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过渐渐入夏,日头愈发炎热。
回京后连日是烈阳,每每正午便如蒸笼一般闷热得紧。
难得休沐有雨,正好清闲又凉快。
许宴知正同许言舟下棋,嘴里闲闲念叨着:“谢辞这狗东西怎么还不回来?喜糖什么时候才能吃?”
阿桃笑话她,“你急什么?又不是你娶夫人。”
许宴知一耸肩,撑着脑袋说:“我回京后还收到过他的信,他说爨州后续事务处理的差不多了,估摸着一两日后启程回京,今日也该到了。”
许言舟盯着棋盘,问了一句:“哥哥你的事忙完了吗?”
她捏捏眉心,“差不多了。”
学堂动工时闹出的人命已经妥善处理,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得等大理寺的结果,顾月笙的伤势无碍,遇刺一事他自己也查清楚了,至于黎仲舒的案子不是什么大事。
都察院核查完户部,黎仲舒与贪污一案并无牵扯,查清原委后官复原职,但毕竟治下出了纰漏,罚是免不了的。
回京后连日繁忙,但好在结果是好的。
许宴知抬眼瞧着窗外落雨,低喃道:“连日都是烈阳,怎么就今日下雨了?”
阿桃给她倒茶,听了个大概,“下雨不好么?给你凉快凉快。”
许宴知没应声,去端茶杯。
不知怎的,她竟一时没拿稳,茶杯倒下来,茶汤洒了桌案,滴滴答答顺着桌沿流到她衣袍上。
她愣了一下,阿桃连忙用锦帕去擦,“怎么了?”
她垂眸看一眼指尖,“没拿稳。”
话音刚落,屋外小厮冒雨跑来禀告,“少爷,宫里来人了,让少爷赶紧进宫。”
许宴知静了一瞬,抬首望一眼阴沉沉的天色,微蹙了眉,“知道了。”
许宴知换了官袍,似是因本就不喜雨,心口有些闷,郁气渐生,在上马车时隐隐察觉不安。
自踏入殿门起,不安一瞬放大。
没由来的情绪叫她兴致不高,恹恹坐着用指腹一遍一遍划过杯沿,等靳玄礼从御书房过来。
外头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吵人心烦。
靳玄礼姗姗来迟,她听见动静也没抬头,依旧盯着茶杯,“出什么事了?”
靳玄礼迟迟没言语,她这才抬眼去看。
他面色凝重,欲言又止,在对上许宴知视线时顿了顿,似是有什么话很难说出口,一声哀叹后终是开口:“渡危,你先别急。”
“谢辞,没了。”
“轰”一道雷声砸下来,许宴知指尖僵滞,她眨眨眼,似是没反应过来,愣愣反问:“没了……是什么意思?”
她站起身朝高台走,“没了是什么意思?”
靳玄礼纠结开口,“渡危,他死了。”
许宴知浑身发麻僵滞在原地,面色一寸寸发白,心口生疼逼得她出了一身冷汗,脑中飞快闪过最近收到的谢辞书信。
信上说他很快就回京了,他还给沈玉寒买了好多胭脂首饰,给李忠明夫妇准备了不少孩子的玩具,给黎家的那俩孩子买了零嘴,给她带了什么?
她想不起来了。
怎么会想不起来了?
许宴知一下转身往外走,到门边时脚下踉跄被李公公扶住,耳边有人在说话,可是她听不清,她要回去。
回去看信,看看谢辞说给她带了什么。
看看信上有没有诸如假死的细节被她忽略。
靳玄礼拉住她,“渡危,你冷静些。”
许宴知抬眸反问:“我不冷静吗?”
“我并没有大吵大闹,厉声质问不是吗?”
“我只是想回去。”
“渡危——”
“放开。”
她拂开靳玄礼的手,嗓音微颤,“你让我回去看看,好好看看。”
“渡危,谢辞死了,尸首不日就抵京。”
“凭什么?”许宴知死死拽着靳玄礼的衣领,眼眶红得吓人,“他谢辞凭什么死?”
李公公被吓得愣住,一时不敢上手将二人分开。
靳玄礼紧蹙着眉,口吻沉下来,“朕没必要骗你,他在回京途中遭人埋伏,一时不敌被划开了喉咙,血都流尽了,你听见没有?他死了!你清醒一点,他死了!”
许宴知猛的推开他,跌跌撞撞往外走,推开为她撑伞的小太监,淋着雨走出去。
雨不怜惜,大颗大颗往她身上砸,不过片刻便浑身湿透,她独自一人走在出宫的官道上,雨水刺痛了眼睛。
李公公举着伞追出去,却不敢上前为她撑伞。
远远瞧着官道上一抹幕山紫的身影渐渐消散,孤寂又悲凉。
许宴知走出宫门,宁肆见她浑身湿透还吓了一跳,连忙举着伞过去。
她立在宫门口,缓缓回首看向朱红的大门,脚下一软摔下去,她死死盯着门上朱红,只道刺眼。
喉咙被划开,血都流尽了。
血……都流尽了。
那他得多疼。
宁肆连忙将她扶起,惊呼一声:“少爷,你流血了。”
许宴知抬起手,呆滞望着手皮被擦破,露出一块血淋淋的红肉,她面无表情的站起来走上马车,冷冷道:“回府。”
她回府后衣衫不换,一遍又一遍的翻看谢辞寄来的信。
没有,都没有。
任何危机的前兆都没有,最后一封信他甚至还在嘻嘻哈哈没个正形。
她翻来覆去的看,想看清谢辞在信上说给她带了什么。
可那一行字她像是不认识一般,怎么也看不懂。
她指着那行字浑身发抖的问阿桃,“他说给我带了什么东西?阿桃,你告诉我,我为何看不懂?”
阿桃被她吓得不轻,不明所以的说:“谢大人说给你带了爨州特产。”
许宴知呆呆看着阿桃的嘴一开一阖,却反应不过来她说了什么,失神的重复着,“他带了什么?他带了什么?”
阿桃一下哭了,“少爷,你怎么了?”
许宴知蹲下身,痛苦的抱住脑袋,不断重复着:“他带了什么?他给我带了什么?”
“他说要给带我什么?”
“铮”一声,许宴知脑中的弦一下崩断,她想起来了。
是喜糖。
谢辞说了,他在爨州找到了一种糖,他准备用来做喜糖。
他说回京的时候给她带一些。
“喜糖,喜糖呢?”许宴知站起来在房中四处寻找,“阿桃,喜糖呢?谢辞说要给我带的喜糖呢?”
阿桃哭着去拉她,“没有喜糖,没有。”
“寄来的只有信,没有喜糖。”
“你别找了少爷,没有喜糖。”
阿桃哭得厉害,她从未见过许宴知这副模样,她吓得不敢多说话,也不敢拦她,只能看着许宴知魔怔一般要找喜糖。
许宴知无暇顾及阿桃的害怕,她突然顿住,似乎想起了什么,冒着雨走到库房,在一堆从爨州带回来的东西中翻找。
终于,在一个谢辞送她的装着小玩意儿的盒子里找到了一颗有些化了的糖。
那是许宴知临出发回京时,谢辞顺手给她的,她那时正吃着别的东西,便随手把糖放进了木盒中。
她失神的抱着木盒发呆,“找到了,我找到了。”
“谢辞,你别生我的气,我找到了。”
“你给我的喜糖我找到了,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谢辞,你别死。”
“说好的,你长命,我百岁,你怎的这般不讲信用?”
阿桃哭着找过来,许言舟和姜祀也红了眼。
宁肆不忍再看,抱着佩刀守在屋外。
许宴知抱着木盒坐了一夜。
翌日清晨谢辞死讯传遍朝堂。
许宴知后知后觉想到了沈玉寒,她撑着发麻的身子站起来,梳洗更衣后去了侯府。
她到时李忠明等人已经在安慰沈玉寒,她听着屋内传来的哭声僵在门外迟迟没能迈进去。
她在门外站了许久,终是抬步走进去。
沈玉寒见了许宴知便哭着扑到她怀中,“宴知哥哥,是假的对不对?是你二人的计谋对不对?”
许宴知如鲠在喉,她说不出任何话来。
许宴知的沉默已然是答案,沈玉寒反而安静下来了,从她怀中退出来,“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沈玉寒抹干净眼泪,扯出一抹笑来,“你们都回去吧,你们都有公务要忙,别在我这儿浪费时间了。”
“回去吧,我没事的。”
“我真的没事。”
许宴知:“玉寒……”
沈玉寒朝她笑了一下,“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宴知哥哥能理解我的,对吗?”
沈玉寒拉着许宴知的手,看着她手上缠着的纱布顿了一下,“我没事的,我不会做傻事的,你们放心吧。”
“我只是想静一静,好好想一想。”
许宴知心口阵阵抽痛,她上前抱了抱沈玉寒,“玉寒,你还有我们。”
“我们一直都在。”
沈玉寒闭了闭眼,回抱着许宴知,轻轻道:“我知道的。”
“宴知哥哥也别做傻事,好不好?”
“宴知哥哥要好好活着,这是谢辞,也是我们希望的。”
许宴知眼眸通红,“好。”
李忠明拍拍许宴知的肩,“玉寒,有什么事随时找我们,你先好好静一静,我们不打扰你。”
沈玉寒拍拍许宴知的手,“你们走吧,我歇一歇。”
众人从侯府出来,黎仲舒瞥见许宴知状态不对,“渡危,你是不是早就……”
许宴知笑比哭难看,“昨日,昨日我进宫了。”
李忠明抹抹眼角,捏着许宴知的肩,“渡危,你昨晚……”是如何挨过来的?
许宴知装没听懂,转了话锋,“消息传回苏州了吗?”
李忠明点头,“朝廷应该派人去苏州传信了。”
许宴知捏捏眉心,竭力维持冷静,“谢辞……不日就能抵京,我们给他办好丧仪,别出岔子。”
李忠明一哽,背过身去抹了眼泪,“嗯。”
黎仲舒叹一声,抱了抱许宴知和李忠明,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