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尚此言一出……
十数名黔首头目,立马全部陷入了沉默之中。
周围的东夷齐民也在面面相觑中,窃窃私语。
“秦皇确实能够让我们拥有自己的土地,相比之下,田氏似乎真的要差一些,问题在于……秦廷真的能够说话算话吗?毕竟想要土地,还得先服十五年徭役什么的。”
“听说商鞅变法之时,曾经徙木立信,像分发土地这种大事,我感觉秦廷应该不会出尔反尔的吧?”
“秦皇能够为我等提供公平,反观田氏一族和曲阜孔氏全都是依靠祖上余荫……”
“可话又说回来,秦廷残暴明显也是事实,哎!”
“田氏和孔氏叛上作乱,秦廷采取血腥镇压的方式,好像也没什么问题。你看楚国的芈姓公族,还有韩、赵、魏、燕的王族,也都没有遭到秦廷的问罪。”
“是啊!说一千道一万,田氏谋逆,站在秦廷的角度,自当要残酷镇压。”
……
许尚之言,振聋发聩。
不过依旧很难瞬间扭转,东夷齐民对于秦之虎狼的固有印象。
他们对于暴秦的恐惧,早已深入骨髓。
这是田氏一族和儒家贤哲多少代人,不遗余力的通过舆论植入,进而形成的思想钢印。
许尚毫不意外……
他顿了顿,继续道:“昔年管仲在时,曾专门提出了【相地而衰征】,以【均田分力】的方式,达到分发私田的目的。”
“同时搭配【与之分货】的政策,主要通过田亩多寡,与肥沃程度进行征税……说白了就是田多的多征,田少的少征。”
“当然,像田氏、孔氏等士卿贵族,他们肯定是不包括在内的,因为他们永远不用交税。”
“另外鲁国从很早便提出了【初税亩】,也就是无论公田亦或者私田,都按照实际田亩数进行征税。”
“然而,现在齐鲁之地的税收,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管仲的政策终究没有获得延续,鲁国的初税亩也无法进行落实。”
“因此,我大秦现在的【徭役代分土地政策】,并非凭空提出的,而是建立在名相管仲的政策基础之上。”
“分发私田,包产到户,此亦为管子的毕生所愿。”
……
齐鲁之地,自古多出人杰。
奈何。
腐朽势力太强大。
单靠哪一个人杰,根本无法彻底扭转乾坤。
另外。
当许尚说出秦廷的政策,都是想要复辟管子之政的时候。
东夷齐民瞬间就变得感同身受了起来。
同时他们对于秦廷政策的抗拒心理,也迅速得以缓解。
关中的商君,令秦民又敬又畏。
东夷的管仲,则深受齐民爱戴。
王道和霸道。
或许区别便在于此。
“原来如此!”
只见黔首头目半跪道:“秦廷分发土地,却又绑定徭役,我等之前自当感到有诸多疑虑。现在既然说是复辟管子之政,那我们就懂了……”
儒生总想回到春秋鼎盛。
当今的东夷齐民,也纷纷都想回到管子当政的时期。
所以政策不可如无根之浮萍。
总得有个继承名义。
方能更好的让当地之人接受。
周围民众也纷纷改口,纷纷回忆起了管子的诸般仁政。
他们不明白……
为何管子之政,现今却变成了这个样子。
似乎真像是田氏、孔氏的过错。
不然何以至此呢?
旁侧。
扶苏也很疑惑,田氏和孔氏究竟是通过怎样的巧妙方法,侵蚀的管子之政。
这时。
“事到如今,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只求速死谢罪。”
黔首头目昂首道:“同时也请秦廷信守承诺,真的能把私田分发给其他民众,好重回管子在时的四海升平。”
黔首头目应该是把毕生所学,都用在了这几句话上,说的是情真意切,忍不住让人对其心生惋惜。
是条汉子。
可惜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台上监斩的屠雎只觉……不愧是夫子,今天的公开裁决,主要还是为了收取齐地民心。
如果没有夫子前来,他恐怕是没有什么耐心一再解释大秦国策的,更别提借用管子的名义了。
突然。
“哈哈哈,实在是可笑至极!”
田横怒声道:“历来与虎谋皮者,断无任何好下场。秦廷的徭役代分土地政策,就真能重现昔年管子当政之景吗?我田氏旧制,可是建立在周礼的基础之上,周礼分封……不可能是错的。”
“另外,只要有人能够助我田氏,推翻暴秦,所得的封赏也绝不会只是残渣薄赏。”
“论功分封,就算最底层的黔首也可一日封侯,不仅能够拥有自己的封地,还能统御辖下子民,跻身士卿,封侯拜相,共治九州。”
“反观给秦廷卖命,哪怕功劳再怎么高,也必将是有功无封。”
“李牧投秦,本为代王,就因为几句流言蜚语,便被降为了代侯。”
“如此刻薄寡恩,尔等竟然还会相信秦廷真能把土地分发给齐民?虎狼之言,皆是诡辩蒙蔽!”
“而且按照暴秦的军功爵位制度,只有在战场上拼命,才能获得土地,所以秦廷是骗你们的……他们绝不会轻易把土地分发下去。”
……
田横非常会挑拨。
仅仅只是几句话,便把大秦的诸多政策矛盾难题,全部摆了出来。
又极具煽动性。
他田氏旧制,起于周礼,论名义绝对是正统中的正统。
并且。
按照分封制论功行赏,的确是无比丰厚。
对于一些心怀野心之人而言。
分封制其实要远远优于郡县制。
毕竟跻身士卿,裂土封侯,共治天下,诱惑力实在太大了。
“放肆!”
屠雎闻言桌子一拍,就要封住田横的嘴。
许尚却抬手制止了屠雎……
子张正和孔鲋现在都变得心境尽毁,区区一个田横,在他面前是翻不出多大浪花的。
当然。
田横的冒尖。
也给了子张正和孔鲋些许希望,既然今天无论如何都得死,那他们肯定也不希望秦廷会好过!
刑台前。
许尚深吸一口气,道:“周礼分封,就真的没有错吗?”
“我大秦当年是多么的贫瘠,全是依靠变法,以军功定爵分地,方才能够一统天下。”
“反观齐国……曾经齐庄公组建技击士,封爵给赏,这便是最早的军功爵位制度。”
“即:我大秦之制,本出于齐,九州万方,皆为诸夏一家。”
“区别在于,齐鲁之地的士卿贵族势力错综复杂,就像曾经吴起在楚国变法,楚悼王一死,吴起便被楚之旧族射死在灵堂之上。”
“所以,无论是齐庄公也好,管子也罢,尽皆人死政息,不得延续。”
“士卿永远都是士卿,黔首代代都是黔首,富者连田阡陌,贫者却无立锥之地。”
“我之所言,难道不是事实吗?”
……
田横侧重阶级跃迁,分封厚赏。
许尚就转而强调普世底层民众的利益。
朱门酒肉臭。
路有冻死骨。
周礼分封制下,这种情况只会更加严重。
“我这几天曾详查过齐地五郡历年的粮食价格波动,还有盐铁的价格趋势。”
许尚沉声道:“昔年管子提出,伸轻重盐铁之利……也就是大幅度降低田亩税收,转而用盐铁的定价权,来扩充国库。”
“所以,田氏和孔氏便学到了这一手。”
“每当秋收之际,他们就大力压低粮食的价格,然后抬高盐铁和诸多商品的价格,便可达到收割民财的目的。”
“另外在齐末之时,田氏和孔氏似乎收税都不再收粮食,转而变成了直接收钱。”
“如此便又割一层……同时他们也可以借着收税的名义,在粮食价格最低之时,强逼着黔首民众卖粮换钱,再交税。”
……
齐国的商贸发展,绝对是战国时代最先进的。
管仲着实大才。
在经济商业层面,做到了许多的开创之举。
然而。
田氏和孔氏这些人,好的不学,尽学坏的。
专门用商贸手段收割底层民众,进而不断的兼并和压榨。
你要卖粮,我也要卖粮。
你要交税,我也要交税。
粮价自然会一降再降。
再叠加盐铁的定价收割。
总有一天你交不起税了,那就只能选择卖田、卖儿鬻女,卖身为奴……
如此管仲的改革成果,注定会被齐地士卿快速蚕食殆尽。
同时最重要的是……
这么做还能神不知鬼不觉。
所有大头利益全被齐地士卿高层给占了,转过头来,在部分齐民活不下去的时候,田氏、孔氏就冒出来各种接济。
利,要之。
名,更要之!
这就是田氏一族、曲阜孔氏和孔门贤哲正宗的真实面目。
霎时间。
周围的东夷齐民终于大梦初醒。
“是啊!这位关中前辈说的对哇,我就说我们怎么每逢秋收,粮食的价格就低的可怜。还有打鱼也是……”
“原来这么多年,都是田氏和孔氏在背后操纵,让我们勤苦一整年,也余不下多少粮食。”
“怪不得他们要让我们用钱交税,用粮食再怎么浮动也是有数的,可用钱的话……我们拿出多少粮,就都是他们说的算了!”
“这帮狗娘养的,把我们都骗了!”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
至此。
周围的东夷齐民,对于田氏一族仅剩的信任惯性,也彻底没了。
甚至多数人心中恨意,开始滔滔不绝。
欺骗!
愚弄!
任谁都是难以接受的!
下一刻。
十数名黔首头目则纷纷跌坐在了地上,全部面如土色。
他们没想到自己竟然一朝变成了助纣为虐之辈。
田氏之人。
怎能这般压榨愚弄他们!
刑台上。
田横陡然面对民愤斥骂,明显有些发懵……
因为他对于自己下辖的佃户和农奴,都是比较宽松的。
田横也做出过许多与民让利的举措。
所以他才能相对成事,极得人心。
可惜。
田横只能代表他自己。
他再怎么有先见之明,外加擅长笼络手段,也顶不住其余田氏族人鱼肉百姓的事实。
现在田氏一族的嘴脸,被许尚彻底揭穿!
那么田横就必定会被牵连。
同姓同宗。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此乃无法扭转的定数。
“砸死他!”
“对,必须要砸死他们!”
“让他们不得好死!”
众多东夷齐民从路边捡起碎石,抬手描着田横就扔了过去。
尽管没有什么大石头。
但一些碎石也足够让田横、田荣鼻青脸肿,犹如石刑加身了。
包括子张正和孔鲋也惨遭池鱼之殃。
子张正原本就是猪头,现在又被各种碎石招呼,当场就破相了。
孔鲋稍微好一些,因为他跟田横分于两边,砸到脸上的碎石较少。
半晌后。
许尚才抬了抬手……
众多东夷齐民才连忙住手。
许尚询问:“田横,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田横满脸是血的嘶哑道:“成王败寇,你们赢了……但你们秦廷又能是什么好东西?手段用尽,也无非就是要剥夺我们齐地士卿的家产土地。可这个世上永远都存在士农工商的阶级,就像现今庙堂上的那些军武勋贵家族,待他们于齐地掌权以后,必定会比我们田氏一族,更加的主张愚民……外加鱼肉百姓!”
田横说了个永恒不变的现实。
阶级之差。
永远存在。
墨家的兼爱大同,注定只会是虚无缥缈的幻想,不可实现。
“最起码我等绝对比你们田氏和孔氏要强。”
许尚负手:“我秦廷可以把土地分于基层黔首,你田氏一族却只愿跟士卿共舞。可东夷齐地足足有着数百万民众,士卿大夫又能占几人?”
说完。
许尚给扶苏使了个眼色。
尔后扶苏便让人搬来了十几根长木。
“今日这刑台公裁,只诛首恶。”
许尚看向眼前的十几个黔首头目,道:“至于尔等身为胁从,只需遵从昔年商君的徙木之举,便可恕之无罪,且私田土地就从尔等开始发放。”
黔首头目:“……”
众多黔首头目闻言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们居然还能活?
甚至也能分发拥有土地?
这简直就像身在梦中一样哇!
“尔等是特例,后绝不再有。”
许尚认真的道:“因为饶恕尔等,只为告诉齐地五郡的所有黔首民众,就连胁从罪犯我秦廷都能破例宽恕并分发土地,其余人就只会多,不会少……这便是我秦廷的决心和诚意,亦是皇帝陛下的仁德爱民之举。”
话音落罢。
十几个黔首头目终于连忙叩首,高呼大秦万年,陛下万年。
他们磕的非常用力,直至额头渗血仍觉不够。
因为他们是真心感到懊悔,外加对于皇帝予以免罪的万分庆幸。
扶苏见此……他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寻找到了,未来身为秦二世所要努力的方向。
忽然。
子张正咬牙握拳道:“许尚,愚民本就是古之圣贤的共识,就连孔子和老子,也全都认为愚民和仁政并不矛盾!”
许尚扯了扯嘴角:“如果你之所言,确有其事,那就只能说明一点。孔子和老子……同样不是个东西!”
子张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