要是因为一道题煽动了某些应试者的反逆之心,岂非罪过?”
“蔡大人提醒的是。”徐乾学捋须点头,复铿锵有力道,“身为文臣,我等不可置国情于不顾!”
张瞻远问:“徐大人,你打算如何‘割裂’《四书五经》的填空题啊?”
徐乾学站了起来,朗朗道:“儒家经典内涵深邃,字字句句自然是改不得。但是,为了考察举人们对《四书五经》的理解深度和全面性,可以变着戏法来给他们设难。本官称之为:题长法和截搭题。”
“还请徐大人往深处去说。”
“题长法,乃是将《四书五经》的片段交织重组,结合起来设置填空题。截搭题,乃是将原本的字句重新组合,来重新考察举人们的脑袋瓜子。”
“徐大人不妨给我等举个例子来说说——”
徐乾学便拿起了毛笔,在白纸上写道:
君子不以其_____者害人。二三子何患乎无君我。【注2】
末物本有,事终有始。_____,则矣道近。【注3】
林姓考官反对道:“徐大人,你这简直荒谬!试探汉人考生也就罢了,这般钻牛角尖来设题,满蒙考生当中,除了纳兰性德和索二公子,怕是无人能答!”
“纳兰性德面面俱到而答,索二公子天马行空而答,那也比别的无从作答的考生优秀啊!”
张瞻远反倒是觉得徐乾学此招甚妙,第一个举手赞成。
曾姓考官道:“下官也认为徐大人的新题制可行,可以上报皇上定夺。”
蔡启僔思量道:“徐大人之策,新奇归新奇,但是难度甚高。本官只怕会在有意无意之间,击破了某些考生的心理防线,令的考场里多添了几个疯子。”
徐乾学反问:“疯魔的考生本就不适合做官,能够借机甄别而出,不是好事吗?”
“唉!”蔡启僔一叹,“本官已经不知道……徐大人你这是选人还是害人了。”
“蔡大人,任何新招出来都要检证不是吗?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好坏?”徐乾学稍做让步,“顶多是到时候阅卷,看到包括我爱徒容若在内、也无一人能够准确作答的结果之后,再收回此改制不迟。”
此时,举棋不定的翰林院众大儒们哪里知道:
今科所提出的“题长法”和“截搭题”的两种命题模式,承接明制而难于明制,一经提出就被康熙皇帝所采纳,其影响力,一直持续到了咸丰王朝。
*
宋应星得到吴三桂要反的消息后,心中难抑投靠之情。
他叫来沈宛,问沈宛对事情的看法。
“师傅对现状不满足吗?”沈宛反问,“风清云朗可在屋内安心著述,自耕自种可得足够食粮,对弈黑白可品神思逸趣……为何还要去做按《清律》要杀头的事?”
“我只是难以放下对故国之思罢了。”宋应星站在比一人还高的蜀葵面前,“我不怕以身殉国,怕的是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家人和友人。”
“师傅应当多想想大清的好!”沈宛客观道,“康熙皇帝少年有为,推行之策皆是利国利民;清官总比污吏多,老百姓有冤可伸,商贾们有理可讲,衙门明镜高悬;汉人不见得活的比满人差,相互往来之众益多,相互尊重之辈日增,相互称友之士渐聚。这都是可以感受得到的事实,师傅没有必要因为坚守信念,而误了自己的后半辈子。”
宋应星踱步到石桌边坐下,看着桌面上的几个秋梨,缄默不语。
俗话说:居安思危。
那么,风平浪静的日子到底是应当珍惜和满足?还是应当为日后可能会发生的祸患后有所忧虑?
吴三桂要想夺取天下,靠的必是武力,可惜他有夺位之勇却无治理天下之才。康熙皇帝要想保住帝位,靠的必是敏锐判断,他的身边能臣不少,只要勤于纳谏,总能择一良策实现自己的抱负。
自己要是真的为了一时的骨气和勇气,厚着脸皮去到吴三桂手下效力,没准一无所得不说,还会因此丧命,果真是不值得。千错万错,千恨万恨,还是埋在心里,等到了人生落幕之际再重理吧!
“御婵,我年少之时学文习武,为的是报效祖国。等到风云变化,大清入关征服了大明以后,我的志向和活下去的意义就全都变了。我甚至变得有时候自己也认不清自己:安排眼线监视紫禁城的风吹草动、虚但着名声笼络遭遇相似的文人们、与徐乾学相勾结,不想让康熙皇帝的文治大略顺利……我所得的,是否件件都是错事?”
问罢,宋应星垂首。
他那已经渐渐老去的容颜,逆着天光云影,暗淡无神。
沈宛道:“师傅所做的一切安排,虽不是光明正大,但也在情理之中。师傅你只是困于自己的心魔、而不愿意说服自己走出来罢了。”
宋应星以秋梨自比,沧桑道:“我如今存在的意义,只是一只尚未腐烂的梨,看着是一只全果,实际却是泯然于内芯。梨甜多汁,人生在世,行乐容易发奋难;梨籽清苦,一命沉浮,舍命容易自救难。”
“在我想来,为今之计,还是‘安’为上策。”沈宛主张道,“师傅不如不见客,好好秋养,一切身外之事和一切相关之人,等到年关再聊和再会不迟。”
“是啊,这深山老林有深山老林的好处。”宋应星抬头,环视了一圈四周的群山,“清净的环境和灵秀的山水能养人,安分守己,可得天年。”
“御婵觉得师傅这会儿也累了,还是入屋歇睡一阵的好。”
说着,沈宛就搀起了宋应星的左臂。
送师傅进去房间躺下以后,沈宛算着时间不晚也不早,就决定去“花鸟风月楼”的场子转一转。
能够遇见容若是机缘,能够听到有价值的情报是运气,能够吃到美味的佳肴是乐趣,反正一定有所得。
她笑着带上了两只秋梨,半走半轻功地去往目的地。
*
“花鸟风月楼”内,午膳时分。
玄烨跟纳兰一起吃了几块凤梨酥、饮了一碗桃胶木瓜银耳甜汤,大赞好吃。
纳兰风轻云淡道:“三爷,三块酥点和一碗甜汤,一共是二十两银子。”
“有叫三爷出钱的吗?”玄烨双眉一挑,万万没想到纳兰这般狮子大开口,“你这虚高的价格,就该放到官府去严惩!”
纳兰看向自己的好友,张纯修马上解释道:“回三爷话,是综合:纳兰公子的命名费、食材的挑选费、厨房的人工费、雅室的座客费、餐具的观赏费,这五大要素所出的定价。”
玄烨瞠目结舌,“三爷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大清酒楼有收‘菜名费’和‘餐具品鉴费’的规矩!这是纳兰定的还是他阿玛明珠定的?”
张纯修笑道:“回三爷,这是天下公认的,品尝纳兰公子的同款的点心和菜肴,都是这样的规矩。”
玄烨把纳兰盘中剩下的最后一块凤梨酥拿过来吃了,一脸不甘心。
——什么叫做不成文的规矩?难怪纳兰不差钱!
——人人愿意给“纳兰点心”和“纳兰素膳”送钱,朕作为天子也管不了。
“纳兰,你给三爷我吃的‘酥点和甜汤’做了什么题名?”
“剪珀一寸心。”
“绝妙!”玄烨拍案而起,“你真不愧是我大清第一才子!这名字的确是该算钱。”
“是啊,当时纳兰公子给这份搭配题字的时候,我就说高,实在是高。”
张纯修一边回忆着旧时场景,一边告知三爷:
“雅客们品尝凤梨酥,需用竹片挑子把点心对半分开、再慢慢品尝,可媲美一句‘罢刀转向月,水剪凤梨片’的‘剪’字;再看那晶莹剔透的桃胶,恰似琥珀,寸心凝注,牵情最深。”
寸心无疑事,所向非徒然。
中回圣明顾,挥翰凌云烟。
【注4】
吟罢,玄烨怀着好意劝纳兰道:“你阿玛明珠也好,三爷我也罢,说了多少次,不许你读李白的诗。你自己好好顾着那算命术士的谶言,别真让李白的‘旁差诗句’给预言中了人生短短三十载。”
“我命名的时候,没去想李白的那首诗。”
“你骗不了我。”玄烨握住纳兰的手,把纳兰往自己身边拉,“你记着:康熙皇帝永远垂顾着纳兰容若,永远珍惜纳兰容若的寸心和妙笔。”
“真的?”
“换旁人,就该说多谢三爷了。”玄烨笑,“你怎么还反问?可是质疑三爷的心思?”
“没有。只是心中喜悦,才下意识地做了确认。”
“那三爷我就给你一个切确回复:是真的。”
*
接下来,容若完全没有料到:沈宛刚刚好踏入了“花鸟风月楼”的大门。
——秋梨飘香,心情舒畅,当遇公子。
沈宛的心思,他还未见未猜。
——公子,我们在一起。
沈宛的话语,他还未闻未明。
倒是差点惹出了一场来自玄烨的君怒来。
真是有口难辩,有心难言。
【注1】见第67章。
【注2】大清会试考题。出自《孟子》,原文:君子不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二三子何患乎无君?我将去之。
【注3】大清会试考题。出自《礼记·大学之道》,原文: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注4】李白《留别广陵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