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三十里汾河上唯一的渡口。
漫天芦苇边上,荡悠着只铁船。铁船船头,一个汉子光着上身正坐着,看见唐明,待理不待理地,只管吸烟。唐明急得上火,恨不得生出翅膀,也不用他铁船,直接飞到对岸去。叫得嗓子都干了,方见那汉子懒洋洋站起,撑着铁船向这边来。
河并不宽,只使两篙,便到了岸边。
唐明不等船靠稳便跳上去,吆喝让开船。那汉子却拽着缆绳跳到岸上,将缆绳系在铁桩上,蹲下又抽旱烟。
“乾隆爷立的规矩,不攒够五人,不得行船。”
“我急着赶路,求大哥行个方便。”
“略等一等,就有人来。”
“你渡我过去,我给你五份的钱。”
“乾隆爷立的规矩,不欺渡客,不贪财货。下来,下来。”
唐明只好上岸来。摸遍身上,找不出零钱,递上一枚大洋。那汉子生气道:“你这不是糟蹋人!没零钱,你便说没零钱的话,却拿个袁大头吓唬人。俺一天都挣不到几张毛票,如何破得开?”
“就先存着,坐够了次数,再给你钱。”
汉子拍拍脑袋:“这倒是个好办法。”眉开眼笑收了钱,客客气气请唐明上船。唐明上船坐定,回头再看那汉子,见他解了缆绳,纵身一跃已到船头,再用力一撑,船离了岸,悠悠地往河心去。一篙的劲泄完,正好船到水中央。再要使力时,汉子手中的船篙不知怎的,滑掉到了水中。
唐明刚要埋怨,那汉子抱歉地道:
“对不住,坐稳别动。”
一个猛子扎到水中,去追那船篙。看看游出十几步开外,那汉子奋力扑了几扑,将船篙逮住。唐明正庆幸呢,那汉子却并不往回游,踩水露出半个身子,冲着这边直笑。
也在此时,对面芦苇丛中窜出二人,一个擎着大刀,一个举着猎枪,凶神恶煞般向岸边逼近。
“狗日的,看你往哪里跑!”
这边岸上也有三人,左边那人抖着蛇形软鞭,右边那人摆弄着猎枪,那气宇轩昂大踏步走在中间的,正是斛明仁。斛明仁冲着水中那汉子拱手:
“宋奇兄弟,明仁替俺死去的妹子,谢你了!”
唐明自知身逢绝境,发狠一跺脚一咬牙,纵身跳入水中,拼命向下游游去。岸上的人不急不忙沿河追赶。游出数里,唐明始终无法上岸。越往下行,河面越来越宽,眼看追不及了,斛明仁下令开枪。
猎枪对着河心开火。水面汩汩地冒着气泡。起风了,无边无际的芦苇荡如碧波般潮涌起来,数只鹳雀惊叫着掠过那里的水面,划出殷红的水花。
钮大福他们七绕八绕,来到龙凤河边。
龙凤河谷向上,有一段窄沟间道,与沙棘沟隔着道山梁,历来人迹罕至,更传说有大虫出没,号称“鬼门关”。钮大福跟大伙商议,欲沿河谷向深山去寻。有人表示反对,说鬼门关尽头通向花坡一带,是太岳山匪出没之地,若遇了土匪,凭咱这几支猎枪,如何对付得过?不如留两人在此守着,其他人还往别处寻吧。
钮大福真刀真枪地干过,哪怕什么土匪!他气愤地说:“咱们又不是押镖的马队,又不是行脚的商人,怕甚?胆小怕事的,就这里止步;是好汉的,跟我走。”
存谊更不肯服软,说:“即便有几个蟊贼,咱们十来个人,难道全是吃素的?”
大家振作起精神,吃些干粮,喝几口烧酒,直奔鬼门关而去。走到沟口,众人停步四顾。只见两边悬崖壁立千仞,沟底中间乱石嶙峋。再往里走,藤萝缠绕难解,冷风穿谷,如鬼哭狼嚎;蓝天只余一线,曲曲弯弯随势转旋;苔藓湿滑,杂木荫森,落石滚滚,飞沙扬尘,涧水鸣溅,激射似针,路有遗骨,乌鸦斗翅,赤练挡道,鸮枭悲歌。
果然是凶险之地!
来到一个三岔口,休息了会儿。一路由贾存谊带领,去往花坡方向;一路由钮大福带领,去往大胆地方向。
存谊他们沿山沟向东南行进,越往前走,林越密,沟越窄,路越险。存谊见前面有新折了的树枝和草茎,地上又有新踩踏的足迹,叫众人小心搜索着前进。
前面一道水瀑,有数丈高,水流直入潭中。潭不算大,却不知有多深,潭水如墨。潭水漫过边上石板,向下缓缓流去,隐入青碧之中。左边石壁,自上而下悬着两根胳膊粗的古藤,藤上有刚刚爬过的痕迹,石壁上有新糊的泥土,地上有几只湿湿的脚印。
定是在这上边了。存谊带头,口咬刀背,双手交替攀缘,蹬壁而上。其他人也跟着攀了上去。
上面却见宽阔,一大片草甸。阳光软软洒在草甸上,野花五颜六色缀满其间。涓涓细水自草甸下漫出来,流自崖边渐渐收窄、再收窄,然后如同脱了胎、换了骨,映带着满腔的繁华青翠,向着沟谷狂泻而下,发出阵阵轰鸣。
到底还是存谊警觉,他见不远处灌木丛中有动静,挥手甩出支飞镖。就见红缨去处,有人“啊呀”一声,碰撞着树丛飞奔而去。存谊疾步向前,弟兄们奔如扑羊之饿狼。那人脚下生风,再纵身一跃,跨过道土垣,不见了踪影。
追到土垣跟前,见那土垣后面是个水冲的孔洞。存谊等人顺着孔洞滑下去。沟底并无流水,两边缓坡上尽是翠柏苍松,中间一条小道向远通幽。朝东南追了四五里,树木也渐稀疏起,两边地势渐渐开阔。
正不知往何处寻,随着几声胡哨,两边突然冒出几十个荷枪实弹的山匪,啸叫着将他们团团围住。接着又一阵锣声,南面山坡上走来几个彪形大汉。为首那人长发披肩,圆脸阔鼻,粗眉挑稍,横目对瞳,连鬓胡须硬似松针,身穿对襟短衫,腰系三寸宽黑皮腰带,别两支红缨短枪,脚下蹬着高腰马靴,走路震得山响,一看便知是绿林中的山大王,江湖里的草莽汉。旁边那人二十来岁,头发稀少而卷曲,宽额头宽下巴,面如红铜,上穿件月白色红绣滚边马甲,下穿件黑裤打着裹腿。他左手捂着右胳膊,指缝间还渗着血,便指着存谊连声骂道:
“龟孙子,敢暗算爷!”
存谊强自镇定,向那为首的抱拳道:
“大当家的,多有冒犯!”
大当家的勉强还了一礼:“敢是我兄弟做错事了吗?”
“对不住,实在是误会。”
受伤那人跳脚嚷道:“狗屁误会!我自走我的路,也不曾招你惹你,凭甚暗器伤我?”
大当家的盯着存谊:“看阁下也是练武之人,难道尊师没有教过你,暗器是不可以随便用的吗?”
存谊惭愧地说:“兄弟一时心急,误将好人当仇人。事已至此,愿受责罚。”
那大当家的见存谊心诚,爽快地说:
“敢作敢当,是条汉子!我便给你个机会。你来接我三招。三招之内,死伤由命,过了三招,此事一笔勾销。如何?”
“听大当家的吩咐。”
话音刚落,就见大当家的跃步向前,双掌带风,以排山倒海之势,照着存谊当胸拍来。存谊退后一步,马步下挫,亦使出双掌,斜向上将对方双臂隔开,再滑步进身,照着对方胸前出掌。大当家的手疾眼快,侧身让开,复以横掌扫向存谊颈项。存谊脖子向后一仰,捉住他手腕,正要用力,对方横掌忽地一旋变成双指,迎面戳来。存谊急忙松手,将身子后倾,倒地翻身,使出连环扫堂腿,直取对方下三路。大当家的惊讶地“咦”了声,一个旱地拔葱,身轻雁落,旋即移步攒进,拳掌肘膝,频如雨点,快如闪电。存谊躲避不及,当胸挨了记猛拳,“腾腾腾”退后数步,不等站稳,飞脚又至。存谊被踢倒在地,几个弟兄上前护住,扶着存谊要退去。那大当家的上前几步,将他们拦住。
存谊喘着气说:“莫非,莫非大当家的要反悔吗?”
弟兄几个摆起架式,要拼命。大当家的让自己人放下家伙什,俱往后退去。大当家的问存谊:
“刚才你用的招式,是何人所授?”
存谊惭愧地说:“学艺不精,有辱师门,不说也罢。”
问是何处人氏,说是明月堡;问何故来此,说是追捕害命的仇家。大当家的抚掌大笑:“果然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得自家人。”
“大当家的何出此言?”
大当家的说:“此事说来话长。今日斛府有事,你们亦不便久留。兄弟若信得过,告诉我形容长相,自此向东向南,我立即派探子打听,若得恶人消息,定将他拿了,交你们发落。”存谊将唐明这如何、那如何地说了,谢过别过,率领大家顺原路向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