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泓暄万万没料到事态会演变至此,整个人僵坐在原地,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的好父皇。
眼前人是父亲,也是堂堂帝皇,
是父亲,虽不容忤逆,却尚可亲情打动。
是帝王,则深不可测,难以亲近。
从礼法上讲,君臣父子,容不得六小王爷胡来。
这位莽撞的六小王爷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严峻,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连忙俯首贴地。
耳畔想起了太傅往常的劝说之词,
“祸从口出,殿下说话得过脑子,殿下的父亲不是一般人的父亲,是天下之父君,是帝王!”说这话时,太傅总是带着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
而李侍郎则说得相对含蓄一些:“天家父子,不比寻常,王爷您年少心热,但有些事确实急不得。”
李泓暄不得不承认,太傅与李侍郎的忠告字字珠玑,自己确实从未真正洞悉过这位帝王父亲的心思。
此刻,帝王威压之下,李泓暄趴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前18年他在景泰帝这边基本没吃过什么苦头,当年他虽与父皇接触不多,但说话从没有这么费神过。印象中的父亲威严疏离,但不失和蔼,赏赐还大方。
可今时不同往日!
“彼时,陛下刻意视您为闲散皇子,将您藏于人后,陛下与您更多的是父子情分。可如今太子已薨逝,您显于人前,和陛下的关系已发生微妙的改变,君臣之礼将压过父子亲情,殿下需得简言慎行,不可再莽撞。”
太傅私下曾多次提点他,他心中虽有所明悟,但在情感上,却仍未能适应这一转变。
然而此时此刻,他心中非常懊恼,今日确实是自己莽撞了,
本以为近来多得了父皇几分宠爱,只需自己求一求,不费什么事儿,想来便能获得父皇的支持,谁知这宠爱消散的如此之快。
他跪伏于地,任参汤的污渍在其下裳上一点点往内渗透,他不敢挪动半分。
事关婉儿和小芸,他必须全力以赴,大颗大颗的汗珠从脑门渗出。
凭借多年在崔后底下讨生活的经验,听训斥时的规矩,李泓暄自认一向是不差的。
他保持着卑微之姿,脑子却在飞快思索求破解之法……突然,他心头有了主意。
“父皇教训的是,以往母后都不曾教儿臣这些道理,儿臣确实疏忽了,这回得了父皇指点,一定会好好反思。”
李泓暄对景泰帝认错的同时,言语中隐隐带着对崔后的抱怨。他虽莽撞,但其实天资不差,情急之下,尺度居然拿捏对了。
果然,景泰帝对他的火气略消了几分,转而对崔后的怨恨又增了一层。
“你当真知错?”景泰帝并未立即收起帝皇之色,依旧沉着声问道。
李泓暄不敢抬头,谨慎斟酌着词句,小心回道:
“儿臣不该将后宅琐事闹到父皇跟前来,家务事处理不当,实乃儿臣之过。细想起来,儿臣平日对婉儿太过纵容,她既然成为王妃,便需担责,儿臣回去这就训斥她。”
这样的场景,李泓暄知晓若直接为婉儿和小芸求情,其结果必然适得其反。
他少年时,伴他长大的贴身内侍无意间得罪了崔后,原是要赶出宫去的,他苦苦哀求,崔后却愈发恼怒,最后竟直接将人乱棒打死。那一次后,李泓暄大病一场,心气也矮了一截。
此刻,与其直接求情,不如反其道而行之,顺着父皇的意思认下所有错误,主动表示要惩罚婉儿,言下之意,只求父皇息怒,其余一切,放着他来。
当然,若景泰帝火气消了,惩罚尺度,便完全掌握在李泓暄自己手中。
当然,如果此法不行,拼一把,赌上性命,护住婉儿母子与小芸,也不是不可以。
只是不到万不得已,帝王面前不能用强,这是太傅千叮万嘱过的。
就这样,砸不躲避,打不还手,低头受训,一脸自责,满口认错,顺杆就爬。
如此乖巧的挨训模样,景泰帝骂着骂着,没多久就哑火了。
洪都知瞅准时机,招呼小内侍前来收拾了碎碗。又亲自奉了一盏清火的茶,轻轻放在御桌上。
景泰帝挪了挪臃肿的身子,随手拿起茶盏,呷了一口,渐渐冷静下来。
近来身体发福,常觉乏力,尽管对外放消息说要纳新人入宫,但景泰帝知晓自己已力有不逮,故而对眼前这颗苗子,他还是颇有几分怜惜的。
“暄儿,上前来。”景泰帝放软了声音。
李泓暄抖抖霍霍的膝行上前几步,可怜巴巴地望着父亲。
“为君之道,需得学会御下,前朝与后宫有相同之处。那两人是你母后备下的不假,可单凭区区两个女子,不该也不能掀起什么风浪,若这点破事你都管不来,你还管什么天下水务!”
听着老父亲如此掏心窝子的话,六小王爷的眼眶都红了:“父皇一切都是为了儿臣,是儿臣不懂事了!”
泓暄索性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见儿子一副要哭的模样,景泰帝的心又软了几分,索性挑破了提点道:
“单你方才寻的那些理由就立不住,拈酸吃醋,嚼舌头根子不过都是妇道人家的惯常作风,民间小门小户的人家,会把善妒作为把柄休妻卖妾,但世家大族往往不会如此造次,你生在帝王家,更不可轻率,你若要处置那两人,必得拿捏到致命的错误,不然你就不能动!”
景泰帝捻着胡须,意味深长的补充了一句:“记住,那两人是你母后挑的!你母后打什么主意,打量着朕不知道么!”
言下之意,小子你若要动,脏水请泼准方向!
“上位者无法确保下头的人都是一心。但这不要紧,制衡之术的奥妙便在于此,你后宅的人太少了,需要添些,也当是给你练练手。”
李泓暄吸了吸鼻子,愣了会神,
“你可听懂了?”
李泓暄似猛地醒悟过来,立马磕了个头,虔诚道:“儿臣明白了,儿臣谨记。”
看着儿子有点憨憨的样子,景泰帝也不知道其听明白了没有,但老父亲今日份的耐心已经用完。
“至于城外那个,既然由崔氏起的,你就自己想办法让崔氏去解决吧。这点小事,不用同我讲!”说完,景泰帝揉了揉眉心,嫌弃地对着李泓暄挥了挥手。
李泓暄僵在下头,犹豫着要不要再替小芸求一求。
守在一旁的洪都知赶紧上前掐断了六小王爷的话头:“六殿下,陛下乏了,您要不先告退吧。”
李泓暄无法,只得恭顺退出。
帝王面前,切勿造次。
出得宫门,李泓暄长吁一口气,却只觉得胸口烦闷,犹豫了一会,翻身上马,策马扬鞭而去。
候在宫门外的罗子昂赶紧牵马上前,见李泓暄脸色不好,便知其必然又莽撞了,只是宫门口不好多问,匆匆上马跟上去。
他本欲跟着六小王爷回府,以便详细盘问。岂料李泓暄一路策马扬鞭,竟是直奔着城外而去。
这是要出城?
罗子昂抬头望了望天色,这个时辰出城,要赶在关城门之前回来,可是有些难度。
罗子昂赶忙催马上前,对着李泓暄问道:“可是城外水务有不妥?现下时候不早了,王爷不如先回府,咱们从长计议。”
“不是。去城外慈恩寺。”
李泓暄喘着气,声音被风扯碎。
“慈恩寺?”罗子昂见他神色不对,心也跟着紧了起来:“王爷,可是侧妃出了什么事?”
李泓暄不答,只是一路飞奔。罗子昂一咬牙,紧紧跟随其后。
文砚也骑马在后头跟着,忍不住大叫道:“王爷,城内不宜纵马。”
六小王爷闻言略略放缓了些速度,却被罗子昂反超,两人索性并肩扬鞭前行,一路朝着城门奔去。
急得文砚在后头对着街上行人大喊:“都让一让,避一避啦,出城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