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洄在医院的遗体告别室见到了胡棋文的妻子杨雪融。她正形容憔悴地坐在冰冷的不锈钢联排椅上。
“你好,请问您是胡棋文的妻子吗?”
杨雪融听见丈夫的名字,抬起来头,看见一张素净却不失清丽的脸:“我是,请问您是?”
江洄轻声回答:“我叫江洄。我毕业实习的时候跟胡哥共事过一段时间,他帮了我很多。听说他的事情,我想着来送送他。”
江洄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她怀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目的接近胡棋文的遗孀,无非是为了确认胡棋文的身份,这样她才有跟何红缨谈判的资本。
眼前这个几近崩溃边缘的女人,显然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计较江洄话里的虚实真假。或许,她也是需要安慰和倾诉的。
“坐吧。”
江洄见她一个人,猜到应该是把孩子送到外公外婆家了,剩她独自一人承担这一幕。
“胡哥的父母还没到吗?”
“他们从老家过来,估计过会儿就到了。”
“雪融姐,您节哀!”
杨雪融死气沉沉的脸上终于有了点生气,问江洄:“你认识我?”
江洄知道她现在不会深究这些细节:“胡哥之前跟我提过你的名字。”
杨雪融点点头:“也就是你,没在那里工作了,还想着来看他。昨天到今天,除了一个领导,没有一个同事来看他。”
杨雪融说的“看他”,而不是“送他”,江洄知道她还没有完全接受丈夫突然离开了这个事实。而她说的那个领导应该就是潘廷均,而其他同事,估计是被建筑公司的领导严令告诫了不能来,不能将事件放大。
“胡哥是个好人,我应该要来的。”
江洄不善安慰,况且这种事情,再多的言语也没用。
地下室的走廊即使在盛夏,也是冰冷刺骨的。江洄想着,就这么陪着她也好,她看起来太累了。
杨雪融穿着一件浅色的衬衫,应该是昨天接到通知后,从家里直接赶过来的,事务繁杂,又有孩子要照顾,衣服也来不及换。
江洄见她瑟缩了身子,以为她冷,伸手揽住她的肩膀,轻抚手臂:“雪融姐,你休息会儿吧,别把身体熬坏了。”
听着关心的话,杨雪融又啜泣了起来,没一会儿,变成了嚎啕大哭。
成年人的崩溃像一场暴风雨,短暂地倾泻过后,还是得坚强地收拾残局。
胡棋文的父母到了。
两位老人家还不知道儿子的死讯,儿媳妇只告诉他们儿子生病住院了。
胡母精神矍铄,老远就听到她的唠叨声:“这医院怎么把棋文安排在这么个地方,阴森森的。”
胡父声音颤抖,听得出来年纪很大了:“你没看电视上说的,大城市的医院,病人多得很,有的住就不错了。你以为是咱镇上的卫生院啊。”
回答他们的只有空荡的回声。
江洄起身迎接两位老人,杨雪融为他们做了简单的介绍,就领着老人进告别间了。
江洄等在门外,听见胡母对杨雪融大声呵斥:“这是啥意思。”
杨雪融揭开白色的布,露出胡棋文冰冻的脸:“阿文死了。”
胡母一把推开杨雪融:“不可能,你怎么不照顾好他!”
接着又是一阵嚎啕。
江洄旁观告别间的一切,听着撕心裂肺哭喊,她本该感同身受,至少也该心生同情的。但是没有。
曾几何时,她也是一个善良的、容易被俗世感染的人啊,怎么现在变得这么冷血无情呢。
胡父孱弱的身体几乎要站不住,江洄见状上前扶着他坐下。
他双手搁置在腿上,止不住的颤抖,嘴里喃喃自语:“不是自己的,到头来还是留不住。”
这话印证了江洄的猜想。胡棋文真的不是他们的孩子。
两位老人终究抗不住丧子的悲痛,晕倒了。江洄帮着杨雪融把他们送到了病房里安置。
杨雪融手足无措,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但又不知从何开始。
江洄拍拍她的手:“雪融姐,你要是信得过我,我来照顾叔叔阿姨,你先去忙别的吧。”
杨雪融这才回过神来,跟江洄道了谢:“小江,那就麻烦你了。我还要去——算了,我给我爸打电话。”
还好,她至少还有父母可以依靠。
到了晚上,两位老人就醒过来了。江洄跟杨雪融报了平安。
“叔叔阿姨,你们身体不好,先休息吧,雪融姐去准备胡哥的后事了,她让我先照顾你们。”
后事两个字还是刺痛了胡母,她又开始骂骂咧咧,但不是冲着江洄。
可能是想明白了,她也没再骂杨雪融,只一个劲儿地用方言抱怨老天不公。
江洄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觉得那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吟唱。
胡父醒来以后就一言不发。过了好一会儿,胡母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胡父问江洄:“小江,棋文是怎么没的?”
“我也不知道。”
胡父又陷入沉默。
胡母则开始自言自语:“医生说是钢筋穿过,那就是在他们工地上出的事,他们老板得赔钱。为了有个儿子,我花了多少钱,费了多少心思,他可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村里谁不羡慕我有个大学生儿子。”
“对,不能就这么算了,他们得赔钱,赔一大笔钱。”
胡父似是筋疲力尽,不耐烦地打断老伴儿:“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那难道就这么算了?当年花那么多钱……”
胡母还要再说些什么,胡父严厉地打断她:“别说了!小江还在这儿,别打扰她休息。”
胡母这才偃旗息鼓。
江洄假装在看手机,实则把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也明白胡母被打断的那句话后面是什么内容。
终归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这天地间的恶有很多种,有的是明知故犯。
而有的根本不知道那是罪恶,比如江洄曾看过的某个案件。
一个农妇因为小摩擦用锄头打死了邻居,警察找到她的时候,她非常坦然地承认人是自己打死的。更让警察震惊的是她不知道杀人是犯法的。
胡父明显是前者,胡母还不确定,江洄决定试探试探。
“小江啊,我想去趟茅房。”
“我带您去吧。”
江洄带着胡母去了走廊尽头的卫生间。路上江洄问她:“阿姨,胡哥小时候挺乖吧?”
“是乖,又听话。他刚来的时候才3岁,胖乎乎的,一看就有福气。”
对!生日!江洄记得资料上清清楚楚地写着胡棋文的出生年月,跟何红缨告诉他的郭孝东的生日是一样的。但胡家养父母怎么会知道孩子的准确生日?
一丝可怕的念头在江洄脑子里盘旋,在深夜的医生卫生间里,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江洄继续问:“阿姨,他3岁才回家吗,那他更小的时候住哪里啊?爷爷奶奶家吗?”
深夜的卫生间安静得吓人,胡母声音洪亮:“这也没啥见不得人的,棋文别人送给我的孩子。”
看来胡母是第二种人。
江洄“啊”的一声,静待下文。
“小江啊,我看你投缘,人又这么好,悄悄告诉你,老头子还不让我说呢。”胡母说起悄悄话才放低了声音,“棋文也是可怜人,据说是他亲爸不想要他了。我正想要个儿子,这不就是缘分吗?”
江洄再次被震惊得说不话来,怪不得胡棋文和郭孝东生日是一样的,尽管已经提前猜测到了,但还是会被人性的黑暗震惊到。
“他亲爹都不要他了,我这也是做好事,我还花好多钱呢。再说,我也好吃好喝地养着,还供他读大学。他姐姐高中都没上过呢。”
江洄没回答,胡母也不在乎,自顾自地继续说:“还好给我留了个后。”
人啊,总能为自己做的坏事找到借口。
说起胡棋文的亲爹,江洄见过几次何红缨的前夫,那个叫郭智刚的男人。仅有几次的照面,每次都是来要钱的。他们一家子妇孺,怎么抵挡得住一个泼皮无赖,何红缨只能乖乖交出钱包。
江洄在东江本地上大学,家在郊区,当时的公共交通不算很方便,她一个月才回去一次。而这样的频率,也撞见郭智刚好几次,可见郭智刚来要钱的频繁程度。
前十几年何红缨对自己的好,不是假的,江洄能感受到。19岁以后,江洄不再信任何红缨,但她依然对自己很好,对弟弟妹妹也不错。
那么何红缨的转变或许出在郭智刚那个泼皮无赖身上。
*
潘廷均没想到自己只是突然想去看看工地现场,怎么就闹出一条人命。
他虽然纨绔,却从未想过要害人性命。
他颓然地坐在调解室里,耳畔全是老人的哭喊。
警察给受害者家属看了现场视频。推倒胡棋文的男子已经被控制,眼下还得商议赔偿的事宜。
胡父胡母悲痛欲绝,根本没办法冷静下来谈事情。办案民警也束手无策。
在呼天抢地的哭声中,潘廷均注意到了那个一脸木然的女人。她未发一言,也没有任何表情,仿佛这间的杂事都与她无关。
但她是胡棋文的妻子,本该是最悲痛的人之一,此刻却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
过了好一会儿,在民警的协调下,调解室逐渐恢复了冷静,正式开始谈判。
潘廷均并不在意他们争执的金额问题。在他看来,一百多万对一条人命来说太不值一提了。
现在的潘廷均只在意那个缩在一角的女人。她脸色苍白,头发简单地扎在脑后,黑色的衬衫使她的身体看起来更瘦了,几乎摇摇欲坠。
她像个旁观者,扫视着眼前正在上演的闹剧。
赔偿终于谈妥,办案民警也注意到了杨雪融,问她还有没有别的意见。
杨雪融摇摇头,而后又把视线投向潘廷均,她问:“那个设计,会改吗?”
只那冷冷的一眼,潘廷均被钉在当场,动弹不得。
她不关心赔偿,也没有担忧自己和孩子以后的生活要怎么办,她只关心丈夫的坚持有没有被看见。
潘廷均像个透明的人,被她的眼神刺穿了:“会改的!”
“那就好!”
*
几天之后,胡棋文的追悼会,江洄应邀前往。
杨雪融一身黑衣,牵着4岁的孩子,眼睛红肿,旁边站着胡父胡母。
据杨雪融的消息,潘家给了丰厚的赔偿,胡父胡母很满意。
但这笔钱,并没有分给杨雪融多少。
胡母想带孙子回老家,在胡母看来,孩子是胡家的孩子,当然得跟他们回去。
杨雪融自然不肯。经历了几场争吵和相互指责,面对胡母的难缠,杨家只好退让,以更少的赔偿金比例换取孩子能一直在自己身边。
参加追悼会的人并不多。杨雪融把孩子交给外婆,送江洄出来。几天下来,她平静了不少,或者说是心灰意冷。
她拉着江洄的手:“小江,这次真的谢谢你。这几天我太乱了,只有跟你才能说说心里话。”
杨雪融也曾尝试跟朋友倾诉,朋友们都恨铁不成钢,怪她软弱,不该放弃争取赔偿金的。虽然知道朋友们都是好心,怕她吃亏。但她心里的苦,没有人能感同身受,只有江洄,理解她的想法和决定。
“没事。以后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找我。真的!”
江洄言辞恳切,杨雪融又湿红了眼:“你会不会觉得我太没用了,什么都不争取。”
“孩子是最重要的,钱还可以再挣。”
“嗯。谢谢你,小江。”
杨雪融收敛情绪:“这几天太多的糟心事,还好认识了你这个朋友。说来好笑,我比你大好几岁,遇事还没有你冷静沉着。这几天我感觉自己好像从来没长大,出了事也只想到让父母帮忙。”
“没有人规定年纪大就必须成熟,能一直做个小孩子是很幸运的事情。”
潘廷均远远地看着说话的两个女人,并没有上前。他本想来送送胡棋文,但看见杨雪融后,又不敢进去了。
那个女人,比他以为的要坚强很多。