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殿试三日前。
或者说容若见了施道人之后,回到明府,就卧床不起,不知人事。
明珠夫妇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请遍民间郎中和宫廷御医,问遍汉方和洋方,均未起到效果。
康熙皇帝闻讯,把太医院的院使和院判叫过来仔细询问了一番,后气道:
“朕养着你们有什么用?纳兰的病来势汹汹,不管是内因还是外因,都给朕仔细去治!”
院使和院判皆是跪地,等着领罪。
玄烨这才明白过来:纳兰的病的确是重,殿试的确是参加不了了。
但他却抱着“不到最后绝不放弃”的心态,道:“朕不逼你们,也不治罪于你们,只叫你们去救人,救人……听见没有!”
“臣等遵旨。”
院使和院判颤抖着身子退下。
殿试前一日。
未见纳兰苏醒与好转,康熙皇帝竟然去了趟慈宁宫,对孝庄太皇太后道:
“朕在殿试完另外九位考生之后,要亲自去明府见纳兰。他要是醒了,朕就当面考他,他要是答的比其他考生好,朕就当面把‘状元’的称号钦点了他!”
面对玄烨的胡闹,孝庄训话道:
“我大清从来没有过你这样的皇上!殿试从来都是在太和殿内举行,没有一国之君到臣子家里去面试臣子的规矩;考生未能到太和殿赴考,按缺席来论,本次考试不可再给予其重考机会、不可再赐其进士资格。”
玄烨据理力争:
“孙儿不能眼睁睁看着纳兰错失机会,这场考试他要是错过,一等可是三年,彼此怎么等的起?纳兰性德是大清数一数二的人才,孙儿不能让机会从彼此身边溜走,不能让彼此憾负!”
“那就保留纳兰性德三年后直接参与殿试的机会。”孝庄让步道,“其他恩典或是违背儒家礼制和科举规矩之事,皇上不必再说了。”
玄烨不满:“孙儿要说——”
“皇上,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强求不得的呀!”苏麻喇姑劝道,“纳兰公子自己自知天命,皇上你却要逆天命而行,这怎么使得?可不是太皇太后不通人情,而是局势和结果注定了如此啊!”
“朕是皇上,不能自己做主吗?”
“皇上不小了。”苏麻喇姑好声道,“奴才就想问问皇上,天子亲临明府面试臣子、且亲赐臣子状元称号,能服众吗?纳兰公子自身,要得起吗?”
“平时你们个个说纳兰性德是大清第一才子,现在又百般阻挠于朕将这个称号给他落实。这个皇上,朕不会当了。”
面对这样的皇孙,孝庄搬出了爱新觉罗家的祖辈来,道:“苏嬷嬷,把皇上带到奉先殿去思过半晌,就由你陪着看着,过后再把皇上带回我这里来。”
玄烨大叫:“朕没错,朕不去!”
“顾问行,梁九功!”孝庄向外喊了一声,“你俩一并跟着皇上去奉先殿,要是皇上闹腾出什么乱子来,我拿你俩是问。”
一路上,玄烨倒是没有违抗孝庄的懿旨,反而是看见了匆匆来报的曹寅。
他只听见曹寅道:“启禀皇上,奴才在施道人求雨当日的围观人群里,见到纳兰了。事后,纳兰在济国寺跟施道人有所会面,过后他才大病的!”
玄烨满心狐疑,道:“此事蹊跷,朕交给你去查,要是查到裕亲王福全借了施道人之手来害纳兰,意在铲除朕的左膀右臂,证据确凿,就别怪朕大义灭亲!”
“奴才遵旨!”曹寅领命告退。
苏麻喇姑道:“皇上这么做,可是打草惊蛇啊!裕亲王福全和安亲王岳乐,都是我大清的骁勇战将,往后再战三藩,少不得找两位王爷出力,皇上一着不慎拿裕亲王开刀,恐怕安亲王也不会再完全信任于皇上了。”
玄烨放眼长空,道:“本来天道应在天子,岂料民间道教盛行。朕没说这有不好,只是福全与各处道教名家有所结交之事,并非空穴来风,朕不得不防。”
“皇上难道是怕:裕亲王想让各信徒众多的道教名家来煽风点火,引发信众们心中‘另立新君’的观念?”
“是啊苏嬷嬷,兄弟难防啊!”
玄烨的步子越来越快,可见他心中是越来越焦躁。
*
明珠夫妇守在容若床侧,袖云站在一边。
房中的氛围不是悲伤,而是过度在焦急和无奈之间。
“本官栽培儿子,呕心沥血近二十年,好不容易等到容若能够赶赴殿试了,却要面对病重的别说连床都下不了、甚至连意识都没有了的他,你们这些太医院的最高长官还把不把皇上的圣谕当回事?”
“回明珠大人,”左院判道,“下官猜测,公子修撰《古抄本十二卷》,耗费心血过剩,无法回调,才导致了今日的恶果。”
“还有吗?”明珠继续问,“都给本官如实说!”
右院判道:“明珠大人,公子体质特殊,病发难料,在府上养着不是、在外自主也不是,只得是他自己顺心顺意地过活才好。”
觉罗氏问:“那气候多变、思绪在己,两难相顾,接下来容若如何是好?”
院使大人回应道:“夫人,公子醒后,汤药少不得,疲劳要不得,责备使不得,油腻之食去不得,可是真的要当作掌上明珠来对待才行呐。”
明珠脸色一变,指着院使问:“照你的意思,容若参加不了殿试了?”
院使给左右院判递了眼色,三人齐声道:“是。”
明珠失重般的跌坐在床侧凳子上,沉默良久,才恨恨道:“这是老天爷不给我明珠一个‘以子为荣’的良机啊!”
“老爷。”觉罗氏亦是难过,“咱们儿子兴许是压力太大,太倦太累了,才陷入了这般境地。容若的用功岂是跟索二公子一样在一时?容若是自打能够读书写字做文章起,就一刻都没有轻松过啊!”
“那他病倒的也不是时候呀!”明珠仍旧觉得愤愤难平,“还是说他自己不要前程,有意跟本官做对?本官就不该放纵他在会试结束之后四处游玩……”
“老爷,您怎么可以这么说公子?”袖云忍不住开口,“公子整颗心都是放在纳兰家和放在您的官途的,怎么会故意把自己搞病来跟您过不去?”
“你没有照顾过容若,可知罪?”明珠冷问,“容若惯着你,你就有胆子把他的病况向本官瞒着?”
“公子对学问孜孜不倦之时,袖云曾问:‘何须这般苦了自己?’公子道:‘学以致用。’公子在背地里为老爷筹谋铺路之时,袖云曾问:‘老爷不知也不打紧吗?’公子道:‘为父尽孝,无怨无悔。’袖云一向追随公子、照着公子的意思来行事,不怕老爷责罚。”
明珠站了起来,把三位太医院的大人们都遣走了。
“三年,三年啊……”明珠背着手,仰着头喃喃道,“容若可怎么办的好?明明他通过此试,就可以入翰林一展抱负,然后青云直上与本官一同站上朝堂,父子并伍,手遮半壁权柄。唉!天不遂我明珠!”
觉罗氏道:“老爷,你心中再怎么不甘心不痛快都好,等到容若醒了,可千万别怪罪到他身上,妾身心疼啊!”
“本官怎么敢怪他?”明珠声线冷淡,“本官要是多说了他几句,回头就要变成皇上怪本官了。”
“请老爷为公子想一想,这场病是他愿意的吗?”袖云为容若说话,“跟纳兰家跟老爷您有关的各种场子,但凡要公子病中出席的,公子哪一回不是自己事先服了许多药、硬撑着身子去给您长脸?您这样的态度和脸色,公子要是知道了,会不心寒吗?”
明珠低头,想来袖云说的也没错。
“本官是有所功利,唉……说白了,都是本官染了一身官场淤泥的缘故。”
袖云垂眸,忍泪道:“公子太苦了,袖云恳请老爷关护他、多来瞧他。”
明珠的心慢慢温热,决定道:“本官亲自照顾容若、守着容若。”
*
——纳兰性德病的厉害,殿试去不成了!
索额图闻讯大喜。
他叫来次子格尔芬和夫人佟佳氏,道:“可不是本官的嘴厉害,随便一说,就让明珠家的贵公子应了验。当今本官是要翻身了!”
格尔芬鄙视道:“阿玛,你这是幸灾乐祸。”
“哎呀呀,明珠在内阁一人为首、呼风唤雨,人人奉承人人听从,要多威风有多威风。如今他儿子纳兰性德顺应不了他的期待:一鼓作气连拿乡试、会试、殿试榜首,他怕是一肚子火,恨不得把纳兰性德从床榻上拽起来送到太和殿去面圣对答。我索额图就不同了,我儿子格尔芬好歹也是有功名的举人了,又要进宫去做八旗子弟们人人羡慕的差事:二等侍卫,可是光耀门面的大好事啊。”
佟佳氏忽然一悟:“老爷,纳兰性德这一病,是不是连带着惠嫔的封妃之事也要往后挪啊?所谓家族荣耀,一衣带水。”
“可不是吗?”索额图勾嘴一笑,“风水轮流转,明珠怕是要从内阁出来了,领个督察院左督御史的职位,专门负责查案子和三法司会审。”
佟佳氏道:“那也是从一品的高位啊!”
索额图摆了摆手,狡诈道:“宫内的线人来报了,皇上猜忌裕亲王福全勾结天下道派、有不臣之心,明珠的儿子纳兰性德跟著名道人施道渊有交集,施道渊偏偏又是裕亲王的人,夫人,你说到时候案宗交到明珠手里,他要怎么审啊?”
“这……”佟佳氏猜测,“顾全大局的角度,自然是动不得裕亲王福全,莫论王爷反心真假,他跟康熙皇帝毕竟是兄弟。顾全父子亲情的角度,更是伤不得他的宝贝儿子纳兰,莫论纳兰跟那个道士之间是怎么回事。”
索额图爽朗大笑:“看明珠陷入为难,本官心里爽快啊!”
见格尔芬往外走,索额图问了句:“你去哪儿?”
格尔芬借口道:“去瓜尔佳府邸见云辞格格。”
“你骗不了阿玛。”索额图对家丁一使眼色,“都给本官看着二公子,不许二公子踏出索府一步,去明珠家探望他的纳兰兄。”
*
殿试当日,因知纳兰来不了,康熙皇帝就下了圣旨让纳兰的阿玛明珠全程作陪和观试。
从明府出发前夕,明珠怒火烧心,对觉罗氏道:“本官被皇上如此对待,怕是内阁之位保不住了,要从正一品降为从一品了。”
觉罗氏能够体会夫君的心情:“皇帝的确是太无理、太狠心了,此举是大大扫了老爷您的颜面啊!”
“此事不可让容若知道,否则他事后责问皇上,只会叫皇上更有打压纳兰家的理由。”
“咱们儿子心明如镜,即使知道,也不会把阿玛受的屈辱去向皇上讨回。”
“但愿如此,本官出发了。”
“老爷一路顺利。”
这场殿试的结果,是韩菼成为了新科状元。
明珠见徐乾学对韩菼的文章推崇备至,高赞其有“韩愈柳宗元之风”,又听见得意忘形的韩菼在对答康熙皇帝询问的“三藩之策”时,意见与自己向左,心中对韩菼记恨的是咬牙切齿。
明珠装出了春风拂面的模样,对韩菼道:“韩生大喜呀,如今得皇上钦点,你就是新科的状元郎了!”
无奈韩菼不识趣,亦不知眼前人就是:“天下第一才子”纳兰性德之父纳兰明珠,更是肆无忌惮起来:只仰头高傲一笑,算是对“那位高官”的回应。
明珠依旧是平和以对,道:“韩生有八股之才,可做文章之事,大清翰林院的未来,有可期啦。徐大人,你说呢?”
徐乾学客客气气地回应:“一切皆是天子圣明,慧眼识才。”
韩菼不知纳兰性德与老师徐乾学面和心不和,竟然仰仗着徐乾学的赏识,道:
“我是一甲进士,才学与能力远在病秧子纳兰性德之上!”
“编书修书,撰文拟稿,执策方圆,献文墨于天子,作篇章颂大清,成名声于后世,不可谓我不如纳兰性德!”
同榜探花乃是徐乾学的弟弟徐秉义,榜眼乃是后起之秀宋荦,此二人皆是低调,不敢在皇上身边的权臣明珠面前造次。
而在后来,明珠曾想就今日殿试之事抱负和罢黜韩菼,却为纳兰性德所劝阻。
正是纳兰性德的慈悲心保住和感动了韩菼,日后韩菼竟然成了纳兰性德的至交。在纳兰的牵线下,韩菼结识曹寅,韩曹二人在江南制造局往来密切,是难得的交心之友。纳兰随康熙南巡之际,与韩曹二人在月下联诗,是他难得的畅快时光。
纳兰英年早逝之后,韩菼在明府中庭彻夜大哭两日,眼角渗血,作《进士一等侍卫纳兰君神道碑文》,与天地同悼。
*
玄烨站在书房中,看着叫顾问行拿来的一幅画。
画中,是小时候他与二阿哥福全一起嬉戏的场景。昔日的手足之情,无端变成了今日的兄弟嫌隙,皆因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传言。
明珠按旨来见,果不其然,自己的内阁职务被撤、降职为督察院左督御史。
明珠不敢口出一句“不公”或“不满”,只当是康熙皇帝把“对纳兰性德的惋惜”发泄在了自己这个阿玛身上。
玄烨问:“纳兰醒了吗?”
“多谢皇上关心,容若未见好转。”明珠谨小慎微,“臣未能及时体察容若病情,还请皇上见谅。”
“朕不是因为纳兰的病而降你的官,而是要给你一个只有你才做的来、和知道该怎么做的职位。”
“臣但凭皇上吩咐。”
“督察院左督御史的权力远在刑部和大理寺之上,明珠,‘张岱的《湖心亭看雪》一案’和‘裕亲王福全勾结道家势力欲图不轨一案’,朕都交给你去办。”
“不知皇上现在有何眉目?”
“张岱的作品,朕早就借着纳兰的名义列为禁书过,是委屈了你儿子担一个错名堂,但是张岱其人可谓是笔不耕辍,又将之前所写的《湖心亭看雪》收录进了新文集《陶庵梦忆》里面,在天下读书人和前明士人之间是广为流传。朕要你去给张岱提个醒:要是靠笔杆子就能反清,那天下有这‘勇气’的人,朕不知道处死多少了!”
明珠自然是不敢说:“臣不知道张岱在何处。”
只领命应道:“是,臣会把皇上的意思传达到位,不但叫张岱收敛气焰、更叫一些糊涂人不为类似的作品所蛊惑。”
玄烨抚摸着桌面上的画卷,道:
“朕的兄弟不多,裕亲王福全算是要好的一个。记得旧时,皇阿玛问朕和福全的志向,朕说要效仿皇阿玛当皇帝,福全则说要当一代贤王辅君,等到皇阿玛为了个董鄂妃连江山都不要了,孝庄太皇太后才将朕立为了皇上、同时将福全封为了亲王。转眼间,朕登基已经十二年,期间有不少事都是多亏了福全的出力,才得以稳固江山,朕还是记挂着这份‘贤王’之情的。”
明珠道:“臣一直把皇上和裕亲王的情分看在眼里。”
玄烨却是摇头,“朕从曹寅口中听得,纳兰在‘济国寺’中见过与福全私交甚密的道人施道渊,朕就叫曹侍卫去查,结果你说查到了什么?那施道人竟然把三年后的状元、榜眼、探花的人选都给天机神算了出来,朕颜面何在?纳兰名声何在?”
明珠咬唇不语。
玄烨继续道:“这些故弄玄虚之事也就罢了,曹侍卫还还查到:施道人表面上与世无争,暗地里却为福全多方奔走,联络各地信众,只为将福全塑造为大清的救世主!明珠,你说这么下去可还了得?”
明珠冷静道:“此事皇上不可轻易判断,究竟是王爷唆使道士为之,还是道士主动为王爷筹谋,都要拿证据出来说话。臣以为,皇上的地位固若金汤,并非那一通玄学之法可以撼动。”
玄烨转而道:“明珠,朕是怕你儿子被那道士给骗了,才甘愿一病不起,错失了皇恩与功名。朕想将那道士捉拿处死、再细搜细查福全之罪,你以为如何?”
明珠一擦额头上的冷汗,道:
“施道人万万不可杀啊皇上!他求雨有功,一旦被送上刑场,皇上如何服民心?更何况皇上要是把自己的杀机定义为:施道渊迷窍纳兰性德,才使得纳兰性德这回考试不成功名……爱子容若也万万担当不起啊,还请皇上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