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淑次日醒来,寻思着要买几本更加不同于以往的书读。她当然知道,公开的书店买不到她所需要的,于是想去南街的茶叶铺碰碰运气。已去过数次,不只掌柜的和小伙计,连那几位常在彼处清谈喝茶、赏字品画的老先生亦都认识了这个活泼大方又爱读书的姑娘。
文淑去时,只有王掌柜和小伙计在。王掌柜正忙着拨拉算盘子,见文淑来,颔首为应,叫小伙计招呼客人。那小伙计正蹲在角落里,目不转睛盯着个经幢看,听见叫,赶忙跑过来照应。他已知文淑兴趣所在,领她到里面,柜格子里抱出叠书刊让她选。文淑挨个翻了一遍,见还是之前常见的,顿觉无味,转头见方才柜格子里还有些油印的纸张,问小伙计是些啥报纸。小伙计将那些纸张拿来摊在桌上,说,前些天省城捎回来的,不是正规报纸。文淑随便拿起一张看,看着看着就放不下了。小伙计说,掌柜的说过,这些是不卖的。你要是待见,只管拿去就是。
王掌柜进来,手里拿着老花镜,一边擦拭一边微笑说,都是些娃娃家写的。他们文词幼稚尚需历练,文胆泼辣却可以惊骇世人。停了停又说,中间有咱绵上县后生写的文章,姑娘拿去看可以,却不可随便示人。听见这话,文淑马上想明义和明孝,忙翻来翻去地寻找。王掌柜戴上花镜,略低着头,从花镜上缘看着文淑,笑着说,你找不到的,他们担心遭文字狱,用的皆是笔名。
文淑各样取了一张,央小伙计找个装字画的大信封,将小报叠齐整装进去。因白拿人家东西,文淑不好意思,于是特别挑几本新到的杂志买了。临出门,文淑突然想起什么来,问王掌柜:
“赵先生近日可曾来过?”
“有些日子没来过了。”王掌柜挠头想想,说:“嗯。昨天还听人,说好像……”他的话没说完,小伙计抢过话头说:“我听杨先生说,是那个老婆婆的家人找来了,说要接人走。”杨先生是个画家,也是此处常客。
文淑说:“这是好事。”
小伙计说:“是好事,可婆婆舍不得走了。”
文淑问:“这咋回事?”
王掌柜解释说,当初老婆婆母子二人逃难途中走失,赵先生也曾四处打听他儿子的下落,没想到他儿子落荒中被抓了壮丁送到前线,多少年杳无音信。他那儿子总算命大,当了十来年兵,不仅没战死在沙场,反而一步步升了官,如今已是中央军的团副。世上的事冥冥中都有安排。他儿子不知怎么打听到娘流落在绵上县,就托省党部帮助寻找。果然打听到了,兴奋不已,带着夫人和两个儿子,由党部的人陪同来接人。他儿子带许多礼物给赵先生报答大恩。可老婆婆说什么也不答应跟儿子走,只在县府招待所住了一天,就闹嚷着回到先生家里,连他儿子面也想不见。赵先生和大家劝来劝去,说得口干舌燥,她才答应跟儿子走。
“就是么,多好的事。”文淑高兴地说,“那么,老婆婆是已走了吗?”
小伙计说:“我才说,老婆婆舍不得走哩。”
王掌柜说:“走是一定的,毕竟离散的骨肉相逢,堪称世间一幸事。可那婆婆放心不下,想让儿子带先生一起走,先生怎么会答应!”叹口气接着说:“这多年来,他二人情同母子,彼此照应,绵上县无人不称道、不赞叹。如今她一走,先生又成孤家寡人,身边连照应的也没了。”
从茶叶铺出来,文淑心里也似堵着些啥,脚下不由得就拐向了通往书院的路。她寻寻思思正走着,迎面过来那位专擅画竹的杨先生,是书院的美术教师,他长袍两边袖口缀着新补丁,针脚大得令人吃惊。文淑羞涩地退步向侧让让,礼貌问候。杨先生停下脚步,冲她点点头:
“二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文淑说:“我去书院。杨先生是要到茶叶铺吗?”
杨先生苦笑道:“二姑娘也知我没啥去处。”杨先生酷爱作画,对其他事皆不甚关心,见文淑看他袖口的补丁,遂下意识将手背到身后,挺挺胸膛:
“二姑娘是要去看赵先生吗?”
“嗯,是的。”文淑犹豫了下,立刻又明确地回答道。这已经快到书院门口了,不是去书院又是去哪?到了书院,不是去看赵先生,难道闲逛吗?可见了赵先生,自己该说些啥呢?劝他跟那老婆婆一起离开绵上县吗?
“你还是别去了。早乱成一锅粥了。”
“这咋回事?”文淑急切问道。
“老婆婆刚刚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