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弹琴,射箭,步步快(一)
山崖下的前夜就在这平常又索然无味的气氛中度过,唐晚晴屋外的火堆熄了,徐知礼的牛也吃饱了,他还贴心的去把拉车的马也喂了,驾车的小妖也在熄灭尚有温度的火堆旁入睡。
云素望着月亮缓缓升高越过大秋崖,再看它缓缓移入云层中,整个大秋崖就这么又平常又忽然的暗了下来。
他看到视野里出现一抹模糊的灰白,下意识以为是雾气在睫毛上凝成了露珠,正闪着睫毛时回想起来自己正带着面具,而那抹白色越发明显越发清晰。
此时雾已尽散,男人身穿一袭白衣,就在那大秋崖最高处席地而坐,身前草地放着长琴,修长长满茧子的手掌抚摸着温凉琴面。
山上风大,吹得他白衣黑发在崖上飘摇,在崖上飞舞。月恰恰好从云中游出,洁白月光撒下,他在月光中,与月相依相伴,好似鬼魅幽灵。
云素在山下莲花笼中,透过面具仰视着他衣裳飘荡的白,他在山巅,俯视着他脸上平静的白。
他放空心神,心无旁骛,将周遭一切包括自己的性命交给身后女子,只将琴放心海。
朝思暮想。
当世界没有声音的时候,自然而然会产生第一个声音。
香风轻轻从后头扑来,还是夜风。
指尖最后一次拂过琴面,接着在同样洁白无瑕的琴面上一顿。
他不曾看向笼子里的白,却知道他要动了。
于是他先动了。
这世界很静,但不该如此静。
所以指勾弦。
然后,拨。
“叮。”
琴音未至,夜风未至。
云素眼中,那座本来极其光滑的山崖忽然在洁白月色中拦腰折断!他瞳孔一缩,以最快的速度握住黑木头,接着黑茫在袖口一闪,手腕忽的一凉。
他才出剑,还来不及朝他出剑。
他已经听到琴音。
因为男人太快,真的太快,并非他落指的速度太快或是琴音传递的速度太快,而是他要比他快。
帘侧少女不再宁静吹着夜风,浅雾褪去时坚毅取而代之。她长袖轻摆,眉眼观指,柔荑玉手上扬,一滴水渍浮现在她眼中雪上,随着视线渗过黑色面具在指尖凝现。
树微摇,珠链紧接着树摇,它才上摆,还未下落与其它玉珠碰撞发出清脆声音,水渍便化作汹涌河流,在少女发丝飞舞时从指尖点出,再趟过上扬的珠链,压过摇摆的树叶,于月色中奔腾,落于高崖之上。
这江河虽是从她指尖点出,却好像是从天上来,又好像是从山石峭壁中喷出。
这是她在碧游中看的最后一卷书。
洛水。
她在碧游那般苦读,让云素常常担忧着她的性命,收获的又怎会只有吐血?她在意韵上早已提升太多太多,而此时她以洛水御水,再施巫术借天地为势,最终将这江河从指尖点出,从天上地下倒灌至大秋崖,威力又岂是知初可比?
他比他快,然而她比他快。
他比云素快是因为云素看见他比他看见云素要晚,而在他看见云素之前,她就已经看见了他,所以她会比他快。
所以水会比琴音先到。
这是她在云素面前的第一次出手,其中或许夹杂了云素对之前几次说好让她出手却反悔的埋怨,又或许她真的过于担心少年安危,竟然一出手便是如此磅礴的一击。
在白绫看来,在如尘陈落月若董接连几位出手都没能将云素杀死之后,陈家对其不可能再有任何一点傲慢或是大意,一旦出手必然是雷霆一击,必然是绝杀一击,再加上此时黄石并未到来,她哪里还敢有所保留。
清澈江河与那琴声浅浅波纹才相触时,白绫就感知到波纹中那股深厚迟晓气息,她心生诧异又有些庆幸,因为这是至今为止替陈家出手最弱的一个,然而就算迟晓也比知初高太多。
波纹犹如一柄巨大无比的利刃,被透明的巨人用力挥舞着从山崖削下,削在那条从天而来的江河之中,江河正倒映着九天之上的月光,让那利刃削下时将月光一同劈开,劈成与高崖一侧相似的两半银白色瀑布。
月下高山白衣江河长琴,这画面看起来虽美听起来也很美,但确切来说,那琴音波纹与江河的交锋,更像是菜板上的菜刀与萝卜。
波纹直接简单粗鲁的一刀削下,就将那方天上之水削成两半,仅疏忽间便从天上削到了地下。
尽管波纹也被江水冲散不少,但一样能破开这地下之水。
而在山崖之上,男人一音落下,根本无需思考,第二音接踵而至。
“铮~铮。”
琴音忽的从锋锐变成温婉,犹如细雨连绵,直逼锋刃之下地下水。
见到洛水从天而降,云素不可能还没有反应过来,江河倒映的满天月光将大秋崖彻底照亮,他没有着急出剑,将山巅两人尽收眼底,看到醉心弹琴的男人与一旁持剑守护的女人,顿时明白了这是什么术法。
而白绫如此果断急切的出手,也让他猜测白绫的那道术并未看到黄石在此。
他没空去猜想修行朝思暮想的仙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也没空去猜黄石去了哪里,眼下最重要的,当然是要打破弹琴人的观想。
可这崖上崖下看似只有百丈,但在那琴音与那女人的守护下,又怎会是能轻易逾越的?
他是比他慢,但在他拔出琴音时,他也已握住了剑。
在琴音大刀砍尽天上水时,云素心头涌出钟灵意,温养在体内的生息随钟灵造化于他手心。
他咬住黑木,手握长弓利箭,平静深邃的瞳孔凝视百丈之上的高崖缥缈白衣,扬手抬弓从分裂的袖口露出小臂,后退半步臂上青筋崩起,他在莲花笼中张弓搭箭,再朝着高崖一箭射出!
一箭过后,他未停,指尖连续勾弦松弦,又接连朝不同方向射出两箭。一箭射去不远处熄灭的篝火后有人不知真睡假睡的房屋,一箭则是射去大刀与地下水交锋的漩涡中。
崖上女人没有去关心脚下江河琴音的交锋,她不觉得白绫那条近乎迟晓的江河能突破早已第二境的琴音,而那位房屋中的圣人弟子自有旁人去管,所以她始终只将目光放在笼里云素身上。
转眼间,云素已开三次弓,接连射出三支利箭,其中两箭掀起旋风卷起沿途水滴直冲山,但她依然立足男人身后负剑一动未动,只有脸上出现一丝疑惑眉头上扬了扬。
从那轨迹来看,一箭会落到琴音波纹,一箭则会落到脚底的山石上,但没有一箭会落到男人身上。
一箭落在江水中,直直迎上了从天上劈到地下的大刀,为那奔腾江水争得一丝喘息时间,同时射去琴音的部分锋利。
女人还是看不懂云素想做什么。
第三箭还未落,云素听着第二箭落地的房屋传来什么东西倒塌的响声,再度紧握疯狂振动的弓身拉出第四弓,生息附着双手将弓拉得如满月一般。
这一次,他的箭尖指向了男人。
第三箭落在崖下山石时,他松开指尖。
利箭破空而去。
第二声琴音到。
他很怕唐晚晴又像在鸢山之前上次一般,过于相信她自身判断将自己的性命算计进去,所以他一箭提醒她,一箭化去白绫之险,再一箭射在那山崖上。
为了让琴音传遍整个大秋崖,让云素避无可避,逃无可逃,男人选取了那么一个最高的位置,但这也让云素有了接近他的手段。
最高,常常最险。
所以他在将第四箭射向男人之后,在将女人的心思利用箭支骗到男人身上之后,第五次拉开了弓。
当第四支利箭冲破云霄,变成一条优美的弧线即将冲上山崖将醉心弹琴的男人洞穿时,女人终于出剑了。
她凝视着飞箭,随后伸手握住脑后剑柄,旋身的同时将长剑从剑鞘抽出,踮起脚在月下与剑锋划出一个半弧,借用身子甩动的力量极其朴实无华的一剑斩下!
箭支在剑下以一种极其顺畅的姿态一分为二,她这一剑的方寸,从那分裂的箭支上看,无论长短无论粗细,都精确到了极点。
而云素等的就是她出剑的一刻。
虽然她还有第二只手可以挥剑,但她已经没有第二柄剑可以用了,更没有第二份心思去关注山崖本身。
这就是朝思暮想的最大弊端,不仅自身需要一心一意才能施为,就连侍也要一心一意去守护。
于是她出剑时,他松弦。
弓弦嗡鸣。
第五箭。
箭支离弦而出,刮起一阵飓风将云素发丝连同衣衫吹起,他的身体依旧深深扎根青色花瓣上,面具下的脸在箭支离弦的一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白,手指手掌微微颤抖落下的长弓也随之散去。
这一箭与之前几箭都不同,他在其中倾注了完整的迟晓意韵。
在鸢山吞吃了那份第三钟灵,又在之后几地修行,他的意韵在碧游便已然迟晓,而他迟晓的意韵作用在他体内知初的生息上,自然是一种巨大的负担。
他射这第五箭的举动可谓大胆,因为男人的第二音在第四箭射出时就已经拨出,哪怕他的箭再快,也无法在那道第二温柔之音杀死自己之前抵达,更无法射穿山石打断他的观想。
但他依然这么做,这么选了。
因为弹琴的人有侍,他也有侍。
弹琴人将性命交给了身后女人,他也将性命交给车厢里的少女。
「第一卷写完,停更一段时间改改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