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前缀之十:斛文淑
作者:湛泉   明月堡最新章节     
    绵上县城正街,一色青石铺就。岁月磨砺得光滑透亮,包了浆的青玉一般。天阴了数日,尚未完全转晴。街道低凹处积水成冰,有如一块块光洁的镜面。

    今秋以来,战乱频频,交通不畅,布匹和皮棉价格不断上涨,绵上县的绸布庄大多关门,只有斛家经营的“义字号”还在营业。货源紧缺了,乡下小贩们便纷纷涌到斛家绸布庄趸货,然后转手赚取小利。斛明文来到“义字号”时,临时掌柜斛明清刚刚做成了一笔买卖。

    有个顾客前来买货,说是要一整卷湖绸。明清察言观色,推测是个刚入行的新手,就把库存的那卷次品推荐给他,并且喊出正品的价码。那人看中了绸布的花色,只是挑剔嫌价高,还说这布有瑕疵,要求换一卷。明清爽快应承,说句“等着”,扛起湖绸就到后面去。

    到了后面,斛明清将那卷湖绸前后调个头儿,重新扛了出来。那人果然不识货,竟说比方才的好些,犹豫着问有没有更好的。斛明清装作为难说,有倒是还有一卷,是东家准备孝敬官府的上等好货,没用得上才留到现在,不过价格要高一点。那人听了,要求拿出来看。斛明清故技重施,扛着那卷湖绸到后面,再掉个头扛出来,花言巧语吹嘘一番。那人只见斛明清勤快,哪晓得其中有诈,付了钱,将湖绸扛上马车,欢欢喜喜地去了。

    “哥,你晚来一步,笑得人嗨。”

    明清神采飞扬,一边表演着,一边讲给明文听,自以为既处理了陈货,多赚了银两,东家定然十分满意,哪晓得却挨了一顿训斥:

    君子取财,贵在有道。买卖不怕货真价虚,怕的是货假价也假。你这般坑人,是要坏咱斛家声誉吗?若被人家识破,找上门来闹事,你如何面对?此等见利忘义、耍奸使滑之事,绝不可再有。否则,莫嫌我不顾本家兄弟情分。

    “人走多久了?”明文问。

    “那人说是南庄的,顶多刚出城。”

    明文命令道:“你立马去追赶人家!或者将多收的钱退给人家,或者如数退款、将货收回。我这里等着,办不好这事,你就别回来!”

    斛明清不敢再吱声,赶紧跑去办。他这趟没白跑,人家果然只收了多掏了的钱。如此,则不仅避免了声誉上的损失,还收获了人家千万个感谢。回来向明文禀告,明文把心放下,不免又教导了明清一番。

    正聊着,有顾客来买东西。明文想起雪晴,左挑右拣地选了块好面料,让记了内支账,离开绸缎庄,过十字楼,往南街豆腐坊去。又是好些日子没见雪晴,明文心里早就被什么抓挠得难受了。正低头走着,就听见有个熟悉的亮亮的女声在叫唤:

    “大哥——”

    迎面过来一顶轿车。半个身子探出车外、满面欢欣的紫衣姑娘,正是堂妹文淑。不等马车停稳,文淑就跳下来,挥舞着手中的丝绢跑了过来。

    “你怎么来了?”明文问。

    文淑看见明文手中拿着的面料,问:

    “给嫂子买的吧?”

    明文装作没听见:“山上路好走吧?”

    文淑回答道:“不好走不好走!又是滑又是颠的,五脏六腑都挤成一团了。”

    明文问:“你一个人来的?”

    话音刚落,就听见响亮的咳嗽声。文淑身后,明文才发现车上端坐着叔叔斛穆修,于是赶紧上前,恭恭敬敬施礼问好。穆修欠欠身,微笑着点点头:

    “你姊妹们聊,我先去府上。”

    看着轿车从身旁过去了,文淑扯住明文说:

    “广源永茶叶铺在哪?赵先生说那里有许多好书。哥,你带我去看看嘛。”

    明文伸手向北指指,说:“就在那里,几步远就到。哥还有事,你自个儿去吧。”

    文淑嘟着嘴:“那就算了。”忽又瞅瞅明文手里的布料,趁他不留神,一把夺了过去,嘿嘿笑着:

    “我给嫂子捎回去吧。”

    明文暗暗叫苦,给雪晴的话又说不出口,也只好由着她去。到了豆腐坊,明文向张老汉打过招呼,进屋找雪晴。雪晴正对着镜子发呆,见到明文,高兴得跳起来就往明文怀里钻。俩人就在镜子前卿卿我我一阵。

    明文把布料子的事跟雪晴说了,抱歉道:

    “改天,哥给你弄块更好的。”

    雪晴原是个善解人意的,哪会计较这个!

    “哥有这心意,妹子就满足了。哥要听妹子一句话,往后,哥不只要对妹子好,更要对嫂子好。”

    明文将这些日子以来,左右斡旋的情况告诉雪晴,雪晴听得满眼泪花花。隔会儿,张老汉进来,明文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张老汉听了,也说不来是高兴,也说不来是不高兴,搁下句“该咋地,就咋地吧”,便不再吱声。明文一时没话,雪晴便找些话题来说。

    “爹,该腌酸菜了。”

    “今年不做了。”

    隔会儿,雪晴便又说:

    “芥菜也该做了。”

    “今年也不做了。”

    雪晴心里一酸,蹲在爹爹脚前,扯扯他衣襟,安慰道:“爹呀,女儿又不是到山南海北,隔三岔五的,抬起脚就回来,做下这些菜,女儿回来吃。爹呀,等成了亲找个时间,咱们回趟山东老家,到俺娘坟前祭祭,让娘知道,女儿找了个合心思的郎君。”

    张老汉还是沉默不语。他想好了,但等女儿过了门,他就回山东老家去。人老了,总要叶落归根。雪晴她娘正在老家孤坟里,眼巴巴地等着自己呢。

    又坐了会儿,明文要走。雪晴斜倚门框,看着明文离开。明文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看雪晴。雪晴的目光就像春天明媚的阳光,穿过微风中轻拂、青嫩的柳条间隙,暖暖照进明文心里。明文看着那可人儿,心想,如果那块面料子做成旗袍,穿在雪晴身上,她该是何等的妩媚妖娆,何等的悦人呀!

    可恶的文淑!

    ……

    颀英靠着被橱,两手搭在胸前,闭目休息。

    文淑带回的那块缎面料,齐齐整整地放在炕角。主人意外地成了主人,而主人并不知道它的故事,枉自心里感动了一阵。听见响动,颀英睁眼看看明文,感激地笑笑。明文拭拭女人前额,感觉有些烫,就跑去车马院,叫常柱儿去请大夫那纯仁。

    明文再回来时,颀英正披着那面料,在镜子前端详。镜中人盘发松散、金簪斜插,颦蹙蛾眉未展、目含云翳难收,珠链香颈半露,弱柳不堪西风,虽披得红叶满山,掩不住秋风零落霜满天。

    “颜色太艳了。”

    “艳了才好,显得人漂亮又生动。”

    “我又不漂亮,又不生动。”

    “反正已经买下了。改日叫裁缝来量尺寸。”

    “送给文淑妹妹吧。姑娘家穿着正合适。”

    “她姊妹两个,要给还得给双份。”

    “既是这样,索性给你那新人吧。”

    好似突然被针尖扎到,明文的心猛地一缩,一股热浪扑到脸上,害得他赶紧去找毛巾擦脸,掩饰过去。

    擦过脸,换了件衣服,明文去上房见叔父。聊到饭时,文淑跑去叫颀英。颀英先推说身体不舒服,招架不住文淑软磨硬泡,整理下仪容,相跟着过来。众人业已坐定。颀英向叔叔问了安,到明文旁边落座。文淑吵着非要挨嫂子坐,明文让开,坐到明孝旁边。

    先上来两荤两素四小碟凉菜,接着上来四荤四素八大碗。辣椒都放得重,吃得众人浑身爽快。接着是盆醪糟汤,开胃消食的佳品。酒是“得造花香”古井水的陈酿,主食是花坡羊肉馅儿的饺子,“来福居”的陈醋加蒜泥为蘸料,但咬一口,唇齿生香。

    看看将近尾声,颀英突然一阵恶心,捂着嘴跑到外间,哇哇吐了两口。明文赶紧过去,又是捶背又是递手巾。那纯仁背着药箱过来,说药行人多,才腾出空儿来。他和明文一同招呼颀英回厢房。文淑跟去,等那纯仁开好药方,抢过来跑去车马院,交给常柱儿,让他到盛记取药。常柱儿怂恿她同去,她踢了他一脚尖,笑嘻嘻跑了回来。

    中堂,爹爹和伯父已在喝茶了。听他们说哥哥们上学的事,她满心不熨帖。尤其是爹爹,他固执地认为,读书从来就是男儿的事,女儿家只配嫁人生孩子做家务!这算什么话,我偏不认这邪理。

    “孩们跑兀第远,总是不放心。”

    爹的理由花花样样地,可以装满一箩筐。

    “咱们眼看也老了,不能守孩们一辈子。出去历练历练,长些见识也是好的。”她待见听伯父的话,尽管他也不支持自己出去读书。

    “咱家祖祖辈辈,在村的以农为根本,在城的以商为根本,历来不图求官为宦。识得几个字,算得清楚账,够用便是了。兵荒马乱的,总不如守在本乡本土叫人放心。”哼,家谱中不是记着十几位博学鸿儒吗?学问不是求学得来的,难道是刮风逮来的?

    “兄弟这话,显得没见识。如今天下大乱,迟迟早早,你守着那些沟地垣地,又能歇心到哪里去呢?盛世而穷为人耻,乱世而富灾祸生。满堂金玉、谁知道守得住守不住,学得本事、成为有用之人才是真理!”

    “就怕枉花钱,换个文不成武不就的。”

    文淑在心里哼了一声,爹爹说来说去,说到底还是说钱。钱都是黄土地里刨挖出来的。种下一颗麦粒,收获一个麦穗;种下一株瓜秧,收获几只南瓜。爹的钱,只有花在明月堡的田地里,才是钱生钱的本钱!

    “看你,动不动就说钱。明孝就算陪读,花多花少由我出。他弟兄俩一起去,相互好有个照应。明文的小舅子不是在省府上班吗?有事只管去找他,咱们还有甚不放心的!”文淑心里嘀咕,我去陪他们不好吗?我帮他们洗衣服、买东西,我给他们做饭、打扫不好吗?

    “哥既然这样说,我还能有甚话。让他们去便是了。”爹爹也真是,明明是伯父大方、舍得,反倒像是他帮了伯父的忙、要伯父领他个人情的!

    文淑又听他们说起娶雪晴的事,惊讶他们难得地意见一致。她为嫂子颀英叫屈,嫂子是多好的人呀,既贤惠又懂事,他们怎么忍心伤害她呢?该到要回山了。穆羽夫人想留文淑住几天,穆修却说:

    “家里还有个文君,得有人做伴哩。”

    文淑没有争取要留下。她想,反正明文哥也快娶亲了,到时就跟姐姐一起来,美美住上些日子。她只是纳闷,张雪晴是个怎样的人?怎就把哥哥的心给掏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