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牛摇头:“陛下,若是我们过的是好日子,谁过来不让我们过日子,那都不用朝廷动手,我们自己个儿上去生撕了他们,可是我们过的不是人过的日子,其实鞑靼再狠厉,我们也不会多恨,因为两方本就是敌人,互相征伐无妨的。”
李牛说到这里,情绪有些低落,平常大大咧咧的人,谁会想到他还有这么感性的一面?
“我们老百姓恨的…是那些官员,那些吃着我们的血肉,还要我们的命的官员!”
“陛下…我其实有个妹妹,死的时候…才十四岁,按照读书人的话说,那就是花一般的年纪,那时候…日子苦是苦了点,但是一家人在一块儿,也没觉得多难熬!我们本本分分的活着,不恨朝廷,不恨鞑靼,平稳的活着挺好的。”
“可是那些当官的不肯啊!当年还是我爹在烽遂,我在林子里面打了两只野兔,家里人心疼我爹吃不上肉,让我妹妹送过去一只,可是这一送…就送出去两条人命!”
李牛说到这里,所有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尤其是在宁夏长大的朱芷,更是能够感同身受,焕土堡,对于他们而言,从来不是什么世外桃源。
就连朱由校手指也是捏的发白。
白飞飞眼眶湿润,她的性子冷淡,李牛天天变着法的逗她开心,让她以为李牛是个没心没肺的人,现在看来,所谓的没心没肺,何尝不是自我保护与伪装?
“我和娘去领尸体的时候,我娘气急攻心,一口气差点没缓上来,我爹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好的地方,胳膊大腿上面的骨头都是外露的,那头…那脸都看不清人模样了。”
“我妹妹更惨,十四岁啊,那么小小的一个人,硬生生被他们糟蹋死了,听人说我妹妹哭了一夜,嗓子都哑了,那群畜牲笑了一夜。”
“我当时就想去宰了那群畜牲,可是我娘还在呢,我杀了他们,我娘怎么办?他们最后拍拍屁股,给了我们三斤小米…呵呵…陛下…三斤小米,换两条人命!”
“那些人都是官啊!我爹我妹妹,没死在敌人手里,死在了自己人手里,死在了我们的父母官手里,陛下…你说我应该恨谁?恨鞑靼…还是恨那些官,又或者…恨大明朝廷?”
朱由校张张嘴不知道说什么,这是谁的错?
很明显就是那些官员的错,而那些官员是谁任命的?归根结底,还是朝廷。
“陛下…鞑靼过来抢东西,都知道我们穷,除非是过来虏人的,轻易不会过来冲村子,因为他们一路过来能抢到的东西,还不够他们一路上的吃喝呢,他们的目标都是那些当官的,或者那些大城。”
“可是那些当官的,用什么抵抗那些鞑靼人呢?”
李牛指着自己的脑袋:“用的就是他们平日欺辱的我们!用我们的命去挡!所以陛下…您现在知道,我们这么多人,为什么非要跟着朱大人去做这掉脑袋的事了吗?”
“很多人觉得我们不懂,但是我们都懂的,都知道跟着大人,干的就是掉脑袋的事,可是掉脑袋和被欺辱死,都是个死,那何必那么窝囊的死呢?”
朱由校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知道你们心里有怨恨,这事说破大天去,皇家的责任是免不了的,我…抱歉啊!”
不止是李牛,就连白飞飞也惊住了,朱由校竟然道歉了,这可是大明皇帝啊,竟然向一个大头兵道歉。
李牛一愣,随即笑道:“陛下,你又折煞我了不是?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我都不再想了,你看我现在多好?我娘眼睛不好了,我给他找了个老实的老光棍,两个人搭伙过日子,倒也不担心了,我出宁夏的时候,我家大人给每家每户十几两银子呢,够他们滋润过好多年了,现在秦成去鞑靼接他们回来了,若是没有什么意外的话,日后他们,都不会有什么糟心日子过了。”
朱由校默然:“你相信朱威能赢吗?”
李牛用力点头:“信!因为我家大人是好人!”
“好人就能赢?”
“不是好人就能赢,我听过读书人说过一句话,叫什么…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我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我家大人做的事,能让我们这样的人有希望的活着,能让我们的家人子女,不再受他人欺辱,不再有那些贪官污吏横征暴敛,我们不会害怕官员胜过害怕鞑靼,我们不必卖儿卖女,我们不用让那些原本能够活着的人,因为没有那三五文钱无助等死!”
“陛下…你也是好人,但是你的好,不是大人的那种好,若是大人自私一些,现在怎么说也是千万人之上的吧?怎么说他赚的那些银子几辈子都花不完,可是我家大人,真的是一点都没留,他这么多年,数次险象环生,做的那些事,让那些官员来看,明显是傻子一样的,就是这么一个傻子,让我们数万人誓死追随!”
“而陛下你的好,是对江山的好,或者说是对一家的好,陛下在做皇帝之前,应该也是个心善的人,否则我家大人不可能与陛下这么交好,可是陛下…皇家本应该福泽万民的,为何只成了一家之福呢?”
朱由校冷汗直接流了下来,他们朱家起家微末,在元朝是实打实的贱民,朱元璋就是痛恨那些贪官污吏横征暴敛,就是痛恨那些元人不拿汉人当人,这才起兵造反,可是如今呢?
如今他们的大明,好似也变成了元朝。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好像,大明还没得国就已经开始了。
太祖制定无数严苛律法,无数人被抄家灭族,无数人被剥皮充草,却为何没有效果?
朱由校从小在京城长大,对于他而言,整个天地好似就只有京城一般,繁华热闹的又如天堂,而在京城之外,还有多少人妻离子散,忍饥挨饿受冻荒野。
朱由校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一件真正确定他地位的一件事。
那就是流民入京,朱由校请求万历,沿途施粥,好让流民入辽。
万历当时很激动,朱由校不知道万历为什么那么激动,现在他知道了。
他的皇爷爷,也明白大明弊端何在,可是他做不了什么,万历这一辈子,都在与人斗,与官斗,最终却是两败俱伤。
万历否定张居正变法是错,可万历否定变法之后,却没有好的方法让民富国强,那就更是错了。
大明的基业,究竟是谁来做那基石?
非皇家,非官员。
而是民。
“我错了!是我错了,可能…你家大人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