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悦一个人是怎样的感受?
从前的谢久淮不知道。
他在北地出生,在军营中长大,心中只有边疆战事,没有儿女情长。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竟会爱上同一个人两次。
成婚那一日,他第一次见到姜念遥。和他想象中一样,姜念遥的外貌看起来温婉柔和,像是养在暖阁中的花,正是繁华京城才能够娇养出的阁中娘子。
谢久淮一向不喜拘束,如今被一道赐婚圣旨困在京中,自然心中不悦。
自从赐婚的旨意传去北地,他一直想办法想要推掉这一婚事。可皇命难违,他总不能强硬地拒绝皇帝的赐婚旨意。
谢家一直驻守北地,手里握着兵权,本就被皇帝忌惮,若是他抗旨,还不知道谢家会遭遇什么事。
他总不能害了旁人。
谢久淮只能将回京的计划尽量往后拖,可再怎么拖,成婚的日子已经定下。他直到昨夜才赶回京城,去宫中见过皇帝后又回到定远侯府。
今日成婚匆忙,他满心都是回北地,根本没有察觉到站在他身旁的姜念遥似乎比他还要不在意这份亲事。
姜念遥的神情一直很平静,没有欣喜,也没有忐忑不安,她的眉眼如同一汪已经冻结的潭水,泛不出丝毫涟漪。
她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两人如同提线木偶一样在礼生指挥下完成了这一场盛大的婚事。
姜念遥被人引着去了后院,谢久淮还要继续在这里陪宾客,他这些年一直没有回过京城,席间倒是见了许多生面孔。
谢久淮面上不显,心中仍旧担忧北地的战事。
自从他三年前重伤痊愈后,不知为何,谢久淮心中对北地的芥蒂忽然消失,反而想要尽自己全力守住那片广袤的土地,保护那里的百姓。
至于三年前那次重伤——谢久淮想起当时的事,心中微微一沉。
听说他当时和定远侯大吵一架后赌气离开军营,一个人骑马跑了出去,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知道他被发现倒在逐鹿崖下,身受重伤,命悬一线,差点死在那里。
后来他被医师救下,醒来后,谢久淮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打败北狄的将领,保护那里的百姓。心中的迫切实在太过强烈,甚至让他误以为自己在独自离开军营的那段日子里遇到了必须要保护的人。
仿佛即使他付出自己的生命,也一定要保护已经被他忘记的那个人。
可谢久淮被迫来到京城,住到了京城的安仁坊。
此前他从未想过要回京城的定远侯府生活,因此从未在意过定远侯府的位置,直到今日他才知晓定远侯府在京城的安仁坊。
可他对“安仁坊”这个地名很是熟悉,仿佛他早就知晓这个地方。
谢久淮忍不住环顾四周,天色暗下来,周围的景色变得模糊不清。哪怕只回来一日,但京城的腐败和官员的昏庸已经显露在他眼前,京城的水很深,谢久淮怕自己会深陷泥潭,无法挣扎。
——“你想回家吗?你不是北地人,你家在哪里?你叫什么名字?”
就在这时,谢久淮的脑海中忽然响起一道陌生的声音。
什么?是谁?
谢久淮环顾四周,没有看到说话之人,他有些吃惊地站在原地,任由脑海中的对话继续。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那声音很冰冷,听起来像是他几年前的声音。
——“你叫什么名字?”
这两道声音仿佛在天际响起,与谢久淮隔了很远的距离,穿过悠悠时光重新在他的耳畔模糊响起。
谢久淮恍惚间猜测,这是不是他受重伤失去的那段记忆?还未来得及反应,他的脚步已经迈向后院。
他为何要回后院?
连谢久淮自己都不明白,身旁有之前就熟知他的其他人笑起来,还有人笑道:“谢久淮,你不是号称千杯不倒吗?怎么这就撑不住了?”
谢久淮一路走回后院,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推开那扇门,见到了姜念遥。
今日之前,他从未见过她,可此时他的内心竟然觉得姜念遥看起来有些熟悉,就像他曾见过她似的。
他恐怕是沾酒昏头了。
谢久淮撇开心中乱成一团的思绪,故作冷漠模样,仍按照曾设想好的那般与她说话。
这一夜,谢久淮的梦中出现了姜念遥的身影。
他没有梦见具体的事,整个梦都模糊不清,他似乎梦见自己与姜念遥摊开心扉说了很多话,又似乎梦见他们很多年前就已经认识。
这场奇怪的梦如同清风拂过他原本不安的心,又如同胸口被塞了一团柔软的棉花,他的整颗心都变得软绵绵的,甚至还有些酸涩,不上不下,怎么都落不到实地上。
但这种感觉并不讨厌。
醒来后,谢久淮按住自己的心口,感受到胸口中跳跃的心脏。
他目光沉沉地望着还睡在床上的姜念遥,站在那里看了许久。
谢久淮此生从未有过这种感觉,这是一种失控的感觉,哪怕在逐鹿崖下濒死,他都从未尝过这种滋味。
许久后,他转身去了习武场。
他不知道该如何摆脱这种感觉,只能反复告诉自己,那只是一场梦而已。
他将全部的心神都放在想办法回到北地这件事上,只希望自己心中的奇怪感觉快些消散。
那时的谢久淮还没有想到,他将会在接下来短短几个月内尝遍人间百味,品尽世间的酸甜苦辣。
成婚后不久,谢久淮就发觉姜念遥没有外表看上去那么简单。
他一开始只以为她性子温婉柔弱,经不起风吹雨打,可她竟然会冒险带着孩童骑马逃过刺客的追杀,迅速识破大殿中北狄使者的伪装,还冒着生命危险去寻找被困在火场的家人……
与姜念遥相处的时间越长,谢久淮越能体会到她性子中坚毅的一面,越能意识到自己之前的偏见。
她与此前谢久淮相识的北地人不同,她确实总会温婉地笑着,周遭并没有北地那般凌冽的气质,可在险境中,她那沉静如水的目光足以让谢久淮安心,甚至佩服她的勇气。
那么他是什么时候对她心动的呢?
或许是第一面,或许是她笑着说“做不成爱人便做友人”,或许是她明明不会骑马,却还是冒险将谢清韵带走逃过刺客的追杀……
谢久淮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哪一刻真正喜欢上了姜念遥,毕竟对她心动,是一件很自然的事。
他爱上了姜念遥。
心动总是伴随着忐忑和卑怯而来,察觉到自己的心意后,谢久淮总是忍不住想起自己对她的那些试探,想起他们成婚那夜,他说了那般冷漠的话。
有时他甚至忍不住故意试探自己在姜念遥心中的地位,若是恍惚间在姜念遥的目光中见到相同情谊,他会高兴好几日,却又害怕是自己会错意。
每当这时候,谢久淮都会不断告诉自己,他们是夫妻,他们已经成婚。
若是能一直这么生活下去就好了。
谢久淮的心中甚至还出现过醋意。
第一次见到开霁,出于直觉,谢久淮心中便浮现出不好的预感。明明开霁还只是个少年,可他心中总是无法控制地浮现对开霁的敌意。一看到姜念遥的目光放在那人身上,谢久淮连忙开口,说要教她骑马。
见姜念遥的注意力从开霁转移到他的身上,谢久淮心中松了一口气。
后来每一次见到开霁,谢久淮总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翼翼地在姜念遥身旁吸引她的注意力。
明明他和姜念遥才是夫妻。
谢久淮不知道自己心中对开霁的防备从何而来,他开始想要将自己内心的情意统统告诉姜念遥。
他想和她一生一世都在一起。
他忐忑不安地猜想,姜念遥是否愿意接受他,还是她只想和他做友人?
可北地战事再起。
谢久淮没能将那些话说出口,他也绝不能在此刻将那些话说出口。
他被皇帝派去北地打仗,尚不知自己能否平安回来,怎能在这时候说那些话搅乱姜念遥的心呢。
若是他没能回来,起码姜念遥不会为他难过太久,他们还只是友人而已……
因此,他将那些话深深藏在心底,起身前往北地,心想他或许还能在夕月市镇解开三年前的谜团。
可他没想到真相竟然如此残酷。
原来他早已在三年前就认识了姜念遥。
原来他胸口的刀伤并非敌国细作所为,而是姜念遥所伤。
原来他就是京中成婚那夜姜念遥脱口而出的“不回”。
那些在京中被他刻意忽略的事情如今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去京郊别院时,为何姜念遥会显得有些慌张。
为何他们会在集市上分吃的同一块胡饼。
为何姜念遥看向他时,眼神中偶尔流露出怀念……
谢久淮还想起了开霁。
三年前,姜念遥救了开霁,却将他留在了逐鹿崖。
那么她对他到底有没有真心?
三年前在北地,她对他到底是不是出于真心?
三年后他们在京城重逢,她对他又是不是虚情假意?
前段日子他们之间那么美好,是不是都是因为她怕他回想起过去?
一切都是假的。
心动是假的,爱是假的,她眼神中的情意也是假的。
那些温馨都是假的。
谢久淮已经分辨不清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他只能感受到内心深深的痛苦,这份痛苦无法排解,日日夜夜缠绕着他。
他甚至不知道这份痛苦到底是来源于爱,还是说他已经开始恨她?
直到有人开始传播消息,说安国公府姜念遥曾经去过北狄的军营,谢久淮命人压下这一传言。
直到这时,谢久淮才发觉他其实在意的并不是三年前的事。
他足够了解姜念遥,知道她的性子和她的坚持,她绝对不会背叛夏国去投奔北狄,也绝不会做伤害北地的事。
三年前,她出现在北狄军中,定是被人绑去。
至于她用匕首伤了他,也只是被逼无奈,想要保护他。
谢久淮还记得,他曾经告诉过姜念遥,捅进胸口何处不会致人死亡,但从旁人看来她又确实是将刀捅进了他的心口,造成了致命伤。
若非如此,谢久淮早已被桑泰杀死在逐鹿崖,怎能博得一线生机。
他真正在意的是三年后姜念遥在京中对他的隐瞒。
明明已经认出他,明明她还记得他,可她竟然还在他面前装作两人初识,一直欺瞒他。
那段日子,她是不是觉得他像个傻子一样,怎么都可以糊弄。
她有没有发觉他又一次对她心动?
她一定发觉了吧。
可她还是没有将真相告诉他。
难道她以为谢久淮知晓真相后会跑去告发他吗?
难道她就如此怕他,在她的心中,他就是那种小人吗?
谢久淮很悲哀地意识到,姜念遥并不信任他,甚至害怕他。
他一直都还记得幼时被抛下的那种恐惧。
约好明日一起出门的伙伴,转瞬间便会倒在刀剑下死去。昨日还见过的人,明日就会逃离北地再也不回头。
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没有什么是值得相信的。
承诺只要差一分一毫没有完成,那就算是失诺。建立在谎言之上的一切都是假的。
谢久淮强迫自己狠下心,他想要远离姜念遥。
他派了人暗中保护她,安排人看住她那位四处乱跑的阿兄,又安排她见到她的家人。
他做了许多事,但他不愿见她。
不是不想见,是怕见到她。
他害怕当他见到姜念遥的那一瞬间,爱慕和思念会忍不住从目光中流露出来。
他厌弃这样的自己。
明明她根本不相信他,明明她欺骗了他那么久,他的这颗心却仍然忍不住因她的出现而感到欣喜。
他觉得自己仿佛回到幼年时,他仍旧是那个没出息的孩童,央求同伴不要离开,带他一起走。
他不愿再像年少那般天真。
或许她根本不爱他。
前去永吉城时,谢久淮安排部下保护姜念遥和她的家人回京城,他自嘲地想,这或许是他与姜念遥的最后一面。
不知道她还会不会想起他。
若是他死在那里,她的心中会浮现出一丝不舍?还是会觉得终于不用再见到他,因而松一口气?
谢久淮不敢猜测。
到了永吉城外那天,谢久淮察觉出北狄与永吉城联手做出的计谋,知道他们只等待谢久淮上钩。
他将计就计,做出中了埋伏的假象,目的是要引出等候在几十里外的北狄王康衡,与援军一起将他打败。
但他没想到姜念遥会出现在这里。
大战的那一日,姜念遥被桑泰挟持着出现在山上。
谢久淮以为自己看错了。
她不应该早就回到京城,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桑泰这个疯子!谢久淮怒极,见姜念遥被桑泰带到那么危险的崖边,恨不得冲上去直接杀了他。
他看到姜念遥正在和桑泰交谈。
她正在拖延时间,拿出一块玉佩,又拿出一把匕首。
交谈时,她一脸平静望着山崖下,她的目光缓缓落在谢久淮的身上。
谢久淮瞳孔一缩。
他见过这种眼神。
三年前,他们在北地的雪山中初遇时,凶兽正要攻击姜念遥。
那时她就是这样望着他。
明明是她身处险境,可她反而如此专注又担忧地望着他,忧心他的安危。
谢久淮紧咬牙关,心揪成一团,他后悔将计就计放出消息诈死,后悔没有派更多人手保护姜念遥。
他后悔没有把想说的话统统告诉她。
周围的一切都散去,所有的声响都停歇,他的眼中只剩下姜念遥和桑泰两人。
她正处在危险中。
可她担忧他,所以甘愿冒险来这里。她信任他,所以用眼神催促着他快些行动。
桑泰全心都盯着姜念遥,他一直防备着姜念遥手中的匕首,他甚至还想试探姜念遥敢不敢将匕首捅进他的胸口,就像三年前她如此对待谢久淮。
这就是最好的时机。
谢久淮,她说,你曾一箭射穿凶兽,现在的你依然可以。
谢久淮拿出弓箭,拉满弓。
这个世界或许下一刻就会倾覆,一切都会崩塌,承诺携手一生的人可能转眼离去,约好相见的人可能从未出现,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他爱着她,他一直爱她。
谢久淮一箭射中桑泰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