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林的第一步计划很成功。吐蕃军队果然误以为御林军要放弃伊州举城攻打庭州。
前去攻打伊州吐蕃军队扑了个空,在得知御林军带着伊州的百姓转而攻占庭州的线索之后,立马改变方向,追着御林军去支援庭州,想着前后包夹,将御林军消灭。吐蕃军队寻着御林军故意留下的行军痕迹,一路追赶,然而,等吐蕃军队到达庭州之后,发现庭州城墙下空无一人,才知道中计。吐蕃军队就这样被御林军派出的佯装骑兵戏耍般带着在伊州与庭州之间溜圈,而此时御林军主力部队早已经兵临西州城下。
御林军发起突击,守卫西州的吐蕃部落全力防守,然而,西州内的百姓长时间被吐蕃人欺压得厉害,所以奋起反抗,与御林军里应外合。于是御林军很快便将守卫空虚的西州攻占了下来。
在易林的主持下,西州开始梳理秩序,重整旗鼓,军民前所未有的团结,士气高昂。
吐蕃军队被戏耍了之后,异常生气,赤松德赞亲自集结军队,围攻西州,然而,吐蕃军队几次大张旗鼓的攻城都被长孙霖率领御林军顽强地抵抗住了。
长孙霖不愧是御林军的统帅,治军有方,短短时间便将新扩充的一万多新军训练成得英勇善战,面对吐蕃军队的猛烈攻城,依然面无惧色,越战越勇。
面对御林军有条不紊的防守,赤松德赞率领的吐蕃军队久攻不下,最后只能放弃强行攻城,改为围困骚扰,想要将御林军困死在西州城内。
然而,西州不像伊州,西州有固若金汤的城墙,易守难攻,城内有天然的马雷湖,马雷湖底的泉水终年不竭,湖边有良田草地,可以耕种放牧,完全可以做到自给自足。
围困了一个多月之后,吐蕃军队见御林军完全没有出城决战的意思,再加上凛冬将至,北庭地区昼夜温差极大,如果没有足够的保暖措施,即使是土生土长的吐蕃人也承受不住夜间的寒冷。最后,赤松德赞不得不下令吐蕃军队撤退,一部分退回阳关,一部分退回庭州,另外一部分则退回了吐蕃的都城吐蕃浑。
秋天渐行渐远,冬天即将来临,吐蕃军队各自返回自己所在的部落,等寒冬过去之后再进行集结,围攻西州城。
自此,御林军总算解决了眼前的困境,可以静待明年春暖花开时,再想办法突破吐蕃军队的封锁,从后方进攻阳关,返回中原。
副将李挺原本是建议出城迎战吐蕃军队的,他说难得有此机会可以与吐蕃正面决一死战,为何要错过,御林军西征的使命本来就是要歼灭吐蕃军队,全面收复北庭诸地的,如今却只能憋屈死守在西州。
另外一个统领长孙明科也愤懑不平,说御林军岂能贪生怕死,如此窝囊地做缩头乌龟,还不如热血一战,就算战死沙场,也不枉此生征战。
长孙霖听着此起彼伏的抱怨,只能默不作声,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些刚烈属下的怒火。
易林只是淡淡一笑,指着李挺、长孙明科等人,义正严辞道:“御林军西征之时,有五万将士,而且个个训练有素,装备精良,面对吐蕃军队尚且不敢轻言必胜,最后还因轻敌而被吐蕃大败于跌马坡,如今御林军只有不到两万将士,而且好些人都是老兵少将,装备简陋,若是正面决战,如何能战胜盛怒而来的吐蕃军队。御林军可以战死,但不能白白送死。如今之计,最好是据城而守,厉兵秣马,等度过寒冬,明年开春,兵强马壮之时,再想办法突破重围,杀吐蕃一个措手不及。”
李挺乃御林军副将,也是懂兵法之人,被易林这么一说,知道自己失虑。他之所以着急,是因为这段时间自己心中的愤怒与憋屈影响了判断,于是便拱手道:“是末将鲁莽失虑了。全听易参军的。”
长孙明科见众人的怨言逐渐平息,自己也不好再坚持,只能好不再言语,一脸不爽地站在那里。他作为长孙家族的旁系侧支,也算是长孙霖的兄长,对长孙霖严厉的治军方略向来不服,再加上平日里却被长孙霖呼来唤去的,心中积怨已久。此次御林军西征大败,将士们颠沛流离,军中滋生戾气,长孙明科利用一些极端分子的不满情绪,暗中拉帮结派,企图弃西州的老百姓于不顾,暗中逃回长安城。
易林向在场的将领朗声道:“我知道诸位从长安城而来的将士们都心切灭吐蕃,凯旋归长安城。毕竟有父母妻儿在长安城等着你们。但一失足成千古恨,现在是生死关头,我们一定要沉得住气,休养生息之后,静待良机。御林军与吐蕃军队必有一战,到时候大家就能上阵杀敌,杀个痛苦。”
李挺振臂高呼,豪气冲天地道:“好,我们就等着酣畅淋漓上阵杀敌的那一天。”说着便带着在场的将领退了下去。
诸位将士退去之后,长孙霖向易林问道:“真的会有良机吗?西州虽然能自守,但要想突围,以御林军现在的兵力,只怕绝无可能吧。”
易林点头道:“长孙将军也想到了这点吧。的确是这样,此时此刻的西州城就像一座孤城,虽然能自给自足,但要想突破重围,除非有必胜吐蕃军队的实力,否则的话,便只能等援军。刚才我之所以说明年就能反攻,不过是想稳住那些将领的情绪罢了。”
长孙霖皱眉道:“西州百姓当中,但凡是年轻力壮者,基本上都已经加入御林军,守卫西州城。想要进一步扩充御林军的数量,短时间内是不可能的事,而河西节度使哥舒翰,狼子野心,据守在玉门关,当初他不肯开城门救败退下来的御林军,如今更不会出兵支援。你说的两种办法都是异想天开,绝无可能。”
易林沉吟道:“所以我们得派人回长安城请皇上派兵支援。无论是神策军也好,还是禁卫军也好,只要有一支军队肯出玉门关从正面给以阳关压力,逼迫吐蕃军队不得不抽调大部分兵力去守阳关,我们就可以从背面突破。两军前后夹击,拿下阳关,然后再反过来将吐蕃赶出庭州地区,吐蕃没有了据点,必然节节败退,如此一来,庭州诸地也就有望收复了。”
长孙霖听得恍然大悟,赞叹道:“易参军果真是心思缜密呀。只是不知道安禄山起兵造反之后,如今中原地区战况如何。若是战况焦灼,不管是神策军还是禁卫军,都分身乏术吧?”
易林笃定道:“放心吧。吐蕃被挡在玉门关之外,再加上御林军的牵制,帮不了安禄山。朔方节度使和幽州王骏,应该足以应付契丹和突厥,再加上机动性极强的神策军、禁卫军,至少能把安禄山挡在洛阳之外,形成对峙之势。时间一久,岭南节度使宋昆山肯定忍不住加入战局,最后必然形成多方势力相互鼎立的局面,各自为治。若是没有那股势力突然打破僵局,这种局面很可能会持续多年呢。只要皇上不自毁长城,等御林军大破吐蕃,凯旋而归,加入战局,安禄山、宋昆山落败也是迟早的事。”
长孙霖见识了易林的深谋远虑,啧啧赞叹道:“没想到你已经思虑这么长远的事情了。”
易林无奈苦笑道:“可能因为我是……算了,我是什么人已经不重要了,现在最重要的是要解决御林军眼前的困境。其实,这些日子我偶尔会想,若是保持现状,一辈子留在这西州也挺好的。”
长孙霖愣了一下,然后微微叹息道:“我又何尝不是呢。”
易林忽然望着长孙霖,一本正经地道:“那你有没有想过自立呢?以西州为都城,时机成熟之后再扩张至北庭地区,远离中原的纷争,不也很好吗。以你在御林军中的威望和号召力,肯定会一呼百应的。”
长孙霖脖子青筋骤起,脸色涨红,神色凝重地呵斥道:“长孙家的太祖长孙无忌乃大唐的开国元老,对大唐忠心耿耿,建功立业,如今我继承家族使命,统领御林军,原本奉皇命要西征吐蕃收复北庭,最后却自立于西州,做这等大逆不道之事,等我到黄泉之下,如何面对长孙家的列祖列宗?此事休要再提!”
易林摊手苦笑道:“我也只是随口一说,长孙将军不必激动,更不必往心里去。我知道长孙将军对家族使命的执着,我也很敬重你的意愿。但我想让你知道的是,若换做是我,我会愿意为你放弃使命。我愿意与你在这西北之城,春来看花,冬至看雪,观赏四季风景,感受世间美好。”
易林突如其来的心意表白让长孙霖有点措手不及,她忽然眼睛一红,咬牙决然道:“易参军不要再说了,我怕……我怕我会不顾一切,奋不顾身地冲向你。但我知道我不能,我不能那么自私。”
易林叹了口气,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言语,挠头道:“霖……嘿,长孙将军的心情我懂。”
长孙霖幽怨地看了一眼易林,道:“你不懂。易参军,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请你这次一定要如实回答我。”
易林神色坚定地说道:“你问吧。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毫无保留。”
长孙霖缓缓说道:“还记得我们在太行山初初相识的时候吗?那时候我问你,你去长安城做什么?你说是为了继承你爹易学士的遗志,考取功名,为国分忧。那不是你的心里话吧?”
易林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任何事情有必要瞒着长孙霖了,耸肩道:“当然不是。你知道吗,我虽然从小博览群书,但却不喜欢儒家说教那一套大道理,反而喜欢看各种残书杂学,所以易老头总是骂我不务正业,对我失望透顶,觉得我难成大器。易老头越是训斥我,我就越喜欢和他对着干。虽然他曾经是翰林院的大学士,训人的话一套一套的,但我读书也不少,讲道理谁怕谁,大不了争论个面红耳赤。当然,练武我也不行,我从小身体就不好,练起武来稍有不慎就要大病一场,因为这事,我没少被旁人诟病。就连那些上岛拜访的江湖人士也在背后指指点点,评头论足,气得我狠狠地将他们作弄了一番。我母亲虽然我表面不说,其实心里还是感到失望。我总是达不到别人心中对我的期望。直到我十五岁那年东极岛来了一个人,他说他不是来拜访易夏庄的,他是专程来找我的。这个人就是我的老师,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一位纵横家。”
长孙霖惊讶地打断道:“纵横家?!”
易林继续说道:“你先听我说完。对我来说,他是什么家无所谓,重点是他是当时为止唯一一个很看得起我,而且教会我很多东西的人,所以我对他的感激之情可想而知。后来他离岛而去,离开前嘱托我要匡扶大唐。这就是我去长安城的原因。我有经纬之才,要行纵横之道,这就是我要做的事情。”
长孙霖忽然冷笑一声,有些不屑地道:“考取功名,匡扶大唐,践行纵横之道,这是你真心想要做的事情吗?还是仅仅因为你对老师的报恩罢了。”
易林没想到长孙霖竟然激动地出言反驳,无奈苦笑一声,追问道:“那请问长孙将军,统率御林军,效忠大唐,是你真心想做的事情吗?还是仅仅因为你对家族的责任?”
面对易林的追问,长孙霖泄了口气,感慨道:“是啊,人生在世,本就有很多身不由己。”
易林忽然眼神坚毅地望向长孙霖,笃定地说道:“其实很多事情是分不清所以然的。但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们可以选择抛开那些感恩与责任,追求自己想要的人生。我可以为了……为了珍惜眼前而抛开所有的身不由己。长孙将军想知道现在我真正想做的事情是什么吗?”
长孙霖避开易林炙热的目光,摇头道:“我不想听。”
易林锲而不舍地道:“我偏要说。在此之前,除了践行纵横之道,我真正想要做的事情是云游四方,然后寻找一本叫《航海图志》的书,出海远行,去世界的尽头。”
长孙霖疑惑道:“那你现在想做的事情呢?”
易林忽然咧嘴一笑道:“你不是不想听吗?”
长孙霖扭过头去,嗔哼道:“不说算了。”
易林望向天空,缓缓道:“我现在想做的事情是陪着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说出了憋在心里的话,易林长舒了口气,仿佛一下子轻松了下来。他就是要告诉长孙霖,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就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事情。
看着长孙霖内心纠结、魂不守舍的可怜模样,易林忽然有些于心不忍,毕竟她吃了那么多苦,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才接过御林军的帅印,她身上背负着整个长孙家族的荣誉,不可能轻易放下。易林耸肩潇洒一笑道:“放心吧,我不会逼你做任何你不愿意的事情。明年开春,我陪你回长安城。对我来说,有这一段回忆足矣,将来不敢奢求。”
长孙霖长长叹息,低声细语道:“若御林军能凯旋而归,我便向皇上请辞,将来与君携手江湖,走遍天涯海角,看遍名山大川。”
听到长孙霖的心意,易林突然觉得心情开朗,龇牙咧嘴道:“那我们一言为定。我们可以去茗剑山庄找我母亲,她若是见了你一定会很喜欢的。她肯定会夸我长这么大总算做了件正确的事情。然后,我们再去寻找我做梦都想要的《航海图志》,出海远行,觅瀛蓬仙岛,世外之地,一直到世界的尽头。再往后,要是不想浪迹天涯了,还可以回东极岛重建易夏庄,看日升日落,潮涨潮退。易夏庄要啥没啥,但风景却是一流。”
易林兴高采烈,侃侃而谈,似乎那自由自在、神仙眷侣一般的生活就在眼前。
长孙霖脸一红,淡淡一笑道:“你说什么呢。我可没答应你去见伯母。”
易林嘻嘻笑道:“我母亲很有趣的,等你见到她就知道了。我相信你也一定会喜欢她的。”
长孙霖娇羞得根本不敢正视易林,指着天空中鹅毛般的大雪,道:“看,下雪了。好大的雪!”
这一天,西州下起了今年第一场雪。也就是在初雪的安西都护府中,易林一咬牙,抱着豁出去心态,冒着有可能被一刀砍死的风险,鼓起勇气第一次牵起了长孙霖的手。
雪花渐渐飘满安西都护府的庭院,白茫茫的一片,就连院子里的那几棵巨大的西府海棠也都染白了。
冬天的西州宁静祥和。易林和长孙霖最喜欢以商议军事为名,在都护府庭院的内堂架起炭炉,煮茶赏雪。易林心情绝佳,偶尔吟诗几句,长孙霖拍手叫好,其乐融融。
御林军的几位副将一开始还有所怨言,说商议军机要事怎么不叫上他们,后来长孙霖叫上他们之后,就光坐在内堂里喝茶说笑,大冬天的哪里有什么军机要事可商议。于是众人后知后觉,是自己不识趣,打扰了将军与参军的闲情雅致。
绒绒雪花漫空飘飞,落在枝叶上,落在屋顶上,落在庭院中,白茫茫的一片,让人可以全身心的放空。有时候,易林和长孙霖煮了许久的茶,便想要活动一下筋骨,于是并肩缓缓走过长长的廊道,一起打着一把淡绿色的油纸伞,踏过花园的一片雪地,走上微斜的小山坡,到山坡顶上的小亭子去赏雪。内堂观雪和高亭赏雪是完全不一样的意境,易林和长孙霖并肩站在亭子里,看着来时在雪地上留下的两行脚印,慢慢被新落下来的雪花覆盖,两人会意一笑,心里有一种莫名的踏实感。
在这以前,长孙霖从来没有想过,原来日子还可以这样过,如此的简单美好,惬意祥和。
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短短的几个月,冬去春来,万物复苏,安西都护府庭院里的西府海棠开满了一树的花。蓝白色的海棠花,风吹花落,犹如漫天飞雪,美不胜收。
易林看着庭前的飘飞的海棠花瓣,接着抬头望向空中的蓝天白云,整个人都变得舒坦佛系起来。易林慵懒地舒了口气,感慨道:“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人生如斯,足矣。”
长孙霖靠在易林肩膀上,淡淡一笑道:“这海棠花开得真好看。若是时间静止此刻,那该多好。”
易林知道长孙霖内心矛盾,安慰道:“霖儿无需苦恼,等冰雪完全融化,我们便取道蜀地,绕过阳关和玉门关回长安城。”
长孙霖默默地看着易林,欲言又止,最后淡淡地点了点头。其实她在等易林再次劝她,劝她留在西州,劝她珍惜眼前的美好。然而,易林为了不让她纠结为难,自那以后再也没有出言相劝。易林心里清楚,若是此刻他劝长孙霖留在西州自立,她一定会答应,但她始终是肩负着长孙家族的使命,以后想起来难免还是会受到内心矛盾的煎熬。易林不愿看着她在将来内心痛苦,所以便一心想着要帮她了却御林军被困西州的事情,等御林军凯旋而归,她也就可以放下家族使命,与自己红尘作伴,浪迹江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