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久淮的住处在见湖城的城中心,从外面看只是一处普通的民居,少有人知晓这处房子中除了住着谢家那位少年成名的世子,还藏着一些罪大恶极的犯人。
藏在地下的那部分才是这处住所最重要的用处。
这处住所有着隐蔽的地牢,从前这里是谢久淮的父亲定远侯置办的宅子,自他十年前时常来见湖城之后,这里的地牢就关押了很多重要犯人。
有很多人从这里被审出要事,还有很多被送去了战场。
定远侯如今并不在北地。
谢久淮来到这里后才得知,他的父亲是被皇帝的一道密信遣去了南方,恐怕今年很难抽身回到北地。
虽不知父亲去南方到底是要去做何事,但谢久淮很清楚,朝中必定有人设计将定远侯调离北地。谢家在北地驻守多年,自然是北狄细作的眼中钉,而一直在北地带兵、威慑整个北狄的定远侯自然是他们心中最恨恶的存在。
随从手拿烛台,谢久淮一步步走入地牢。
越往下走,刺骨的寒意笼罩全身。
这种寒意并不仅仅是因着地底从不见光亮,更是因着这里的血腥味和时不时传来的哀嚎。
谢久淮皱眉,终于走进地牢。
他极少亲自来地牢审问犯人,只是这次情况特殊,这一犯人背后牵扯了北狄曾经的那位赤面将军,他必须要亲自来见一见。
看守地牢的部下见到谢久淮,神色一凛,这就要开口,谢久淮示意他们不要说话。
他一直跟着随从到了关押那处监牢前,张冶始终跟在他的身后。
张冶终于察觉今日的谢久淮比往日更加难以接近,气势迫人,凌厉的目光里有着压迫的怒气。
谢久淮站着,低头看不远处地上那个血肉模糊的人。
少年的脸颊已经肿起,几乎看不出他原本的面貌,他的手脚被锁链紧紧锁住,浑身是血,谢久淮的部下已经对他用过刑,但这人始终一言不发,哪怕晕死过去都没有吐露和北狄相关的一个字。
谢久淮盯着他,目光沉沉。
就是这人差点伤到了姜念遥。
就是这人背后的桑泰当年逼迫姜念遥亲手将那柄匕首捅进他的胸口。
谢久淮的目光中的凌厉太过明显,以至于周围的部下都不敢走上前,迈的步子都轻了许多。
“禀报世子,这人差点就咬破毒药吞下去,”终于有人大着胆子上前向谢久淮解释,“还好被我们拦下,只是他的口中留有毒药,他脸上的伤应是毒药引起。”
说完这话,随从又低声向谢久淮解释他们从这少年身上搜出的东西:“他后脖颈处有赤狄部落的刺青,身上还有很多旧伤,应是自幼习武。”
或许还是当年北狄人所养的那些中原孩童,不过后面这句他当着那少年的面没有说出口,他知道世子早就对此有所猜测。
谢久淮已经看到少年后脖颈上的图案。
“还真是赤狄部落的人。”他嗤笑一声。
那双漆黑的眼眸中不见任何情绪,如同正在酝酿风暴的海面,没有一丝光亮,十分压抑,让人感到难以忍受的恐惧。
趴在地上的少年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
谢久淮看了眼一旁的刑具,身旁的随从以为他要用,连忙双手递上刑具。
始终跟着谢久淮的张冶见状轻咳一声,拦下他的动作。
谢久淮从不亲手碰这些东西。
他重新看向地上的少年,轻轻开口:“不必心急,他不愿开口,那就让他一直闭着嘴。”
“毕竟他撑不了太久。”说到这里,他又轻笑一声,缓缓走近少年,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清的声音低声道,“如果你配合一些,或许我还能让你亲眼看着他兵败被杀的场景。”
谢久淮的随从只听见了前半句话,因为谢久淮口中的“他”是指的被锁链捆住的这个少年。但少年听清楚了谢久淮的意思,明白他指的是谁。
谢久淮所说的是桑泰,也正是派这少年来此地挟持姜欣媛的人。
少年是桑泰的部下,正准确的说,他是赤狄部落曾经的首领邡盛的部下。自邡盛死后,他成为了桑泰的手下,开始帮桑泰做事。他想要借着桑泰完成邡盛死前的报复,将北地这片广袤的土地全部收入北狄的囊中。
他一直坚信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北狄,他几乎以为这是一种无私的选择,将自己的性命投入在这旷日持久的战争中,心甘情愿地在其中碾碎自己的生命。
他是被北狄培养长大、一心只知道战争的杀器。
桑泰告诉他,他绑走姜欣媛,便能帮助北狄。
他相信桑泰的话。
说不上是幸运还是不幸,他虽然自幼习武,但武功并不强,这也正是桑泰派他而不是旁人来的原因。
桑泰可不想见到冰冷死去的姜念遥。
因着谢久淮刚才的话,少年终于睁开双眼,狠狠瞪着谢久淮,口中发出小兽般的低吼。
因为毒药,他的嗓音彻底沙哑。但哪怕没有喉咙中的疼痛,他也不愿开口说任何背叛北狄的事。
少年看向谢久淮的眼神中是明晃晃的恨意,他从小到大被灌输的就是对中原将领的恨意。
也正因此,当别的将士最初上战场第一次杀人后恶心到吐时,他接到这一任务,反而兴奋地睡不着觉。
他想要杀了谢久淮。
若是有机会,他定会杀了谢久淮。
张冶见到这少年人的眼神,心中的怒火终于无法压制,他走上前怒喝一声:“为着你们一己私欲,你们打算伤害多少无辜之人。”
少年冷笑一声,沙哑的声音让他听起来像是从地下爬上来的厉鬼:“难道你们就没有杀过北狄人吗?”
谢久淮仍站在那里,嘴角挂着讥讽的笑意
他看出这人绝不会透露和北狄有关的一丝一毫的消息,他们的愤怒反而会让人少年人更加自得。
少年甚至开始破口大骂,想要激怒谢久淮,让谢久淮杀了他。
谢久淮没有任何动作,他甚至连目光都未动一下。
半响后,他开口道:“你既然一心想要为了战争而死,那我便让你完成心愿。”
他转过身,看向自己的部下,部下们皆是一脸愤怒,但因着世子没有吩咐,他们谁都不敢开口,也没有任何动作。
谢久淮吩咐他们:“好好看着他,别让他死了,我要让他亲眼看见北狄是如何被击退,北狄将要继承王位的那位大殿下是如何兵败的。”
少年的脸顿时气得涨红,他浑身都在发抖,甚至用尽全力猛得扑向谢久淮。
锁链阻拦了他的动作。
谢久淮冷眼看到这一切,他轻轻抬手,部下立刻明白他的意思,拿起刑具,重新开始审问这人。
谢久淮站到不远处,冷眼看着这一切。
惨叫声在地牢中响起。
哪怕那少年自幼在北狄长大,一心忠诚于北狄,但谢久淮还未见过能在这里死死闭紧嘴巴一言不发的人。
等到彻底审问完,天色已经重新亮起,那少年因为谢久淮此前的话愤怒到濒临崩溃,加上精神疲惫,他终于被审问的人抓住一丝破绽。
等到审问结束的时候,谢久淮已经清楚得知这少年去找姜欣媛和姜念遥的目的。
与谢久淮猜测的一样,他正是被那位赤面将军桑泰派来,他只知道桑泰下令让他一定要带走姜欣媛,还不能伤害那个名叫姜念遥的人,将姜念遥引去北狄,其余的事他一概不知。
他唯一提供的有用的消息,是桑泰已经回到了北狄,如今北狄的军权已经到了他的手中。
一整晚没有休息,谢久淮的目光中不见疲惫,他待部下审问完毕后,起身离开地牢。
虽是夏日,但清晨的见湖城有些冷意,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汽。
在这样的天色下走了片刻,谢久淮的面容愈发冷峻。
“世子,那位大殿下回去继承王位恐怕只是个名头,真正的权力仍然在赤面将军的手中。也确实如此,大殿下这些年一直在夏国生活,我想他在北狄没有培植自己的势力,尤其是在军队中,他的威望自然不必上赤面将军。”等到他们走出地牢,张冶凑到谢久淮旁边低声说。他认为在重重审问下,那少年最后说的都是实话。
谢久淮并未应他刚才的话,而是吩咐道:“此事要压下去,不要让旁人知晓。”
张冶点头,又问:“那世子夫人——”
“更不要让她知晓。”不等她说完,谢久淮立刻打断,目光沉沉地看向他,“今日审出的消息一定要死死瞒住她。”
因为他了解姜念遥,若是她知晓这少年是由桑泰派来的人,她很容易就能猜到桑泰的心思。
若是等到北狄派兵前来,谢久淮害怕在必要的时候,姜念遥恐怕会利用这一点。
她从来都不是默默坐在原地等待别人去行动的人,她会在合适的时机主动出击,竭尽全力保护她想要保护的人。
如今的谢久淮不能容忍这种不可控的事情发生。
“除此之外,”他又开口吩咐,“再拨一队侍卫去暗中保护姜念遥。”
他心中隐隐不安。
“世子,我斗胆说一句,”张冶见谢久淮的脸色不好,心生怯意,但想到自己是为了世子与世子夫人的家庭和谐,仍开口问,“世子为何不让世子夫人知晓,您昨日一路跟着她,是因着担心她的安危。若世子夫人知晓这件事,她一定会很开心。”
开心?
谢久淮却不这么认为。
他没有回答张冶的问题,抬脚离开这里。
半响后,四下无人,他的声音终于轻轻响起。
“因为我不想再被欺骗。”他轻喃道。
不知道这话是说给自己听,还是想说过相距不远另一处住所中已经歇下的姜念遥听。
谢久淮不由自主地抬手隔着衣服碰触心口的地方,衣服下并未有熟悉的触感,他这才意识到,他已经将那支簪子给了姜念遥。
他心里空荡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