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顶顶好的秋日，晴空如洗，天高云淡，萧萧桐叶，澄澄桂花，随着风吹来了一股清香。

    涂山府里某一个房间里的气氛，却很凄凉。

    静夜拍了拍伏在桌上大哭的小薇，扶了扶酸胀的腰，微微挤了肚子矮下身柔声安慰她：“好了好了，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啊！明儿个我和你一起去西炎城，能赶上巧彬出殡。她八十多了，算是喜丧了。你这就随我去收拾些东西，给她那两个孩子带上。”

    小薇抹着眼泪儿抬起头来：“姐姐，你有身子了，莫去了，你让我自己去吧，我……唉！前几日她做的柿饼和蜜饯杏子刚给咱们送到，哪曾想还没等我们再去看她，她就没了呢？！”

    静夜叹了口气，回道：“她那汉子不是比她大嘛，自打他去了以后，这几年我瞅着她精神头儿也明显是不济了。虽然有着胡珍给她调的药，但毕竟她是人族，寿数有限，不比神族妖族长远，也是无力回天了。上次我去看她，她还说期待能和她汉子早日地下相见呢，哪知这么快就……”说罢她也掏出手帕擦了擦眼泪。

    小薇听了，一时无言，从桌上的陶罐子里摸出了个蜜饯杏子默默吃了。杏子虽然甜，但是她感觉入口一阵酸涩，一点儿都没有之前尝的时候好吃了。

    静夜又道：“只可惜族长人在皓翎，不知道来不来得及赶回来，也不知道皓翎王陛下和大王姬殿下肯不肯……”

    小薇“腾”一下站起身来，皱着眉头：“姐姐，我就不明白了！你说族长都那样子了，西炎太尊陛下怎么就能下旨让他尽快完婚呢？！虽说之前我看族长可能和大王姬殿下有情，但是后来姐姐她——”

    静夜捂住了她的嘴，一脸严肃：“嘘！可得当心些说话！现下对着我行，但是如果以后大王姬殿下入府，她的人也跟着进来，隔墙有耳，你可不能再说这些了！你道大王姬殿下看上的人，是能说退就全身而退的吗？如今天下已平，四世家都唯族长马首是瞻，族长之前平乱有功，又爱民施善，在民间口碑也好，已然是中原话事人了。再说，就算是大王姬殿下想抽身，西炎朝廷和皓翎朝廷，哪怕是各大世家也不会赞成的呀！这族长王姬的婚事，是不若民间那般随意的。而且老夫人最近这几年身子骨大不如从前硬朗，我听她三番五次催促族长完婚，传宗接代，好让她死了也瞑目。你说这大帽子再扣下来，族长那么孝顺心软之人，怎忍不从呢？”

    她放下了手，见小薇一脸落寞开口道：“唉，若不是姐姐的——身子坏了，我估计族长也不能吐口。哪知那冰洞真就只能存住百年左右，而这百年之间居然也没寻到能招魂问灵之人！哪怕能托出个一言半语的呢，姐姐到底是在还是不在，是投胎转世去了还是能救回来，也好让人心里有个一定啊！说起大王姬殿下，我看那天她匆匆来了，和族长在书房说了好一阵子话，静夜姐姐，你进去奉茶时可有听到他们说了什么？我知道下人不好妄议主子，可是事关姐姐，我实在是……”

    静夜抿了抿嘴：“主子说什么我也没听见，我只把我看见的告诉你，也不算妄议了。我只知道我进去的时候，族长在哭，桌上摊开着兰香当年给他留的那封信。但既然他应允了太尊陛下赐婚，那么兰香恐怕是……我猜大王姬殿下和兰香在这事儿上是一个心思，都要他向前看。“

    小薇听了这话，嘴巴一扁，眼睛里汪的那泪水就要流下。

    静夜知她是终于也如族长一般熄灭了心中那侥幸的一丝烛火，刚要出口安慰，冷不防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静夜姐姐，我是瑞阳，关于族长的彩礼，有些置办的东西需要和姐姐再商量商量。“瑞阳在门外朗声道。

    小薇狠狠一抹眼睛站起身来，和她行了一礼：“那姐姐忙吧，我先去收拾行李了，姐姐当心身子。“说罢她像是要逃去房里偷偷哭似的，匆匆走到了门口，向瑞阳也行了一礼，便走开了。

    瑞阳走了进来，却没关门，在门口处问静夜：“姐姐，我们在这里说？还是去庭院？族长说彩礼单子送去皓翎，但是东西全送去西炎小月顶。“

    静夜一听，忙向他一抬手，示意他把门关上。

    瑞阳领会，关了门走到她桌旁坐下，听静夜开口问他：“怎么说？！虽然大王姬殿下近来几十年都是长住西炎小月顶，但是为何连彩礼那些东西都不往娘家皓翎送了？表面的样子也不做了吗？”

    瑞阳压低了声音回道：“恐怕是的，皓翎王陛下那边下了道诏书，说长者为尊，一切拥西炎太尊陛下为重，王姬殿下会从皓翎出发到太尊陛下所在的小月顶成亲，不设大宴，仅家人亲朋观礼。族长封的也不是皓翎驸马，是西炎郡马仪宾。”

    静夜听了，陷入了沉思。

    瑞阳看向她：“姐姐，你说，这难道是……？”

    静夜点了点头：“恐怕是了。大王姬殿下的身世，你我仅可在这间屋子里说一说，走出去了万万不可再提起，否则一着不慎怕是要掉脑袋的！几十年前她辰荣山中梅林遇刺之后，说她并非皓翎王陛下骨肉，而是赤宸之女的谣言便流了出来。这么多年以来，皓翎王陛下对外仅在那一年宣称清者自清，不屑于颁诏澄清，但是你想，凡事都不能只看人说什么做什么，也要看人不说什么不做什么。不说大王姬殿下是自己的亲骨肉，可不就是代表着不是吗？想来是他和大王姬殿下毕竟多年父女，有感情在的。现如今应该是权衡之下，拿长者为尊那一套说辞，用太尊陛下挡着掩饰过去呢！”

    瑞阳听了一颔首：“多谢姐姐赐教，原本心中就有着疑虑，现如今被姐姐分析得明明白白。但若真是如此，西炎王陛下怎会容大王姬殿下在辰荣山里住着？那里可是有着相柳和辰荣军的后人呐！”

    静夜苦笑道：“西炎王陛下和大王姬殿下本是表兄妹，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他登基大王姬殿下也出了好一份力，想来是不忍也不愿卸磨杀驴了。而且这些年她编纂医书，在民间大有美名，西炎王陛下就算是看在她得民心的份上，也不能动她啊。当年的辰荣军如今死得七七八八，他们的后人怕是没有忠于辰荣勇于起义的心了，毕竟安居乐业的日子过着，天下太平已久，和西炎往来通婚，故国也几乎是传说故事了，日子过得好谁愿意去打仗呢？相柳大人听洪江大人的，可不会自己主动揭竿而起，而洪江大人也老了，孤掌难鸣，自己一个配一个九头军师，没有士兵的仗怎么打呢？”

    瑞阳连连点头：“姐姐说的是，那我回头便把彩礼都送去西炎吧。”

    静夜想起那天自己看到的族长的眼泪，不知是不是怀了孩子情绪也容易激动些，还是方才在小薇面前勉力撑着要做个可靠的姐姐，现如今她不在，那一股眼泪也就涌了上来。

    她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哽咽道：“送去吧，唉……我只是突然感慨，怎么就这样了呢？我总感觉族长——”

    瑞阳的眼睛凝视着她：“族长有过更好的人，但现在只剩最合适的人选。涂山氏族长，或是王姬殿下，都是不能够不成亲的。但我和你说一件事，只怕对方……也是择最合适的人选。”

    静夜闻言瞪大眼睛：“此话怎讲？！”

    瑞阳垂了眼睛，低声道：“上回我去求见王姬殿下，和她请教族长吃补药的问题，她没在小月顶，苗圃让我去辰荣山最高那座山峰上去寻，我看见……我看见相柳在教她射箭。”

    静夜沉吟片刻，回道：“她遇刺之后，数年身体孱弱，后来听说是为了强身健体，所以才就近拜了相柳为师，学学箭术。这样大概她也能慢慢康健起来，相柳也有事可做不用怕他作乱吧。”

    瑞阳摇了摇头：“你没亲眼看到那场景。”

    静夜有些失措：“你是说他们……？！族长知道吗？”

    瑞阳苦笑道：“我都品出来了，族长那么聪慧，怕是也……”

    静夜感觉自己的眼泪又要上来了：“那这亲不结就不行吗？”

    瑞阳无言，只是默默地望着她。

    静夜强定心神，但是泪水还是流下：“瞧我，方才还和你一顿分析呢。是啊，族长和大王姬殿下两情相悦，在清水镇便有约定，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这么多年了，就算族长敢说不娶，哪个世家的小姐敢嫁呢？若是大王姬殿下厌了不想嫁了，皓翎和西炎朝廷只怕也断不会允许她的夫婿变成相柳，有着辰荣皇族血脉的王姬和辰荣军师九头妖的结合，听着就会掀起一场血雨腥风似的。”

    瑞阳点了点头：“是啊，所以我说，彼此都是最合适的人选，于天下大局来看，于各方利益来看，都是匹配得不能再匹配了。又不是没有感情相互厌恶的，另寻他人只怕也爱不起来了，所以这亲，可以结。”

    静夜闭上了眼睛，泪水自脸颊蜿蜒而下：“结不结的，也不是我们小仆说得算，不琢磨了。只要她大王姬殿下进了我们青丘涂山府，她就是我们的夫人，她于族长有恩有情，我们须得尽心尽力伺候。你去送东西吧，回头我还要去巧彬那里一趟。”

    瑞阳站起身一礼：“姐姐放心，跟了族长这么多年，这些道理我还是懂的。只是心中小小纠葛，所以来和姐姐一诉，出了这屋子，该做的差事那么多，也就记不得这许多了。我自去忙了，姐姐注意身子。”

    静夜起身想送他，不料腹中微微一痛，便只好站在原地，目送着他走出房门。

    第二天她和小薇去了西炎城，直到送巧彬入土之后才回。

    许是连日的操劳奔波，心中又不好受，回青丘没三日，她便早产下一名女婴。

    好在她相公就是个医师，虽然手忙脚乱，但也没让她吃太多苦头，母女平安。

    女婴虽然早产，但是府中不乏灵力充沛之人相助，所以没有落下任何的病根。

    好强的静夜把仙丹灵药吃了个遍，终于赶在自家族长大婚之前恢复了起来，操办得井井有条。这次婚礼过后，大荒的局势又暗暗有了变化，那都是后面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