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君前脚走,穆修后脚就来了村学。
书慎屡见文君来村学,且表现怪异,揣测她遇到什么不如意,好心地向穆修打听。穆修忧心女儿,又向来对书慎有好感,因此并也不避讳,历数女儿在家中的种种反常。书慎听了,心情益发沉重,说:
“二小姐这样,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女儿长大了,长得她老子也看不懂了。”
“该不是……”
“你是说……”
穆修忽又想起初夕夜大风折断香椿树之事,又想起妇人夜来说的妖祟附身的例子,再听了书慎欲言又止的半句话,心事重重回到府里,郑重其事地交代妇人:
“你记住三件事。这第一,从今往后,女儿断然不得再出府门;这第二,文淑回来后,姊妹俩断然不能同屋住了;这第三,你做个桃弓柳剑挂门上,其他人都不要近前。我即刻去请黄半仙,连夜把事办了。”
说毕,穆修当即前往朱家凹。急匆匆走了个把时辰,寻到村外一小院,刚要进门,迎面一摇三摆出来个弯眉翘须尖尖嘴的中年人。那人见到穆修,上下一端详,先问道:
“可是明月堡的斛穆修斛东家?”
穆修惊讶,纳闷自己从来不曾认得此人,他怎么会知道是自己,赶忙拱手:“正是在下。”双手将红包递上。黄半仙不接,直接带他进屋,来到神龛前。那神龛里供的,是药仙吕洞宾。吕洞宾且还是剑仙和酒仙,明月堡里有供奉他的小庙。黄半仙教穆修拈香拜了三拜,将红包置于供桌之上,再引他进里屋坐。
“此来是为贵千金之事吗?”
穆修更加称奇,说:“大仙果然神通了得。”
黄半仙问了文君的生辰八字,写在黄纸之上。穆修看那字,好比天书一般,半个也不认得。黄半仙又叫穆修扯下一缕头发,连那黄纸一并包了,供桌前的铁盆里烧成灰烬,再用张黄纸将那些灰烬包好,放在桌上。黄半仙坐在蒲团之上,缓摇着蒲扇,闭目掐算。
“怪哉,你家原有棵树在院里,怎地不见了?”
穆修一听这话,惊得头发根都竖直了,慌忙告诉半仙,说是有棵椿树,年三十大风吹折了。黄半仙听他这样说,更加疑惑,自言自语道:
“明明是桃妖,怎么又是椿树,怪哉!”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穆修不由想起一桩事来。
文君降生之后,一到晚上便啼哭不止。穆修听人小说小道,写了数十张贴子,贴到堡内外各处路口。贴子上写着:“天惶惶、地惶惶,俺家有个夜哭郎,行人路过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以为必要灵验的,过了数日却不见效。正在合家人愁云不开,没法子时,有游方道士找来,指说偏院里的那桃树不吉利,叫赶紧砍掉。穆修早已六神无主,拎上斧头便要去砍树。那时,穆修的花园还在韩财主名下,韩财主来借撬棍,正好看见,就向穆修要了这树,移栽到花园里。桃树移去后,文君果然安静下来,夜夜睡得香甜。可谁也没有前眼后眼,这事过去了十几年,穆修买下韩家花园,那桃树复又成了斛家所有。
黄半仙听了这故事,蹙着的白眉舒展开来,蒲扇向穆修一指,自信满满地说道:
“我说嘛这蹊跷。这下便对了,这下便对了。不是什么别的,无疑是那桃妖在作祟哩。”
不由得不倾倒,穆修忙求破解之法。
黄半仙说:“幸亏你来得及时,我尚有法术降得住他,再迟几日,山人也无能为力了。”收拾好家当,随穆修赶往明月堡。进到府里,四处察看一番,最后来到厢房门口。见门上挂着桃弓柳剑,笑道:“趁早拿掉吧。明明是桃妖作祟,你门上挂个桃弓,哪里镇得住!”
文淑已被明仁接了回来,听得黄半仙的话,跳起来将那桃弓柳剑扯下,远远地扔掉。半仙拿出数道符,门上、窗上都贴了,如此这般嘱咐一番。用过饭,穆修早早打发了长工,关了府门。明仁自后门出去,捉只野狗宰了,取狗血端了半盆回来,等着半仙发号施令。
夜深人静之时,在院心设了香案,备了檀香、红烛、表纸等。穆修陪黄半仙来到案前。黄半仙叫其他人旁边候着,自己定神静气端坐蒲团上作法。念过法咒,黄半仙起身,点了整把的柏香,向绵山方向举了三举,拜了三拜,再向四面依样拜过,叫穆修也拜了。尔后,黄半仙用笔蘸了朱砂,口中念念有词,在黄纸条上歪歪扭扭画了许多符咒,叫密密麻麻贴到门窗之上。旧符加新符,一条条地满眼都是。
月没西檐,河汉隐隐。黄半仙戴了个恐怖面具,坐下念念有词。念到紧要时候,只见他忽地跳起,一面叫着“四方伏魔神,急急如律令”,一面怒目双瞪,拿着木剑四处挥舞,又挑又刺又砍,如战如搏。
文君在屋里躺着。已是整日粒米滴水未进。灯油将尽,豆火渐枯,听任四周黑黝黝一片,听任黑暗涌动、将自己严严实实包围起来,不拒绝也不逃避,甚至恨不得这黑暗能够永续,使自己不必为那一时羞辱寻找苟活的理由。她使劲回想,想将心中散乱的记忆条理起来,但一动这念头,便觉得头顶要开裂一般,耳里嗡嗡作响,无数怪异的图案、丑恶的脸孔在面前幻化不定。又一时,她看见只松鼠正在溪边洗脸,却被野猪溅起的污泥弄得满身脏;又一时,她看见盛开的桃林,枝丫上却站满贪食腐肉的乌鸦,其欲逐逐;又一时,她看见一只孤雁在天上翱翔,却一头撞入火云,羽毛被烧得灰飞烟灭;又一时,她看见无力无助的金鱼,被突至的严寒无情封冻在冰层中,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