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久淮自幼便知道,他生活在一个无法相信任何人任何事的地方。
那些今日打过招呼的人,可能第二日就在刀剑下死去。那些说好过几日一起去河边玩的伙伴,可能在一个清晨离开北地再也不回头。
这种经历塑造了谢久淮的性格,他不相信掺杂了任何杂质的感情和承诺,他只相信眼前的事实。
但凡是承诺,差一分一毫没有实现,那就是失诺。
谢久淮的生命就如同北地一般,注定要在动荡中挣扎,为了生存拼尽全力,直到最后一丝力气耗尽,要么迎来美好的结局,要么就此灭亡。
自他记事起,他的父母都驻守在北地,在亲自带兵将北狄人赶出边疆后,他的父亲甚至被封为定远侯,保护着这里脆弱的和平。
人们都说他们救了北地的百姓,守住了北地的安宁,他们的儿子谢久淮将来也一定会接替他们继续守卫北地这片广袤的土地。
可谢久淮厌恶战场。
尚且年幼的他曾鼓起勇气说想一家人都离开这里,去哪里都好,但不要再过这种不安的生活。
话说出口,他被父亲斥责他是个懦夫,谢久淮从此不敢再提。
谢家的儿女不能有任何怯懦,定远侯不允许,北地也不允许。
只有母亲会在他害怕的时候轻轻拍一拍他的后背。
可和平转瞬即逝,北地又开始了连年争战。
北狄王伏真那时还很年轻,野心勃勃,一心想要将整个北地收拢进北狄的版图中。
他起兵攻打北地的这一天,谢久淮的母亲因为常年忧虑,又在战场上受过伤,患急病去世,事情发生太过突然,谁都没能反应过来。
定远侯甚至没能在葬礼时赶回来。
谢久淮那时已经记事,所以清晰地记得内心的痛苦,心脏中细密如同无数针扎的疼痛一直伴随着他,在每次见到父亲时都会提醒他,母亲死时有多么痛苦,有多么不舍自己年幼的孩子。
如果母亲还在京城生活,或是在淮州生活,她不会那么早就离世。
那个晚上,七岁的谢久淮跪了许久,一直到昏迷过去,也没能换回母亲再睁开那双眼睛。
躺在那里的母亲冰冷僵硬,谢久淮记忆中的母亲明明不是那样。她会用柔软的手牵着他一起往前走,在他害怕的时候轻哼曲调哄他入睡……
可这些事再也回不来了,就仿佛谢久淮五岁那年的玩伴,明明他们前一天还约好第二日要一起去逛集市,可等到天亮,那一家人都消失在北地,谢久淮再也没有听说过他们的消息。
母亲下葬后,定远侯曾赶回来看过一眼,可他没有和自己的孩子说一句话,又急忙奔赴战场。
在往后的很多年,谢久淮觉得父亲根本就是忘了母亲。不只父亲,整个北地都遗忘了母亲,哪怕母亲在这里度过了她的大半生,几乎为这里献出她所有的一切。
事实也确实如此。
人们只记得镇守北地的定远侯,却忘了那位侯夫人,她名叫卫永安,自幼习武,年少时的心愿是成为一名将军,后来真的带兵击退过北狄人的进攻。
人们最多记得定远侯有个早逝的妻子,觉得谢久淮这孩子真是可怜。
他们还说,生死之外都是小事。
谢久淮经常听北地的人念叨这句话,因为常常听,他几乎以为自己也是如此认为,以为他也如同千万人一样懂得生命的重要。
他对北地有着极其复杂的情感。
直到十七岁那年,他轻而易举地做好决定,他要独自去杀了伏真,哪怕献出自己的生命也无悔。
那时谢久淮才意识到,其实他和自己的父亲母亲很像。
当年为什么突然决定独自离开军营去刺杀伏真,谢久淮已经记不清。他只记得他和父亲大吵一架,至于吵架的原因,他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那时候北地的战事已经持续了许多年,人们看不到战争的终点,越来越绝望,天空与大地被连绵的灰败颜色覆盖,北地已经不再是曾经的北地。
谢久淮厌倦了这种充满不安和未知的生活,也讨厌和别人告别。他想,只要杀了北狄王伏真,北地的境况一定比现在要好。
他厌恶战争和战场,却必须要用杀戮实现心中的期望,多么讽刺。
此前他从未越过百峰,可那日谢久淮骑马越过百峰中最艰险的那座雪山,他转过身望来路,才发现跨过这道雪山原来如此简单的事。
他自幼习武,后来跟着父亲打仗,十多岁就去了战场。他一直小心谨慎,如同北地的每一个人一样畏惧死亡,但从决定好要独自杀伏真的那一日起,恨意就彻底胜过了他心中的畏惧谨慎。
那应该是他人生中最绝望的一段日子。
谢久淮努力压下心中对未知的恐惧,完全把自己当做一个杀戮的兵器,只想现在,不去想以后。
可就在最绝望的日子里,他竟然遇到了姜念遥,那个能够轻而易举牵动他所有心弦的人。
后来,谢久淮回想起这段经历时还会忍不住想,若他与姜念遥相遇的地方不是北地,如果他们一起在京城长大,他们相携走过的路会不会没有这么艰难。
但他又想,幸好他在雪山中遇到了姜念遥,一箭射中那头想要伤害她的凶兽。
救人是出于他的本能,但带着姜念遥前去夕月市镇,完全是他不由自主做出的决定。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可从他第一次看到那双明亮润泽的眼睛,心中细密的疼痛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止不住的好奇。
先是好奇,后来不知为何,那份好奇慢慢变成心动。
那双眼睛仿佛清幽湖水,倒映着夜空中的璀璨星星。从她的眼睛里看不出北地的风沙和严寒。
她一定不是北地人。
她来自什么样的地方呢?她会不会就是京城长大的人呢?
活了这么多年,谢久淮终于体会到内心酸涩的滋味,他只能化名江不回,以假身份接近她。
他想,反正他快要死了,真名字还是假名字有什么要紧。
等帮她找到合适的商队,他就没了别的理由继续待在她的身边。到那时他会离开,走回属于他的那条命运之路。
于是,谢久淮在那段日子放纵自己的内心,任由自己浸在名为幸福的潭水之中。他总会不自觉地静静望着她,见她笑,他也会不知不觉地轻轻笑着。
短暂浸在这样幸福的潭水中是件快乐又惶恐的事,而抽身离开成了无比艰难的选择。
北地再辽阔,他们也还是到了夕月市镇,住进了客栈。
见她不舍,听到她的挽留,谢久淮的心中升起难以言说的欣喜。
他其实也想继续和她待在一处,因此装作纠结片刻,心中却早已同意姜念遥的说法。
不如就在这里多待几日,等到她找到合适的商队之后,他再离开。
他甚至滋生出自私想法,他希望时间再过得慢一点,不如就这样一直住在这里,一直到来年北地迎来春日。
等到来年,或许北地的战争会结束。
等到来年,或许他能和她一起回中原,去京城看一看。
他虽没有回过京城,但听说那里风景很美,春日很温暖。
可那天夜里,谢久淮听她在梦中低声啜泣。
夜晚,姜念遥蜷缩在床上,轻喃一声“阿娘”。
他听见便知她有多么想家。
可醒来后,姜念遥却没有表露出丝毫难过的情绪,仍旧像往常一样笑着,和他玩闹。
谢久淮的整颗心都忽上忽下。
他忽然意识到,他们明明离得那么近,可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找到商队,见她在驿站中安顿下来后,谢久淮终于狠下心离开。
他不敢不离开,不得不离开。
他还有必须要做的事。
临走前,谢久淮为她找了一把匕首,告诉她要如何自保。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把匕首将来会捅进他自己的胸口。
那时,谢久淮以为这是他们两人此生最后一面。他会死在北狄军营,而她会平安回到京城,从此和北地再无干系。
就像是一场很美好的梦,他会将这段回忆珍藏在心中。
可梦境被突如其来打破,谢久淮眼睁睁看着她竟然出现在北狄将领身旁,木然地看着她拿起匕首。
那时他在想什么?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毅然决然地推开她伸过来的手。
坠下山崖时,所有的不甘和痛苦堆积在一起几乎将谢久淮吞噬。
可他又想,他本就该死在这里。
她并没有做错什么,他早就知晓今日他会死在这里,她的出现没有改变任何事。
只是他没有想到,在他迎来最后的结局时,她竟然也会在这里。
身上伤口隐隐作痛,谢久淮昏昏沉沉躺在崖底,他还没有彻底昏过去,睁开眼望着遥远的天空,天空灰败,一如往常。
据说人死前会看到走马灯,看到自己的一生。
谢久淮想起自己在人世间短暂的十七年,似乎是痛苦多于快乐。
那么她呢?
他就快要死了,她会为他难过吗?哪怕一丝一毫,她的心中会出现不舍吗?
这一刻,谢久淮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的心中没有答案。
这一路她接近他,望他时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会露出笑意,这些是不是都是为了卸下他的心防,好在今日亲手杀了他?
她说过的话,做过的那些事,是不是都是假的?
谢久淮继续冷笑出来,可他没有力气了。
命运还真是待他不薄,在他决定为北地而死后,竟然会为他安排这样一场虚假的温暖,让他心甘情愿地献出自己的心。
可为何要在他临死前将如此残酷的真相摆在他面前?
他情愿不知道,情愿被一直骗下去。
若是人有来生——
谢久淮不甘心又自厌地想,若有来生,他竟然还是期望自己能忘却这段记忆,与她重逢。
哪怕她不回答那些问题,哪怕她也忘了这一段记忆,他也想再见一见她。
可他再也见不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