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远侯府上上下下忙成一片。
谢久淮去翰林院的第一日竟吐血昏迷,直到此时还未醒。
他身子一向康健,除了三年前因着重伤昏迷过一段时日,此外从未发生过这种情况。
此事非同小可,房里灯火通明,谢家众人都焦急等待御医诊察完。
姜念遥坐在房间里,凝眸看躺在床上的谢久淮。
她见过他骑在马上意气风发的模样,见过他在冰天雪地中用唯一一支箭射中凶兽将她救下的模样,见过他提剑杀入北狄王帐的模样,可何时见过他病弱的模样。
姜念遥看的认真,旁边烛火的光影打在她的脸上,让她的神情变得难以辨认,模糊不清。
她听到他吐血昏迷的消息时,没站稳险些晕过去,还是婢女念竹和惜竹将她扶到一旁坐稳。
如今谢久淮仍昏迷着,御医细细把脉,格外仔细,皱眉许久才松开手,不说一句话,直接开了道药方。
“久淮他怎么样?”见御医诊完,一旁的侯夫人赵清着急问道。
御医的声音低哑暗沉,像是一汪并不流动的水,水面平静,但水底隐藏着许多秘密:“世子应是旧伤发作,加上受了刺激心绪不宁,这才吐血昏迷。”
他说完这话,又将药方交给侯夫人:“这是安神的方子,世子歇几日,慢慢就好了,只是今后一定不要再接触刺激他心神的事物。”
他交代完要注意的事,便直接告辞,侯夫人连忙派人送御医离开。
待御医离开,赵清神色愈发凝重,询问常在谢久淮身边的侍卫,今日世子遇到了何事。
只是今日侍卫没有跟着他去翰林院,并不清楚他是见到了何人何物才受了刺激。
而与谢久淮一同回来的手下也都被他安排了其他的事。
府中竟无人知道今日谢久淮是受了什么刺激。
还是一旁的谢清韵发现了端倪。
母亲本不让她进来这里,怕她吵着病人。但谢清韵趁着大家都担心谢久淮的伤势,一时间无人管她也没人敢拦她,这才偷偷溜进这里。
谢久淮今日昏迷时磕在台子上,手上被划了一道口子,已经用过药包扎起来。
谢清韵没看到伤口都觉得疼,心疼地帮阿兄呼呼手,心里想着帮阿兄呼呼伤口,这样就不疼了。
她本就年纪小个子矮,这一弯腰,更是看到了旁人注意不到的事情。
“阿娘,你看阿兄袖子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谢清韵用手一指,此话一出,顿时屋内所有目光都往这边看过来。
这话说着,她已经探身想要将阿兄袖中的东西取出来。
姜念遥迅速起身,快步走到床边,伸手拿出谢久淮袖中的东西。
是一本书,书页展开,她迅速翻回封面。
“是北地的风物志。”姜念遥将封面上的字展示给侯夫人看,又给一旁着急的谢清韵看,“或许夫君就是看到这本书,受了刺激,这才昏迷。”
北地。
侯夫人一听这书的名字,忍不住叹气:“我们想着他回京中家里团聚,他却一直念着北地,一心想要回去。可北地哪是想回便能回的呢。为了世子着想,今后全府上下谁都不可再提北地的事。”
“是。”旁边的管事应下。
赵清吩咐完,又看向姜念遥:“念遥,这两日,久淮可曾向你说过北地的事?”
姜念遥点头,主动解释:“夫君曾向念遥提起过北地,语气中满是怀念。”
“你多劝劝他,他之所以怀念北地,不过是因着在那里待的年岁长而已。待他在京中多待一段时日,总会习惯的。”赵清刚说完这话,门外传来脚步声。
来人是府中常请的医师,府中送走御医后,暗地里叫了常来这里的医师。
这医师比之前那位御医年轻些,姓高,这些年定远侯府中人生病,都是叫他来看病。
因着多年相识,他很清楚谢家的事。
高医师同样细细把脉,眉头皱的很深。他得出的结果与之前的御医得出的结果相同。
他低声道:“世子此次昏迷,应是从前的旧伤没有彻底痊愈,再加上受了刺激,心神波动,这才昏迷不醒。”
“久淮昏迷前估计是看到了这本北地风物志。”侯府将那本北地风物志递给高医师看。
高医师扫过一眼,他与谢家的人相识这么多年,自然知晓谢久淮心中的郁结,忍不住叹气道:“此后不可再让世子接近与北地有关的事物。世子身上旧伤太多,又曾差点伤到致命处,旧伤一直没有养好,这次恐怕是受了太大刺激。待世子醒来后,夫人还是要多加劝解,既然如今已在京中,便要往前看,莫再回头看过去的路了。”
“好,我一定多加劝解。”侯夫人应了这话,又将此前御医所开的药方给高医师看过,“高医师,你看这药方可用?”
高医师双手接过药方,在烛光下仔细看过一遍:“此药方对症,可用。”
“那就好。”侯夫人这才派人按着那药方去熬药。
因着谢久淮需要安静休息,待医师走后,原本待在这屋中的人也都离开,只剩下侯夫人和姜念遥两人和几个仆婢在这里。
赵清虽不是谢久淮的亲生母亲,但毕竟在谢久淮幼时就来了谢家,看他如今脸色苍白昏迷不醒的模样,实在心疼,如今眼中泛泪,还是姜念遥多番劝慰,这才将她劝回去休息。
姜念遥心中沉重,掩上房门到了屋外。
她看向守在门外的侍卫。
这几日她常在谢久淮身边见到此人,想来应是谢久淮从北地带回的部下,是他信任之人。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他。
侍卫立刻回答:“属下名叫安康。”
“安康,好名字。”姜念遥脸上的笑意转瞬即逝,她此刻多么希望谢久淮能一直安康。
她又问:“你是此次世子从北地带回来的侍卫?”
“是。”
姜念遥听到这个回答,并不意外。
她顿了顿,仰头望着天上的明月,似乎是随口一问:“这些年,世子在北地过得怎么样?”
这安康还是个少年人,心性简单,世子从未交代过他要将世子的事瞒着世子夫人,既然没说不可以说,那便是可以说了。
他一听世子夫人问话,立刻仔仔细细将这些年世子在北地的经历都讲与她听。
“世子这些年一直在北地生活,幼时还在旁处住过,后来能习武后就一直待在军营。平日里要么习武,要么跟着军队去那些时常被北狄人侵扰的村落里打退北狄兵,他多次受过伤。北地的环境比不上京中舒适,旧伤一直复发,若是遇到阴雨天,总会疼上一阵子。”
寥寥几句,说完了谢久淮在北地的二十年。
“一直没有找医师看吗?”姜念遥又问。
说起这事,安康忍不住皱起眉,显然谢久淮的属下都为此事劝过他,但拗不过他的性子。
“世子总觉得是小毛病。除了三年前受过的伤,世子没特意寻医师看过。”
“三年前。”姜念遥如今一听到这个时间,心中就像是被北地的寒冰一点点割透,“三年前,世子受了很重的伤。”
她的声音很轻,若是不留意,不会听到她最后这句话。
“三年前世子确实受了很重的伤,只是具体发生了何事,属下也不清楚。”安康没察觉她的神色有何不对,继续说道,“那年冬日世子独自离开军营,将军派人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世子的踪迹。最后还是巡山的将士在一处山崖下发现了世子,当时世子身受重伤,差点、差点……”
说到这里,安康终于察觉世子夫人眼里闪着泪光,他停住这话,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往下说。
“你继续说。”姜念遥用手指拭去眼角的泪,安静往下听。
安康略过刚才的话,继续往下讲:“总之,当时有人听说名医梅不危在北地现身。军中派人特意寻来梅不危,这才将世子救下。”
当年姜念遥冒死爬到山崖下想要救他,可找了一天一夜都没有找到谢久淮,原来他是被军中之人找到。
“这些年,他可说过北地苦?”
安康一听这话,乐了,脸颊上冒出两个浅浅的酒窝:“那是世子从小长大的地方,怎会觉得苦呢。只是,世子既见到北地的消息便心绪不宁,此后世子恐怕是不能再提北地的事了。”
这话说到最后,连他心里也升起几分失落。
他也同样在北地长大,如今被困京中再也回不去故土,怎么不会留恋呢。
两人谈话间,小厮已经煮好药,姜念遥端着药,好不容易才让昏迷的谢久淮喝下这碗药。
这院子的人都是谢久淮放心的人。
此时已是深夜,屋中没有留其他人,只剩下谢久淮和姜念遥两人在这里,侍卫在外守卫。
姜念遥独自坐在椅子上,翻开手中的那本北地风物志,一直翻到刚刚从谢久淮袖中抽出这本书时翻到的那页。
这书被谢久淮收起来时,正是翻到这一页。
谢久淮此次受到刺激,心绪不宁,恐怕并非单因着北地,而是因着书中此页的内容。
姜念遥低头看向这一页的内容,正是在讲北地的夕月市镇。
她和他曾去过的夕月市镇。
姜念遥的心一阵钝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