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蓁撇过头去,没有让老何看见自己红了的眼眶。
景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到了老何的身侧,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浮瑶长老没有打扰,只是站在了院外,将这一方小天地留给了他们三个人,全当是最后的告别。
“我……赶上了吗?”
景星沉默两秒,随后重重地点了点头:“嗯,若不是你,我和师妹现在怕是早死了。”
“那就好,那就好,至少……这次赶上了。”老何应了一声,随即便不再说话了。
秦蓁甚至不敢问,那次没赶上是指的什么。
院子里只有清风徐过,又归于了一片安静之中。
偌大的城主府里,亭台楼阁倒塌大半,只有这南苑还一如往昔。
“芸娘大婚那一日,明明我可以赶上的,我却为了和她赌气,不肯前去观礼,只远远看了一眼,谁想这一眼……却是永别。”
秦蓁张了张嘴,想要安慰,可是却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
遗憾已经造成,此时的后悔和安慰,都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那之后,我也明明有无数次机会见她,却为了所谓的面子,一次没来,芸娘……大概恨死我了吧。”
“不是的。”秦蓁低声道。
说完,像是觉得这样根本不够,秦蓁气沉丹田,坚定地大声又反驳了一次——
“不是的!”
老何和景星都没有料到秦蓁会忽然有这样的反应,一时间两个人都愣住了。
特别是老何,本来还面有悲戚,此时被秦蓁这么一句吓得表情都茫然了几分。
见老何望过来,秦蓁张了张嘴,终究说出了那一句:“老何,你……想再见见她吗?”
几乎是秦蓁话音落下的瞬间,院子里枯萎的昙花像疯了一样,不断地生长。
其中有根枝条长得尤其得快,直接就向着秦蓁身上抽了过去。
仿佛在怪罪秦蓁为什么要说出这样的话。
秦蓁任由自己被花枝抽打着,也不还手,只是定定地看向老何:“你想吗?”
“想!”
“即使她和你记忆中,再没有一点相似?”
“是!”
“即使她早已……不在这世间?”
“至少,让我带她回家。”
老何的眼眶早就红了,那双苍老而浑浊的眼睛,在这一刻却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希冀和期盼。
花枝轻颤,终是不再抽打秦蓁,而是蔫了下来。
但枯萎的昙花却是接连盛放,一直延伸到了院门之外。
幽幽的昙花香气,引领着老何踏上接芸娘回家的路。
“走吧。”秦蓁轻声道,却主动往一旁让了让,示意老何先行。
景星想要去扶老何,却被老何摇头拒绝。
“至少去见她的路,我想自己走。”
他的步履已经那般蹒跚,走上两步便不得不停下来喘气,像是一个年久失修的破风箱。
可是,他的步履却又那么坚定,那是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想要跨出,却没能跨出的步伐。
秦蓁的鼻尖有些酸,她默默地跟在老何的身后。
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那湖中水榭,那是整个城主府防御大阵阵眼所在的地方。
洁白的昙花,化作一片片花瓣,随风飘落水面。
水波荡漾,像是在告知着什么,又像是在回应着什么。
水榭外的景星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猛地抬起头来看向了秦蓁。
就见秦蓁点了点头,又重重地点了点头。
“居然,在这里。”景星低低道。
随后,术法落下,湖水化作倒流的雨,流向天空。
干涸的湖水下,静静地躺着一具戴着面具、纤细柔弱的身体。
因为常年受大阵中的邪魔之气侵袭,她的身体早就发生了异变。
那张秀美的脸,早就化作狰狞的鬼面,即使有面具遮挡,也能看见面具下不自然的青紫色。
而她的身体……千疮百孔。
秦蓁一眼就看了出来,那些伤除了被邪魔之气侵蚀的伤外,有些伤口分明是自己才弄得出来的。
而就像是要解开秦蓁的疑惑一般。
那落于芸娘身侧的昙花花瓣散发出更加浓郁的幽香。
下一秒,周遭的景色瞬间发生变化,变成了湖底的画面。
幻境里的芸娘,正把自己长出的恐怖肉瘤,硬生生剜掉。
每剜掉一个,她便虚弱一分。
一个悠远的声音,蛊惑着她:“很痛吧?明明只要接受我,你就再也感受不到这些痛了,你会与天地同寿,与日月齐辉,只要你一个小小的……念头。”
大概是阵法的加持,城主府内的所有无形之物,似乎都有一丝神志,能吐人言。
便是这聚集起来又被镇压的邪魔之气也不例外。
芸娘不理会。
那个声音还要继续蛊惑,芸娘终于开了口:“这么多年了,你不累吗?你真有那本事,还会被镇压在这里?”
那声音被噎了一下,随即气哼哼地来了一句:“哼,和你说不明白。”
“那你别说了,求你。”
明明被求了,却完全高兴不起来的邪魔之气:“……”
但是,它完全闲不下来,安静了半刻,便又开了口:“你就算剜掉那些东西又有什么用?你活着的时候,你爹就没来见过你,现在你快要死了,他更不可能来见你。”
“你在害怕什么?就这么怕他见到你这副怪异模样不要你了?”
芸娘此时已经很是虚弱,没有理会邪魔之气的挑衅,只是闭眼休憩。
而邪魔之气见状,却像是终于踩到了芸娘的痛脚一般,兴奋不已。
“被我说中了?”
“哈哈哈,确实,看看你现在这副丑陋的样子,谁敢要你啊?”
“你爹来了怕都认不出你吧,说不定会大叫着‘怪物’、‘怪物’,然后屁滚尿流地跑开。”
“认得出。”一直没说话的芸娘,忽然开口了。
邪魔之气闻言,立马学着芸娘的声音,阴阳怪气道:“认得出?真认得出,你还会忍痛剜掉那些玩意儿,不就是怕自己连人形都没有了吗?”
芸娘并没有因为邪魔之气的阴阳怪气而生气,她只是认真地回答道:
“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哪怕变回小小的蚌壳,阿爹也一定会一眼认出我来,我剜掉那些,只是想让阿爹别那么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