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张纯修听了容若的身体状况,一面深切问候、一面又深深感动于容若对友情的重承诺。
张纯修把听到的消息告知容若:“施道人亲顺治帝的第二子福全,所以这次朝廷招他求雨,既有恩泽万民雨露之意,又有康熙皇帝对福全的警告之隐。”
容若道:“玄烨当久了皇上,对待人性自然是有自己想法,他放心不下福全,一来是怕自己的皇位不稳固,二来也是担心怪力乱神之说。”
“那咱们今日就只当看客,不去琢磨皇上兄弟之间的厉害关系。”
“是不是要挤到人群的最前面去,才看得清?”
“这倒不必,施道人坐在所设的高台之上,咱们只要抬头就能看见。”
“嗯,省去了在人群中穿梭的功夫,挺好。”
俩人来到目的地,只见老白们聚集的更早,照亮天际的几个铁盆装着的篝火还未熄灭,就已经是人山人海了。
容若朝高台那边远眺,竟然看见了疑似“遵循圣旨”而来的:曹寅、图海将军和谋士周培公三人的身影。
而盘腿坐在一根擎天柱顶端的,便是施道渊施道人了。
映着微微亮的天色,容若看不清施道人的具体模样和神情,只见大致轮廓:
他戴着的逍遥巾双带飞扬,跟下颚的长须一致方向;他坐姿如道观内的天尊像一般,叫人肃然起敬;他左手执拂尘长柄,将尘扫搭在右手的臂弯之间,当真是有天尊之范。
说来也怪,天亮之后,竟然不见冉冉升起的金乌绽放光芒。
容若看着半隐云中的金乌疑道:“张兄,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雨神如苏和风神飞廉天上有知,双双前来相助?”
张纯修想了想,道:“可是施道人还没有开始画符、念咒、作法……怎能够将自己的意念传递给雨神和风神?照我看,就是日子挑对了而已,今日本就是起风落雨之日。”
容若这下子看清了施道人的模样:约莫四十岁上下,黑发褐髯,道袍云履,神色泰然,只等施展法术之机。
此外,在施道人坐着的道台之上,还放有数件法器,包括:杨枝、玉瓶、金铃、长剑、道符、律令牌、念珠、水盂、八卦镜、法旗。
容若只晓得,满人崇尚萨满文化,汉人则以道教为清修之选。今日自己对道教的装束和法器开了眼界,未尝不是值得。
*
图海将军对着台下高喝一声:“肃静”以后,老百姓们就自动自觉地安分了下来。
容若和张纯修一起站在人群的不显眼处,听曹寅宣读康熙皇帝的《自告天公乞雨文》。
可是越往下听,容若就觉得内容越熟悉,一些词句……不正是自己的骈文《雨霁赋》【注1】里面的吗?康熙皇帝还非要将《雨霁赋》赐名为《雨过天晴赋》来着,真是别有用心。
“观朕平生之功绩、闻天下苍生之消息,任天运以卷舒。知显晦之维命,而又何所用其健羡与?“
容若对此一苦笑,默默把康熙皇帝仿写的“大作”从头到尾听了个遍。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百姓跪地向康熙皇帝的爱民之心表示敬仰和谢恩。
周培公按照汉人礼仪,一敬天帝天后,二敬风神雨神,三敬苍天大地,才将康熙的《自告天公乞雨文》从曹寅手中接过,毕恭毕敬地摆放到了祭坛前面。
只在这一瞬间,容若就觉得风劲似乎猛烈了一些,不禁打了个寒颤。
张纯修问了声:“要不要紧?”
得到的回应是:“我没事,大抵是我的骈文里的几句话打动了天上的神仙,天气才转变的快。”
张纯修惊问:“你的意思是,皇上借鉴和套用了你的作品来求雨?”
容若点头,“不是全篇,只是其中的几句话。”
这一说明之后,他就不再多言。
周培公大声道:“皇恩浩荡,惠及万民。今承蒙天子恩心善典,设台城郊,邀施道渊道人于此,共向天公祈雨露。有众百姓为证,有八方诸神为镇,定能如愿得偿。”
图海将军走出坛中围栏,来到众围观百姓的正前方,仰头对施道渊威严道:“有请施道人施法求雨——”
大家只听见了一阵从施道渊口中念出的天音,未解其意,却听见了几声轻雷之轰鸣,就跟是雷神也有所响应一般。
随后施道人用杨枝沾水,纷洒于高台的下方,有百姓伸手接尝,直道是:“甘甜清冽。”
施道人左手拿起数张黄底红字的道符,右手并拢双指,或绕圈或点触,或隔空相对或夹符翻弄,皆是动作流畅,无半点卖弄之嫌。待到向道符述毕请毕,施道人就拿起了律令牌,虔诚对天祷告:诉说大清江山之现状、天子之文治武功、百姓之勤劳不殆……有两道金光从天际破云而出,正好落在律令牌的正反面上,施道人将律令牌高举,让众生与他一同拜天!
众百姓大惊,容若和张纯修也一同按照施道人的指示,一一有所动作,对老爷进行了三拜大礼。
等到抬头再往高台上看之时,有百姓惊呼:“仙家的律令牌……从桃木色变成纯金色了!”
一声未落,另一声又起:“这是神仙才有的本事啊,施道人竟然将律令牌稳稳立在了坐台上,不借助木插格子等一物!”
神乎其神之中,施道渊拿起了那把道家专用的七星宝剑,未动盘坐之身,只是用单臂挥舞几下之后,就将七星宝剑直指呼风唤雨的“天位”东南处,大声喊道:
“弟子参见列为天尊、祖师、老君,还请众位仙家加持,爱我苍生、佑我大清,顺遂天子所愿!”
众百姓只当是:那施道人跟天上的神仙有了神会,才能说出那番话来。
下一瞬间,竟然有两句真神仙的清音从“天位”的东南处传来:
“风神飞廉/雨神如苏在此,前来成全众生诸愿!”
苍穹变色,光影相错。电光骤闪,雷声阵阵。
地尘滚滚,草木摇摇。风起雨落,惊声一片。
施道渊的这回求雨之举,大获成功!
领了皇命的御前侍卫曹寅、图海将军和谋士周培公,三人皆是大喜。
众百姓在雨中欢呼,容若和张纯修撑伞站在原地,好似从头到尾都未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张兄,你人面广路子多,看看有无法子把施道人请到济国寺去,你我和妙觉禅师一同会会此人。”
“好,我尽力。容若你先一步去往济国寺等候。”
*
索额图府中。
一片淅淅沥沥的雨声,像是伴奏似的,萦绕在一同用午膳的赫舍里一家的饭厅内。
“这次参加会试的考生一共一百三十二人,本官只当你能够排位在半数,那就已经是列祖列宗保佑了,哪想你竟然超常发挥得了第三十五名,真不晓得是阅卷官给本官面子,还是你真的学到了东西。”
“阿玛在疑什么?”格尔芬问,“儿子的字和文风谁都不认得,如何能够蛊惑阅卷官?儿不过是押对了题目而已。”
“儿啊,你怎么又押题了?”这回连佟佳氏也不信了,“皇上的心思你也能猜?”
“是啊额娘。”格尔芬有些得意,“吴三桂被皇上打回云南老家了,儿就读了和记了陆游和辛弃疾的诗词,像是‘王师北定中原日’和‘元嘉草草,封狼居胥’,没想到皇上的心思也在此,所以儿认认真真、无一空白地把卷子答完了。”
“你……”索额图难以置信,“连皇帝命制的、故意刁难众考生的填空题也答完了?”
“不错!儿喜欢那句:但须鸑鷟巢阿阁,岂假鸱鸮在泮林。【注2】”
佟佳氏震撼:“儿子,你连‘鸑鷟’二字也能写?”
“用心记下,儿自然能写。李商隐这诗表述的是:圣上盼着贤臣辅佐、好早日解决藩镇割据之忧的意思。岂非跟康熙皇帝想要早日平三藩的志向一致?所以儿答上来了。”
“只可惜你只得了第三十五名。”索额图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唉,你没有殿试的机会在情理之中。可是,本官怎么在心里咒骂‘纳兰性德也参加不了殿试’才好?”
“阿玛,你的人品几时好过?”格尔芬冷问,“儿是不是该为纳兰兄庆幸,你仅仅是咒他而不是害他?”
“罢了,纳兰性德怎么着都好,都是他的命。格尔芬,你怎么不问阿玛为你安排的差事进展的如何了?”
“还能如何?皇上点头我就干,皇上不点头,阿玛你也没办法。”
“这事皇上非点头不可!就算是看在赫舍里皇后的面子和管理后宫尽心的份上,皇上也不会不给你这个机会。”
“知道了,儿向阿玛你学着些当侍卫的路子和套数就是。”
“你倒是有这份心,知道本官担任吏部侍郎之前,就是康熙皇帝身边的一等侍卫。”
“阿玛,儿向你学当侍卫的门路,不是为了亲近皇上,而是为了在宫中生存下去。”
索额图沉默不语。
在格尔芬的前途之外,自己给过他什么担保?为他做过什么后盾?自己何曾像明珠那样,对儿子百计并施、只为雕琢出全天下最好的美玉?
好在是格尔芬乐观开朗,换成纳兰性德那种性格,恐是“拎起来怕失手、碰一下怕打碎”,还如何去调教?
*
济国寺。
容若手持念珠,正念冥思,在正殿专心礼佛。
他一求江山稳固、万民安乐;二求纳兰一家安泰多福、诸事顺利;三求自己祛病祛灾,得以顺利赶赴殿试。
直至下午,才有小沙弥来传信:“张施主请了得道高人施道渊【注3】前来,妙觉禅师已经在禅房准备妥当,小僧这便带公子过去。”
容若对着大佛虔诚一拜,又为莲盘盏里的明烛添上了灯油,才离开正殿。
宽敞素雅的禅房内。
容若、张纯修、施道渊、妙觉禅师四人席地围绕矮桌而坐,有一个小沙弥在旁侧做着煮茶探香之事。
妙觉禅师道:“这回高人受到朝廷召见,求雨得雨,泽润万物,大馈于苍生,老衲闻之,同喜同乐啊!”
“应心应物,自可参透天机。”施道渊清然道,“本道不见天子,不接赏赐,只因道法自然,无需沾染世俗气。”
张纯修问:“在下听说施道人你与裕亲王福全交情深厚,竟不知高人你是否另有用意?”
“本道落难穷困之时,是受到了云游到江南的裕亲王的接济,才得以重修道观、购置法器、搜寻黄道经典来重振师门……本道与王爷,彼此之间只是存此交情罢了,何来别的企图?”
张纯修小声问:“施道人,你真没有想过扶持裕亲王上位,取代当今圣上的政权吗?”
“本道一无招兵买马之名、二无煽动民心之能、三无卷入宦海之心,如何敢联合王爷造反?”施道渊淡问,“张施主和纳兰公子,你俩是否多虑了?”
容若笑道:“不谈这些,纳兰听闻施道人你擅长算卜之事,可否为纳兰算上一卦,看纳兰能否参加殿试?”
“请公子以诗为礼,换得结果,如何?”
“好。”
等到小沙弥拿来笔墨,容若便在纸上写下:
紫府追随结愿深,曰归行色乍骎骎。
秋风落叶吹飞舄,夜月横江照鼓琴。
历劫升沈宁有意,孤云去住亦无心。
贞元朝士谁相待,桃观重来试一寻。
【注4】
“公子用了‘贞元朝士’的典故,是否期待自己像刘禹锡等人一样,有预感自己过不了身体这一关,盼着自己在将来再得皇上重用?”
“施道人锐心慧眼,一句便知纳兰的心思。”容若向其求教,“纳兰心中何尝不想恶疾巧愈,好顺顺利利地去为自己博一个前程,可是想归想,终究不似道人你一般,能将话语传递到天上的神仙耳中。”
“公子为何改变了想法?”施道渊问,“如果本道没有猜错,公子出门之前,心中还是盼着接触了本道之后,寒疾能够大好的,不是吗?”
“高人你猜的无错,纳兰的确是这般对侍女袖云说的。来到济国寺,等候高人你的这一段时间里,纳兰忽然就想明白了:尽人事、听天命。佛祖和道尊,帮不了我,也渡不了我。”
施道渊感慨道:“公子有悲喜,能够流露出情绪,已是世人之幸;公子愿意妥协与释怀,看得开前路和无常机缘,已是上天之幸。”
“多谢高人开示。纳兰上至天道、下至人情,双幸备至便已是无悔。”
“本道有几句真心话要相劝公子。”
“高人请讲——”
“公子的琉璃心,太真太纯净,一朝碎裂,难以挽回;公子的青云路,早已是天注定,波澜壮志,难离君侧;公子的姻缘事,无心问花花枯荣,愁苦人在尘世中。”
“高人的意思,可是劝纳兰:不要自食苦果、不要盼切政途、不要错惜红颜?”
“公子慧辨,无需本道多言。”
*
明府,容若房间。
容若饮了一服药,看了好一会儿雨洗后的明月。
方自己躺上了床,合被侧身,道:“袖云,我觉得……自己好像可以放心去病了一样。”
袖云担心容若晃神忧思,柔声问他:“公子何出此言?”
“人生,每十年就是一个坎。你看我快二十岁了,要熬过这个坎才能再有下一个十年,所以大病一场也在天意之中。只是刚好在要赶赴殿试的节骨眼上,觉得对不住阿玛额娘和皇上。”
“袖云以为,公子口上这么说,心中却还是在挣扎、并未真正放过自己。”
“果然你是懂我的。”容若觉得舒心,“我现在睡下,到时候你再看我醒得来或是醒不来吧!”
见容若正要合眼,袖云赶忙制止:“不许公子这么说,一定能醒来的。”
“别哭。”容若露出个叫她放心的笑容,“我饮的又不是无色无味、无声无息死去的毒药,是袖云你亲手煎煮的‘京师第一名医’华世安华先生的方子,是灵丹妙药才对!”
“公子还有心情开玩笑,袖云真要把老爷和夫人叫来了。”
容若拉住袖云的手,“别去,过后有的是阿玛和额娘进进出出我的房间的时候。叫的太早,我不安,也于心不忍。”
容若的神色始终温润,他又跟袖云说了好一阵子话,才饮了几口温水后睡下。
袖云隔着手帕,双手握着容若的素手。
她又忽然记起容若最爱菩提手串,就打开床头柜,取了明珠赠予儿子的“极细粒小凤眼菩提手串“出来,轻轻戴在了公子手腕上。
*
夜间。
济国寺的朗月下清风侧,妙觉禅师与施道渊道人共下一盘棋。
“施道人以为老衲的弟子:楞伽山人纳兰性德如何?”
“一生苦短,终做星辰归银河;错下凡尘,枉做皇帝身侧臣。”
“纳兰还如此年轻,在尘世之中不过将近二十年啊!”
施道渊捻指一算,叹息道:
“真心待友,未必能得好报;一心为国,未必能得君信。将来十年,茫茫生死,惘然于尘世喧嚣之中:南来北往,似花落江南霭霭迷雾中,似玉损边塞飒飒寒雪间;东奔西走,染血泣天犹未应,剖心恸地谁见怜?……无不是随圣驾劳累奔波、消耗心血掏空体能,直至万劫不复,方休!”
“康熙皇帝对纳兰之不相离,不在于器重与惜才,而在于把自己作为天子所不能实现的——风雅气致、隐隐伤怀、纯粹固执、至情至真、才气横溢……统统寄托在了纳兰身上,视他如己。”
“道人的意思是,皇上的刚与纳兰的柔是相生相补、见长见消的?”
“非也。康熙皇帝的‘为君之横’胜过‘为君之仁’,纳兰在‘为臣之谋’和‘为臣之忍’上平分秋色。”
“不想道人你从未接触过皇上与纳兰,却对他俩看的如此透彻。”
“本道非普通出家人,而是怀了真本事和真法术在身上,故而敢独自上京师而来。逢遇纳兰公子和与他对谈之事,也是在预料之中。”
妙觉禅师终于开口问了这件要事:“道人,有关殿试……”
施道渊捋须道:“此届殿试的前三甲,并无名扬史册之才。反之下一届,却有新科状元彭定求光耀门第。彭定求此人,三次落榜,今年来找本道扶乩【注5】,本道细细一算,卦象结果乃是:预示他会在丙辰年高中进士,而康熙十五年正是丙辰年。”
“这……”妙觉禅师大惊,“老衲弟子容若——”
“一切尽在天机。”施道渊精准地在棋盘上落下一颗黑子,“纳兰公子是参加不了这次的殿试了,三年之后补殿试,状元也不是公子,而是江南苏州出身的彭氏啊!”
“老衲是担心三年之后,弟子容若受不了这样的结果,反而会伤神伤身伤的更重更深啊!”
妙觉禅师起身,向施道渊行大礼道:“还请道人救救弟子容若吧!”
施道渊扶起妙觉禅师,又是一算,玄奥道:
“长老,你又岂能预料?纳兰公子在三年后要吃的苦和要面对的不公,比殿试结果要‘仰天叫恨’和‘无计消忿’的多啊……”
妙觉禅师合掌对月,默默流下两行清泪来。
天有道,何苦叫他错失契机、又再添心疾?
人有度,何苦问天不得宽解、又成惆怅客?
【注1】康熙皇帝大爱纳兰性德的《雨霁赋》,见第73章。
【注2】出自李商隐《随师东》
【注3】施道渊:清初著名道士,早有道缘,十三岁上山修道,号铁竹道人。在苏州创立了穹窿山道派。与纳兰性德、妙觉禅师交笃深厚。
【注4】出自纳兰性德《再送施尊师归穹窿》
【注5】扶乩:道家的占卜行为,在读书人之中广为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