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老爷子坐在檐阶上,弄抽着自己的大烟管,烟雾缭绕中,他赭色的脸皮若隐若现,秋日将尽,快要立冬了,他头上戴着羊毛毡帽,身披一件灰色大氅,看着渐变幽暝的天色喃喃道:
“这和尚,怕是不会回来咯……是不是,土儿?”
汪!
黄狗一个骨碌便爬起身来,它不懂伏云隐会不会回来,但是它知道主人叫它,于是谄媚着脸过来蹭,他笑哈哈地一拍他的背,“哈哈哈……你个傻子……”
……
黄昏中,无边大漠有一处凉棚,凉棚既不能遮风,又不能挡雨,四根碗口大的三米多高的木柱,撑起了一方丈许长宽的篾席,权且在戈壁里招摇度日。
谁道它何时诞生的?恐怕就算本地人,也不可能想到它建起来的目的。
面对西边的晚霞,一阵碰杯声频频响起,原来是两人正在此间喝酒逍遥。
化身酒童的唐卯侍立左右,不停地给两人碗中斟酒,两人喝得很慢,不像之前那样如牛饮水。
骆酹坐在长凳上,瘦削的身躯挺得笔直,宛如一溜刀脊,一头金黄色的头发顺遂地披在背后,举起酒杯喝酒就像举筷吃饭一样平静,在旁侧的唐卯一直看着这个老人,他能感受到对方静默如水的心境,这是悟后的状态。
体寂湛然,心无所住。
“呵,以前我师父常说,让我多学学佛道的东西,我不听,以为刀劲可以代表一切。”
骆酹放下酒碗,看着凉棚外面温柔的晚霞,眼中泛着红黄光彩,他微笑道,“我记得师父常常跟我念叨的一个禅师说过的话,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现在想来,若不是伏师傅这一声吼,我恐怕还陷在第二层出不来,佛说般若,实无般若,是名般若,我总算得到一把禅趣,不枉此生了。”
伏云隐单手合十笑道,“阿弥陀佛,骆宗主能起死回生,回光返照,这是你今生的福德,要多加护持呀。”
骆酹亦双手合十淡然道,“骆酹定不负伏师所愿,从今以后,弟子必然广修善缘,积累福德,竭我所能利益众生是也。”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叮铃……
二人再度喝下一碗酒,骆酹突然笑道,“伏师大费周章,让弟子开悟,恐怕是有弟子什么因缘吧?若无善因,弟子怎会有这善果?”
见他看向自己,伏云隐此刻心道一声:该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的,交给天意。
他笑道,“若问善果因缘,还须斜阳里看。”
“哦?斜阳里看?”
骆酹一愣,看向前方的斜阳,想要看出一个究竟来,但天边只有一个红彤彤的金乌,哪里有什么善缘?
可他又深信不疑,硬是有王阳明观竹格物致知的精神,难不成,这善缘,真在这斜阳里么?
却不然吧。
定定地看着看着,天边那晚霞慢慢地蔓延过来,如同潮水一般将世界覆盖,他丝毫未动,却好似来到了天边。
一朵白色的雏菊在脚下的大漠中生长出来,逐渐地,白色的雏菊,橙黄的金菊向整个世界铺散开去,秋天走了,春天来了。
他缓缓站起身,心有所动,霞光中出现一个黑影,黑影的形状很奇怪,似乎是一个人背着一个巨大的横形物体在向他走来。
“啊……”
黑影的面目越来越清晰,他看清楚了,那是他的徒弟——荣振威。
可是他怎么变了一个样?右手抓着胸前的绳子,左手的衣袖空荡荡的,他还是那样坚实英挺,只不过他的青春黝黑的头发,已经花白了,少年老相。
那横着的巨大物体,却是一具黑压压的棺木,里面是谁?难不成……
谁道开悟解生死,不在人间悲欢中。
纵然如来亲驾到,心中悯泪何人懂?
沙……
沙……
沙……
随着振威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的心也跳得越来越快,眼中也禁不住升起无穷的希冀。
荣振威越来越近了,他终于越过无数的白菊,走到骆酹面前,随着他右手一用力,沉重的棺木仿若没有重量,被他轻轻放在自己的侧面。
“师父,请原谅我,我把师妹,带回来了。”荣振威微笑着轻柔说道,似乎不管有什么结局,他已经全然不在乎。
骆酹伸出自己的双手,抚上他的双肩,触摸到他那空荡荡的左臂,眼中泛泪道,“振……振威啊……是你……是你给为师修的善缘……你……你受苦了……”
荣振威眨了眨眼,淡然笑着,抬起右手轻抚上骆酹放在自己左肩的手掌上,“师父,这一臂,值得,这一臂,是师妹护佑,是祖师护佑,让我能在绝路顿悟,师父,莫辜负这一切,万望珍重啊。”
骆酹苍老的眼皮中噙满泪水,他答应道,“好……好……为师不会了,来,让我们迎接小师妹回家。”
他走到棺木前,棺无盖,只见里面静静躺着一个美丽的少女,她肤色柔嫩,头发青黑,面目靓丽,长长的睫毛在微风中轻轻动着,似乎即将要醒来似的,一丛丛的白色雏菊围绕着她的身体,散发着春天原野的清香。
“啊!……”
尽管早有准备,骆酹依旧心头绞痛,他轻轻闭上眼,热泪滚滚流淌而下,不忍再看她一眼。
“淑君……淑君……”
“我们的女儿……她回来了……你……看到……看到了吗?”
呼呜……
一阵朔风吹来,吹动顶上的凉棚,噼啪噼啪声将这一切打碎,他恍若初醒,天边的彩霞已经只剩一线,整个大漠即将陷入黑暗中。
他的酒杯还在空中兀自举着,原来自己盯着那夕阳,不知什么时候神出了窍去。
啧……啧啧……
桌边响起的一阵纸声吸引了他的目光,原来是伏云隐喝过的酒碗下压着一张纸,上面似乎写着什么。
“还以为真是南柯一梦呢。”
他苦笑一声,放下酒杯后将纸张抽取出来,只见上面是一首诗偈:
一切成住坏空,皆是潭影匆匆。
六欲七情生灭,只道无问西东。
真道是一点春阳融万里冰雪,他空寂的证悟随偈子一点,顿时泉水汩汩,耳闻叮咚,鱼儿跳波,鹰击长空,虽是深秋,亦如万花绽放。
“哈哈哈哈!无问西东……无问西东……无问西东!”
他将纸一甩出去,整个人欢腾得如同猴子一般,迎着最后的一点霞光奔去,狂吼着,跳跃着,旋转着,高唱诗词:
君不见……
黄河之水天上来……
奔流到海不复回……
俱怀逸兴壮思飞……
欲上青天……揽明月!
……
霸刀宗堂屋门前。
杨赞贤站在彻夜光明的门前,看着天空的秋月,不知道想了些什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大师让我们等在这儿七天七夜,现在子时即将过半,若是还不回来,那只能说明,大哥死了。”
堂屋内荣振威微闭着眼不发一言,身姿端坐在座椅上,一动不动,在灵堂中的香烟缭绕下,他的面目带着些许禅气。
“哎……”
杨赞贤双手环胸,缓缓踱着步,这七天七夜,他又何曾闭过眼啊!
“你们两个给我滚出来!”
二人悚然一惊,万籁俱寂下,夜空中陡现一道雷音。
“师父!”
“骆哥!”
屋内的两人对视一震,随后便不见了踪影。
“嗨噫,霸绝天下!”
首先升空的杨赞贤迎头赶上一记璀璨鱼头刀芒,仓促间他掣出一把柳叶刀,同样以霸绝刀式回击。
轰!
两道能量高下立判,一阵巨响后杨赞贤差点脱刀,可是对方即刻压来,仿佛生死仇敌一般,不置他死地不罢休。
“霸刀奥义——光!”
“啊!大哥!”
杨赞贤大惊失色,可是对面毁天灭地的刀势已经赶来,不容他有任何杂念。
“让我来!”
荣振威适时拦在他跟前,手持柳叶刀,一股绝处逢生,舍身求法的大机在他心中诞生,他念出一招不属于霸刀宗的招式:
“绝……路……刀!”
话音刚落,他便如同飞蛾扑火一般,人刀合一,以刀为盾,浑身绽放出更为灿烂的光辉,瞬息间和来者对峙。
滋滋……刺啦……
两道绝强刀式,两道霸刀宗超佛越祖的奥义,在霸刀宗上空历史性地碰撞。
杨赞贤惊讶了,他眼睁睁看到荣振威抵抗数秒后,竟然势如破竹地灭掉了骆酹的刀芒。
“喝啊!”
荣振威冲破骆酹的奥义,闪电般到达对方跟前,且将刀架在对方的脖子上。
夜空中的骆酹反而张狂大笑,“哈哈哈哈,好小子,你悟出了更好的,出息了……”
咻……
荣振威抽刀回鞘,笑着恭迎道,“欢迎师尊归宗。”
“骆哥!”
杨赞贤飞身靠近,泪眼朦胧地轻呼一声。
骆酹伸出双手,其余二人亦伸手,几只手紧紧叠握在一起。
“振威,师父我回来了……赞贤,我回来了!苦了你们呐……”
“感谢……感谢伏大师……救命之恩。”
“呵呵,是啊,福生无量,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